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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钟叙的故事(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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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发生的另一件事,对我来说影响更大。
那天是我约了和父亲见面的日子,我们一起去了市中心的快餐店吃汉堡,父亲说吃完之后会带我去商场的旱冰场滑旱冰。
我父亲仍然在那家洗车厂做修车的工作。我不喜欢他的工作,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窝在黑黢黢的洗车场里,一双手因为机油和泥土总是显得很脏。他的同事们大多也是这样的男人,他们说话很难听,总是把脏字挂在嘴边,我母亲曾在一段时间内不让我去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因为在那里我会听到很多脏话和下流话。
我的父亲在洗车厂时和每一个工人一样对那些开车来的人低眉顺眼,但是回到家就会把那些脏话、下流话和一天的戾气带回家,发泄在家里的每一寸空气中,发泄在我母亲身上。
每次和父亲见面,他都不知道和我聊些什么,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问我:“早上吃饭了吗?”“早上吃什么了?”“你妈妈每天都给你做什么吃?”“在学校学习有困难吗?”我觉得他的问题是很明显的没话找话,但我很愿意回答他,我总是事无巨细地向他描述我的生活。
如我所说,我和这个男人显然算不上亲近,我也无法忘记他对我母亲做过的一切,但在我父母离婚后,每当我们单独见面的时候,我还是会竭尽全力的对他展示我的友好和热情,我时而觉得他是一个卑微、贫贱的可怜人,时而又觉得他是超过我母亲的更权威的存在。在我们单独见面时,我总是扮演着一个乖巧的女儿的形象,同情他的辛劳,感激他的付出,顺从他的观点,仿佛只要这样我们就是一对正常的父女,暴力、争吵、沉默似乎从未出现过。
因为我的努力扮演,我曾有一段时间忘记我小时候家里的气氛是多么的沉重和诡异,仿佛我们生来就是这样和谐,没有任何的不愉快发生在我们之间。
那天我又和往常一样向我父亲讲述我母亲有多么不擅长烹饪,她怎么用白水煮玉米或者速冻的饺子作为我们的晚饭,我也给他讲了我上个学期在学校的成绩怎么进步了二十名。我尽力地扮演乖巧,让整顿饭看起来温馨又和谐。吃完午饭我们本该去商场滑旱冰,但车厂老板突然打电话给父亲说有急活,他必须马上回去。
男人犹豫地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好似乞求又似威压,我立马知趣地说:“没关系,那我就提前回家了,你的工作比较重要。”他听后立马应答了对方,没有一丝迟疑,我知道他就在等我说这句话。
于是那天下午我没有像计划的那样去商场,而是早早回了家。我打开电脑,想着母亲也不会这么早回来,就打算偷偷打一下午游戏,但事实上,电脑刚开机,外面就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和开门声。我像是做贼被当场抓获一样刚想拔了电源假装无事发生,就听到屋外传来母亲的声音,因为当时我的卧室关着门,我听不太清她在说些什么,但听语气似乎在和什么人客套,我以为她在讲电话,心想还有一点时间留给我处理犯罪现场,紧接着我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随之传来——一个我不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我家向来和亲戚少有往来,我母亲从未带过亲戚来家里,于是我不禁疑惑,今天来家里的这个男人是谁?于是我蹑手蹑脚地拔了电脑电源,走到我的门边偷听。我听到他们换了鞋,母亲要去给这个男人倒茶,但男人拒绝了。
“别忙了,坐过来,有什么话直说吧。”他说,好像这是他自己家一样。
母亲无言,但我听到了拖鞋走动以及她坐下的声音。我听到她们两个都坐在客厅里,便将房门轻轻拉开一个小缝向外看去:母亲和那男人坐的很近,她面色尴尬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我没看到男人的正脸,他背对着我,我只记得他的头顶秃了一块显得十分滑稽。
母亲犹豫了片刻说道:“你以后别总找我了,让人看见了不好。”她面色阴沉声音凝重,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我印象里的母亲总是风风火火的,与人说话攀谈从来都是大着嗓门热络地笑着,即使是与父亲离婚时,她的姿态也是爽利的,远没有现在阴郁拘谨。
