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的品格》载之山月

12、钟叙的故事（十二）

　　这两件事发生之后，那一年我的变化很大。

　　首先是我发现自己和吴楚轩的关系变得很尴尬。

　　虽然唐嘉阳用真心话大冒险搪塞了那次表白，但我和吴楚轩之间默契地生成了一道透明的墙，变得客气而疏远。我们在学校虽然是同桌，但几乎不怎么说话了，我们也不会再用对方的东西，上课的时候他仍然写写画画，但会传给别人，而我开始专注地听课。

　　自从我们疏远之后，我发现我不再像之前一样总是跟他较着真，想要关注他在干什么，他对我的吸引力逐渐消失了，大部分的时间我只想着祁月的成绩单，以及我想要和她成绩一样好这个念头。

　　至于祁月，开学后我们见过一两次面，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我们在公园的那次对话，若无其事地跟我分享班级里的八卦和零食。

　　我知道这大概又是她精心装扮的外壳，在那次短暂的暴露之后，她又把自己装进了那个严密的壳子里。她不与我谈论学习，不对我宣泄情感，也不愿意再提起自己的失态，她好像在刻意回避这些会刺痛人的事物。像小时候在舞蹈教室时一样，其实她一直站在场外，与我们这些舞台上的人隔着那道轻盈的屏障。

　　当然，这道屏障并没有阻拦我对祁月的好奇心，相反，她越是这样装作无事发生，我越是好奇她的这副躯壳下到底藏着怎样的灵魂？我隐约觉得，如果我想要打破这道屏障，我需要做到和她一样好，一样聪明，或者更聪明。我必须不再仰望她，不再幻想她，我必须要和她平视，要走进她的现实，才能扒开她的伪装，一窥里面的喜怒哀乐。

　　其次，是我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有几次洗澡的时候，我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扭曲成了可怖的样子。那段时间我的身体开始膨胀，像被充了气似的。那种变形与发胖不同，但我觉得我的大腿、脸颊、小臂都变得鼓胀和紧绷，我的手臂内侧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凸起，像是一颗颗鼓起的毛囊。

　　最大的变化出现在我的胸部，我的胸部开始隆起、肿胀还伴有轻微的胀痛。那段时间我对我的胸部充满了厌恶，它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农村见过的怀孕的母狗，它们的□□就是那样变得胀大，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自己的□□也会变成那样。

　　因为这些事情，我在上学的时候变得不再那么热衷于和她人交往，大部分的时间被我拿来复习课上的知识。我唯独还保持着与周扬帆和唐嘉阳的交往，那时周扬帆已经通过了最初的筛选，进入到了大队委的竞选环节，她必须要在某一天的中午和其它候选人一样在全校的广播中发表自己的竞选宣言。

　　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情，她的演讲是面向全校的，她会在全校人面前介绍自己，所有人都会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名字。

　　我和唐嘉阳那时候总是充当她的听众，每天要听她演练很多遍自己的演讲稿。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人发现我的变化。没有人发现我不再那么活跃了，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你最近看起来怪怪的？这让我更加沮丧，小时候将我与世界相连的一道道目光至此彻底断掉了，我曾以为它们会变成祁月口中的枷锁，但事实上没有，它们什么都不是，因为再也没有目光注意到我。我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在狭小世界里的小孩，我以为我的世界版图扩大了，又扩大了，但我发现在这更大的版图中大家的目光自然就分给了更多人，我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沮丧地过了一段时间，但这种沮丧带来的是超乎寻常的专注，因为知道了自己不被关注，我那段时间也就极少关注她人的事，只是专心地学习。这份专心很快有了回报，我在那学期的期末考试里拿了非常好的成绩，我考了班里的第六名，这是我当时拿过最好的成绩。
　　发成绩那天老师问：“这次期末考试，有谁觉得自己进步了很多吗？”

　　我举了手。班里鸦雀无声。

　　我因为个子矮当时坐在第二排，举手后我回头扫视了整个教室然后惊讶的发现竟然只有我一个人举了手。我看到很多人木然地睁着双眼看着我，她们的脸忽然在我的眼里变成了成绩单上的数字：第二名、第十六名、第三十名、第七名……她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集中在我不合群的举起的手上。

　　讲台上的老师笑了一下然后温柔地说道：“钟叙，把手放下吧。你这次的确考的很好。”我觉得她在夸赞我，于是我也冲她笑了一下，然后放下了那只孤零零的手。

　　但老师继续说道：“你不是。钟叙你是凭运气才考到这个分数的，要继续努力，不要对下次考试继续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

　　我的笑凝固在脸上。我什么时候对考试抱有侥幸的心理了？我为什么是凭运气才能考到这个分数的？质问的话凝滞在嘴边，我却没能问出来。教室后面传来一声低声的咒骂：“我呸，凭什么这么说别人。”我听出来是唐嘉阳，我没有转身但却可以想象到她把自己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背后阴沉着脸和老师顶嘴。我那时只是觉得自己浑身都僵住了，心跳止不住的跳的飞快，脑袋里嗡嗡作响，我不自觉的把头低了下去不想看到老师的表情也不想对上任何人的目光，我偷偷地为我的‘侥幸’感到羞耻，为我朋友的声援感到尴尬。

