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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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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迟进馆时已近闭馆时间,馆内游客稀稀落落,很多当地老人在展厅黎闲庭信步,有的还热情地给外国游客当起了解说。
E国博物馆一大特色就是馆前广场的玻璃穹顶,在夕阳下,橘黄的余晖透过玻璃折射到地面,暖意处处开花。
范熙注意到陈迟望着地上的光斑出神,摆出一副老人架势说道:
“你来得巧,撞上这么好的天气。”
“E国可是出了名的雨都,这里不分四季,只有雨季和旱季。”
见陈迟不答话,范熙自顾自地接:
“所以今天才不可辜负。”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E国最大的展厅—-C国文物展厅。
“一个世界级博物馆,最大的展厅却是他国的藏品,真是好不讽刺。”
范熙虽然已经来过多次,还是掩盖不住心中的鄙夷。
反正周围都是外国人,两人说着C国语言,他们也听不明白。
眼前的彩釉辉煌,陈迟看着只觉得满目疮痍。
曾经那段屈辱的历史,每一个C国人都无法释怀。
无数的文化珍宝被包括E国在内的外国侵略者当作菜市场的货物哄抢、砸碎、切割、拆解。实在带不走的就一把大火掀了摊子。
就好比家中金枝玉叶养着的女儿被闯上门的流寇挑挑拣拣地卖往窑子,不满意的直接乱棍打死还将尸体丢在你家门口。
如今这群流寇把当年免费抢来的姑娘挂牌售卖,来补贴自家的腰包。美其名曰:“艺术是世界的。”
沉默许久的陈迟缓缓开口:
“我们不能以曾经的所作所为来评价如今的E国,但也绝没有权利代表这些文物选择原谅。”
眼前的文物,它们精美异常,却好像麻木的骷髅没有灵魂。
这里所有的展柜无一例外,制式混乱:同一展柜摆放着从汉到清横跨几千年的文物,大小物什摆放混乱无章,更不说最为脆弱的竹简字画被大面积暴露在白炽灯下。
很明显,陈列的设计者只在乎这些文物的外表是否好看,搭在一起是否符合审美。
至于内核?无所谓。
就像文物组成的弗兰克斯坦,各种精美的残肢凑出来一个文化怪物。
C国早已就和E国就文物问题交涉过无数次,可E方的态度一直都是不作为,甚至试图抹杀当初的强盗行径。
哪怕C国退而求其次,提出要求,希望E国善待我国文物。如有需要,C国可随时派遣专家团前来交流指导,E国还是一如既往,话里话外表示这是E国内政。
想到这些,陈迟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刻都不想停留。
“马上要闭馆了,我们走吧。”他拉着范熙,转身,向馆外走去。
突然,他的余光瞥见在展柜角落里的一只白瓷盏。
与其说它是盏,倒不如说它是喝酒的小杯。
杯体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釉质细腻,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质。
整体弧度由宽口渐收为窄底,过渡流畅,浑然天成。
陈迟仿佛着了魔,征征地望着那个小杯。
范熙原本作势要走,看见陈迟突然止步,虽疑惑,但并未多说,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
“你在看那只白瓷杯?”范熙还是没忍住,问道。
“嗯,看样子是宋朝制式。”陈迟扫了一眼周围各朝各代的文物,放在一起好不热闹,目光重新回到白瓷杯身上。
“嘿,还真是,简介上有,White porcelain of Song dynasty,宋代白瓷。” 范熙低声说道,语气里的惊奇抑制不住。
“没想到你对文物还有研究啊。”范熙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身边说。
“宋朝瓷器不是什么冰裂纹,哥窑汝窑的比较出名吗?你怎么一眼看出这白瓷杯是宋朝的啊?”
“学历史的时候对宋朝感兴趣,就多研究了一些。”陈迟随意答道。
陈迟不是对宋朝感兴趣,而是偏爱。
当初学古代史时,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矛盾的朝代。
宋朝,中国历史上的审美巅峰,但陈迟更喜欢用矛盾来形容它。
这个朝代,织物偏好简明清丽的式样,同时又兴起了工序极为繁复的点茶文化。
这个朝代的词人,能够写出“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婉约,也能写出“生亦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壮阔。
将貌似水火不容的两种风格浑然于一体,造就了独特的宋。
他被这种魅力吸引,所以碰到与宋相关的事物都会格外留意。
因此他能一眼认出白瓷杯是宋朝制式,而且大概率是出自宋五大窑中的定窑。
但他不准备告诉范熙这些,对于他真正喜欢的东西,他有种偷来的小心翼翼。
就像过冬的松鼠,把这些东西悄悄地藏在心里,当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才拿出来晒晒太阳。
这是真正属于他的,他的瑰宝。
好在范熙也不打算追问,他现在饿得很,只想找个地方大吃一顿。
临近闭馆,场馆的灯逐渐熄灭,周遭游客陆续离馆,于是两人顺着人流向外走。
直到看到一个茶具展台前,燃着一盏小灯,一个年轻女子带着手套,正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几盏紫砂茶壶。
旁侧站着一位外国男人,弯着腰,以一种十分谦卑的姿态,低头,不时和女子说着什么,似乎是展厅的管理人员。
女子全程都在关注茶壶,一言不发。
陈迟看着女孩,莫名地心跳一沉,但转瞬又恢复正常。
此时男人注意到了陈迟他们,开口提醒: “Sorry, It’s closing time, please leave soon.”