“呵,谁看见?那该看见的早都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他就看不见。”说着他就要往母亲身边凑过去,小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信号,但母亲几乎是愤怒地推开了那个男人。
“你结婚了还有孩子,我们成天见面还有什么意思?你以后少找我,我也要上班要带孩子,没空跟你扯闲淡!我也有女儿,我不想她和我一样遇到你这种烂人。”母亲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说道。
男人哂笑一声将身体撤了回去,用一种极其轻蔑的语气说:“哎哟,现在又想起自己的牌坊了?当初想拉我们公司业务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有老婆孩子?呵,合同签到手了,现在跟我提老婆孩子,啧,贪呐,贱不死你的!”他咂着嘴说,每个字我都能听见他口水喷溅的声音。
听到他羞辱我的母亲,我本能地想冲出去,但我没有。我害怕母亲知道我在家,我想既然她能面对这个男人,却不能面对我,这一定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男人话音刚落母亲就一巴掌扇了上去:“你个畜生养的,你**那时候说过你结婚了吗?你提过你老婆孩子吗?而且这段时间我吃你什么了还是拿你什么了?你说我贪说我贱你自己看看自己什么嘴脸呢?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断了?要不是你臭不要脸的找过来,我还懒得跟你这个王八犊子废这些话!给我滚,从我家滚出去!”她终于摆脱了刚刚的拘谨,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似的,冲着那男的一顿臭骂。
男人撇撇嘴,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他用手指着母亲高高在上地说:“行,那你就等着,要不是老子稀罕你,这财务活能外包给你?你就看看,看你这合同明年还能不能再签下来?我也看着,看你明年为了合同又能去勾引谁?”
我虽然那时听不懂合同、外包、财务是什么但我隐约明白了,这男人是雇母亲工作的人之一,母亲多赚的那些钱里,估计有一部分就是他的公司的。我躲在门后看着这一切,看着一个嘴里说着喜欢母亲的男人能骂出这么多肮脏难听的话,看着这所谓的‘喜欢’带来钱又带来羞辱。喜欢这个词真的是美好的吗?如果是,那为何它听上去像一种高高在上的权力上位,吴楚轩不喜欢我,那我就被视作是卑微的;这个男人喜欢我妈妈,那他就可以肆意的轻贱和侮辱她。但是,‘喜欢’的生杀予夺为何从来就不在我们的手里?
母亲缓缓地站起来,冲着那男人又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滚!”
男人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打开我们家的门,离开了。我的母亲如释重负般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她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在门缝里看了一会,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便看到母亲的目光落在了门口我今天穿的鞋上,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突然不再涣散。我立马在她看过来之前关上门,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床,钻进被子里。
我刚躺好几秒钟,我的房门就被母亲推开了。我闭着眼,背对着房门假装睡觉,我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母亲发现我的伪装,怕母亲发现我窥见了她的难堪。我们就这样谁也没有动,母亲在我房门口站着,我在床上闭眼躺着。我脑海中不断飘过那些人的影子,唐嘉阳和周扬帆失落的目光、父亲威压又乞怜的目光、祁月那虚张声势的狡黠目光、吴楚轩洋洋得意的炫耀的目光、还有刚刚男人暴怒的目光、母亲阴沉又愤怒的目光,它们都顺着我母亲此刻的注视一一投射到我身上,我此刻才意识到我竟被这么多人注视着,而这一道道目光,竟然真的是一条条锁链,将我越捆越紧,动弹不得。
就当我感觉自己要溺死在这一道道目光里的时候,我的母亲转身离开了,还关上了我的房门。那些目光也随之消失了,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我听到了客厅里,传来母亲轻声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