　　在这样煎熬而混沌的情绪中我不记得我具体是怎么开完后面的班会回到家的。回家后我丧丧地将成绩单交给我妈妈说：“喏，老师说要签字。”

　　大概是因为平时我是那种有一点小进步就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的性格，见我这次没精打采地回来汇报成绩，我妈第一反应是皱着眉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才一把把成绩单从我手里拽了过去，她大概以为我拿了一个很低的分数才会如此心虚。

　　她拿着那张成绩单看了看，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了，而后露出了一副欣喜的表情。

　　“你这次考的很好啊。”她笑着盯着那张成绩单，看了又看，然后又转而盯着我，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目光，我母亲平时工作很忙，在我身上的眼神总是温柔但匆匆掠过，今次她的目光长久的落在我身上，像是专注地欣赏着我。我竟感觉浑身暖了一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力量。

　　“但是你最近过得都不开心吧。”她又说道。母亲将那张成绩单小心地折好，放在桌上。

　　我当时坐在她身边，听到这话更是心里一惊，原来她发现了我的不开心？

　　“有一点。”我用手撩了撩耳边并不存在的碎发，试图掩饰我的尴尬。

　　“跟我说说为什么不开心？”她说，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面对面，进行一场属于母亲和女儿的谈话，我忽然觉得母亲不只是养活我的母亲，不只是比我年长许多的一位成人，她也是我，是我的伙伴，是我的未来，她带着比我身边同龄朋友更多的细心和耐心，正在等着与我开启一场属于我们之间的谈话。

　　“嗯……成绩不够好。”我避重就轻地挑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头：“所以这个学期我都有认真学习，成绩变好了感觉好多了。”我又补充道。我发现在母亲面前承认自己不开心的原因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害怕她用安慰小孩子的话来安慰我，我怕她知道我究竟为什么难过，有多难过，但我又想她知道，因为她也许是唯一一个可以理解的人。

　　“喔…”她顿了一下，又问我：“除了这个呢？跟同学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没有。”我心虚地摇头，“但我觉得我最近变胖了，整个身体都很难看。尤其是，那里，有个硬块还很难受。”我伸手指指我的胸部，说出了这个困扰我的问题。

　　我母亲释怀一笑：“这很正常啊，说明你在长成一个大人了。以后我可不能把你当成小孩子看了。你坐着，等着啊，我给你拿个东西。”说着，我母亲就起身忙慌慌地走进了她的卧室，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想到什么就立即去干，每次看到她这样我都觉得她像个超人。

　　过了一会，她手里拿着个像背心一样的东西出来，她坐到我旁边递给我：“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什么啊？短款背心吗？”我拿到的时候有些疑惑，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怎么喜欢？

　　“这是文胸啊我的宝贝，就是我每次洗衣服晾起来那两个圆圆的那个，你总说是大号泳镜的那个。”我妈一脸嫌弃的看我。

　　“这长的也不一样啊。”我看着我手中那个鹅黄色纯棉的文胸说：“这个更像背心。”

　　“这种没有钢圈，穿着更舒服。其实文胸也没什么用，但是夏天你还是最好穿一下，胸部发育了总会有那种没皮没脸的小孩互相开玩笑。妈给你选的最舒服的样式，冬天你要是不想穿就不用穿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这个运动款的文胸反过来给我看里面柔软的面料，像在展示一件艺术品。

　　“穿这个胸会更痛吗？”我问。我很难想象穿一件衣服会有什么不舒服。

　　“不会的，但是它比较贴身，万一你觉得束缚呢，反正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胸痛是因为你正在发育，等它不痛了，你就长大了。”母亲说，她看我的眼神充满骄傲和欣赏，我无比眷恋这种眼神。

　　“你如果以后还发现身体有什么变化也要及时跟妈说，还有啥别的不开心的事吗？”她又问。

　　在前两次的铺垫下，我那一刻非常想向母亲问出那串困扰我的问题：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对待你？吴楚轩为什么可以那样对待我？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对我的感情指手画脚？我喜欢他吗？你喜欢那个男人吗？为什么我们总是被对待的那一方？

　　我感觉这一串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就憋在我心口，马上就要从我的嘴里冲出来将现在的宁静炸成碎片。但我咽了下去。我还是无法将所有的心事告诉母亲，我觉得无论我们看上去多平等，我多想向她袒露心扉，这些话我也是无法问出口的。如果我说出来，我将是早恋的孩子，是不知羞耻的女孩，是窥探她尴尬秘密的人，这所谓的平等和和谐也许就会被瞬间打破，我恐惧那样的画面，所以我死守住了我心底最大的疑问，决定保守着它，自己去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