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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俞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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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离去让俞桑的性格发生了一些改变,脾气也比以前暴躁了不少。
比如,他以前对待俞果时总是会很有多耐心,俞果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力满足,这也是为什么俞果会自愿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可现在他对孩子的关心和耐心仿佛被妻子一并带走了似的,动不动就会高声骂俞果,甚至连他穿了什么衣服,鞋子什么时候坏了都不知道。
如果说以前的他被妻子说成是“死气沉沉”,那么现在的他就应该是“阴晴不定”。
这次要不是吴老板提起,他或许连明天是俞果的生日都想不来,更别说要给孩子买什么生日礼物了。
俞桑一边走进鞋店一边这么想着。
鞋店老板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大娘,此时正把脸埋进比她脸还大一圈的碗里,坐在柜台里面吸溜着面条,见他进来,惊喜道:“稀客啊。”
俞桑说:“是很久没进来过了。”
大娘说:“以前都是小刘来买鞋,现在人闺女走了,这些家里的小事儿也就只有你来管了。”
大娘说话很直接,语气也很激动,把“走了”说得像“跟别人跑了”一样。
俞桑听了,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不悦。
他瞪了大娘一眼,大娘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只是说了句“你慢慢挑”,就继续吃起了面条。
俞桑也只得作罢,把注意力放在面前堆着的各式各样的鞋子上。
他从来没有什么好的审美能力,前妻总是说他土,他也只是笑笑,说:“农村人还要怎么洋气?”
如今在给孩子挑鞋子上面也是这样,他根本不知道哪一种鞋子是适合孩子穿的。
他随便拿起一双纯黑的布鞋,用手比了比大小,觉得儿子应该穿得上,于是拿到柜台去结账。
大娘抬起几乎埋进碗里的脸,扫了一眼那双鞋,报数似的说了个数目,就又夹起一筷子面条吸溜起来。
俞桑说:“砍个零头?”
大娘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行”。
俞桑付了钱,直接用两根手指提着鞋子就出了店门。
出去后往左手边走,走了没几步就遇到了从前面店铺出来的一个女人。
女人不过五十岁,头发却白了大半,憔悴的脸色使得脸上的皱纹格外明显。她的背脊也微微地有些向前弯曲,穿着一件过大的短袖,显得她整个人更加瘦小。
此时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尽管是黑色的袋子,但俞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里面透出的香烛和纸钱。
女人也看见了俞桑。
她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一闪而过的嫌恶,然后越过他往反方向走了。
俞桑伸出左手摸了摸鼻子,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提着鞋的右手有些不自然的颤抖。
那个女人叫田芳,俞桑喊她田姨。
田姨有个儿子叫马鑫,是俞桑儿时最好的朋友。
两家人以前是邻居,都居住在村尾。
可自从马鑫死后,田姨对他时常露出憎恨的眼神和厌恶的神情,俞桑的父母觉得她是因为他们儿子活得好好的而嫉妒,为此感到不满和心烦,最终选择了搬家。
他们家在村头有一片土地,于是就在那儿修建了一栋房子,搬了过去。
二十年过去了,田姨看到他,虽然没有当年那么凶神恶煞,但仍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正是这个缘故,让俞桑每次见到她,总会感到一阵恐惧。
俞桑摇摇头,把自己从过去的回忆中晃了出来,加快脚步赶回了家。
到家后,他把布鞋放到桌边的矮凳上,取下背着的猎枪放到桌子上,又出了门,走到隔壁房屋的门前,抬手敲了敲。
敲了两下后,见没人来开门,又继续敲了两下,同时朝里喊:“周大爷!周大爷在不在?!”
一个浑厚又响亮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来了来了!叫魂呢?”
随着声音的由远及近,金属敲击泥土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来到门的那边,紧接着,门就被从里打开了。
前来开门的人长着只塌鼻子,额头和眼角布满了皱纹,两只招风耳插在又圆又大的脑袋上,脑袋下面则是一具黑熊一般魁梧的身躯,站在门口把门框的全部空间都占了去,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左腿和右手拿着的那根黑色的金属拐杖上。
那拐杖是他女儿送给他的。
老爷子脾气不好,起先死活不肯用拐杖,说自己蹦跶着也能走,结果在一次蹦跶着去解手时,险些摔进了茅坑,自此之后便服了软,用起了拐杖,而一旦用上,就再也离不开手了。
俞桑看着他,说:“周大爷,今晚杀只鸡来吃?”
周大爷说:“今儿有什么好事?”
俞桑说:“我儿子明天生日,满八岁。”
周大爷说:“明天生就明天吃,今儿吃个屁。”
“明天不行,明天……”俞桑说到这儿,吞吐了一下,才继续说,“明天没空,我得去山上多打会儿猎,今天就他妈只打到三只野鸡。”
周大爷斜睨了他一眼,说:“今天杀鸡可以,明天多打只野鸡来吃。”
俞桑讨价还价地道:“后天。”
周大爷先是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不久后终于点了点头,接着用拐杖和左腿支撑着那具沉重的身体后退了一步,往屋内走。
俞桑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周大爷年轻时是伐木工,老了后身体不行了,就闲在家种些菜养几只鸡鸭。
后来又患了腿疾,行动更加不便。
起初女儿还在家时,会帮他打理,可自从女儿跟着那群女人一起进城后,连备菜做饭都有些困难,所以时常会让作为邻居的俞桑帮忙做一些杂事,比如摘菜或者杀鸡杀鸭,帮他备好菜,然后由他来做饭。
每次把饭做好之后,就会让俞桑父子来他家一起吃。
有时候两人兴致好了,还会喝点酒。
俞桑酒量不好,酒品更不好,一喝多就话多,还喜欢乱动。
周大爷是个老酒鬼,酒量很好,俞桑根本比不过,所以经常在他喝得开始耍酒疯时,周大爷还能如往常一样,在他酒疯发得厉害的时候,用拐杖精准地使劲戳他的腰和大腿。
对于吃什么的问题,在一开始的时候是周大爷想吃什么俞桑父子就跟着吃什么,后来就演变为了,俞桑或者俞果想吃什么,就去跟周大爷商量,让他同意。
虽然周大爷脾气不好,但毕竟人老了,再大的脾气在这种跟寄人篱下差不多的生活里,也总得收敛收敛,所以尽管有时候周大爷不愿意,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
俞桑从周大爷家后门出去,走进鸡圈里,凭着敏捷的动作不一会儿就抓住了一只公鸡,单手握着它的翅膀,提着它想走进屋子里去拿菜刀。
刚一打开掩着的后门,一把刀就突然横在了他面前,冲着他的脸,银白的亮光反射出他那由于常年曝晒而变得黑黄的脸。
他被吓得连连后退几步,直退到水沟边上,差点没站稳往后倒了下去。
在他注意力放在脚上的时候,手上就没了力气。
手一松,鸡就尖叫了一声,扑闪着翅膀从他手中逃脱,落到地上又顺着石头一路跳上了不远处的一颗矮树上。
在他好不容易稳住了摇晃的身体后,抬眼往门那边看去,就见周大爷拿着那把刀站在门边。
“周大爷,你是想吓死我么?心都被你给吓得蹦出来了!”他伸手抚了抚仿佛真的快跳出来的心脏。
周大爷费力地跨出门槛,走近他,把刀放到他旁边的地上,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说:“有什么吓人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俞桑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笑,说:“大爷,这不是亏不亏心事的问题,这是真的很吓人的问题。”
周大爷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用拐杖戳了戳他的大腿,骂道:“还不赶紧给老子抓鸡去,鸡都他妈跑不见了!”
俞桑这才转身看向刚才到手又飞走的那只公鸡,连忙追过去,第一次向鸡扑过去的时候,鸡扭着身子往左边一跳,他扑了个空,又立即伸手往左边一抓,就抓住了鸡的脖子,另外一只手配合着伸过去重新握住了鸡的翅膀。
被再次抓住的鸡仿佛放弃了挣扎似的,只在被抓住的那一瞬间挣扎了一下,然后扭头看了俞桑一眼,就没再动弹了。
俞桑提着它回到水沟边,蹲下身,拿起放在一边的菜刀,拔掉鸡脖子上的毛,迅速又致命地在它的喉咙处划了一刀。
整个杀鸡的过程,周大爷倚就在门边看着他。
拔完鸡毛后,当他剪开鸡肚子开始拨弄着内脏时,他听到周大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们上次喝酒在什么时候?”
他想了想,说:“大前天吧?”
周大爷“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俞桑也一时没出声,两人沉默了一阵后,他才又开口说道:“我那天喝得不少。”
周大爷似乎是轻蔑地笑了一声,讽刺地说:“你哪次都喝得不少。”
俞桑也笑了笑,不过是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随即又收住笑,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说得有些吞吞吐吐:“你知道,我每次喝了酒就会……说些胡话,你别当真。”
周大爷伸直拐杖,戳了戳地上湿哒哒的鸡毛,说:“这鸡一辈子也是没什么意思,活着的时候漫山遍野地跑,死了就只有被掏空肠子的份儿。”
俞桑停了手上的动作,扭头去看他。
周大爷没有理睬他投来的目光,仍是低着头,继续用那根黑色金属拐杖戳着鸡毛,就像是用枪杆子抵在一颗人头上一般。
他接着又道:“人一辈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总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活着的时候惦记着死人,也没见死人惦记活人。”
俞桑又重新回过头去,看着手上从鸡肚子里掏出来的那一团缠绕在一起的肠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可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