“Sorry.”范熙抱歉地点头示意,拉着陈迟加快脚步。
此时,女孩抬头看了一眼,但仅此一眼。马上又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之后,两人找到了一家餐馆,范熙说这是除了大使馆食堂他觉得唯一可以下咽的E国餐厅。
范熙风风火火向服务员点完菜,随即把菜单递给陈迟。
陈迟此刻心都在刚才那个女孩身上,只草草地说了句“和他一样。”
范熙看出了陈迟的心思,借着等餐时间说:
“你在想刚才那个女孩?”
陈迟被人说中了心思,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示意范熙说下去。
“她叫宋瑰,我经常在E国博物馆看见她。”
“这个女孩,怎么说…挺奇怪的。”
范熙看着餐馆外,彻底黑下的天,与好似星星的灯。
“奇怪?”陈迟不解,回想着刚才那个女孩。
女孩中等身高,不过在外国男人身边也不算矮,穿着一件普通却干净的白色衬衫,头发应该是为了工作盘了起来,皮肤很白,在灯光下甚至有点透亮,说不上奇怪。
除了那个眼神。
陈迟想到女孩那一抬眼。
她的五官清丽大气,抬眼时眉头微蹙,仿佛有些许不快,眸子深邃清澈,似阳光下的金鱼缸闪着亮。
她就那样,浅浅地看了陈迟他们一眼,眼里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如果太过镇定也算奇怪的话…”陈迟想着呢喃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范熙抿了口水,继续说。
“宋瑰是文物修复师,而且是E国博物馆唯一聘用的C国文物修复师,要知道,E国当年可是连吴博士这样的文物修复师都拒绝了。”
范熙口中的吴博士是国内文物修复宗师级人物,带领团队完成了当年故宫博物馆丝织品部分的文物复原,包括素纱掸衣的现代修复,成功将素纱掸衣的质量恢复到无限接近原始重量。
“吴博士今年已经70多了,宋瑰看面相绝对不超过三十岁吧。”
这时,菜上齐了,范熙边吃边说。
“说不定人家手上有什么家传非遗技术呢,这也不好说啊。”陈迟将一块小番茄送入嘴里,他有点没胃口。
“不止呢,上次我国那尊国宝级文物归国,国内方谈价谈到预期的快3倍E方还不松口,最后是宋瑰出面协商,E国那边才总算放手,这才将国宝引渡回国。”
“最绝的是,她不让国内在报道中提及她,说她只不过尽了一个文物工作者应尽的责任。”范熙越说越带劲,兴奋地眼睛都亮了。
陈迟听着若有所思,随即反问:
“不对呀,国宝交易的内情是机密,像我俩这种职务的接触不到吧,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和老唐关系好啊,那天国宝启程回国之后,我请他小酌了几杯,借着酒劲套老唐的话,他就和我说了。”
“不过也就是夸宋瑰而已,其他的他嘴可紧吧了。”
范熙略带遗憾,他口中的老唐唐先明是大使馆里的文化参赞,日常工作包括协调境外文物归国这一项。
“你要是对宋瑰感兴趣可以去问老唐,他和宋瑰走的近。”
“据我所知,他一有机会回国就会给宋瑰带些小玩意,笔墨纸砚啥的,那些东西,我们求他都没有呢。”
范熙的东西已经见底,陈迟只顾听他说话东西一点没动,只得打包带回公寓当夜宵。
“食物不趁热吃就是对它最大的亵渎。”
范熙为了批评陈迟这种“不人道行为”,一句话结束了此次聊天。
今夜,一夜无梦。
第二天,陈迟拉开窗帘,窗外阴雨蒙蒙, 温度也降了一些。
薄雾笼罩在E国独特的哥特式建筑上,仿佛高挑的E国新娘穿着及地的婚纱,瘦削,淡漠。
这样的天气,让人觉得沉闷。
陈迟没想到能再次遇到宋瑰。
还是昨天那件白色衬衫,衣服上没有任何装饰,领口第一颗扣子没扣,隐约能看见少女的锁骨。
下身一条直筒淡蓝牛仔裤,长度刚好垂在鞋面上。
衣服很平整,应该是精心熨过。
她举着伞,背对着陈迟,静静的站在那儿。
好像是在等人。
陈迟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将宋瑰的背影与梦里那个背影重合。
一阵风吹来,冷的他一个激灵,赶忙摇摇头,像是要把奇怪的想法从脑中甩出去。
想什么呢,大清早的犯什么浑。
看着周围匆忙进馆的人群,陈迟本来也想随着他们,略过宋瑰进馆。
毕竟,他和宋瑰连陌生都算不上。更何况他才刚来,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走了几步,又是一阵寒风。
陈迟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E国也有倒春寒吗?
然后他想到了门口的女孩。
她穿的那么单薄,再这样等下去,怕是会感冒。
陈迟把伞放在馆内的伞架上时,乘机回头看了一眼,下定决心似的想:
“作为外交人员,在海外侨胞遇到困难时要及时给予帮助,这是我们的职责。”
于是他整了整身形,向宋瑰走去。
“你好小姐,我是E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他扬起微笑,态度亲和,保持着不会让人感到突兀的外交距离,看着宋瑰客气地问道。
“啊?哦…我找唐先明。”面前的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答道。
女孩的声音平静中透着几分英气,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见男人没撑伞,她向前抻了抻手,作势想把男人笼在伞下。
奈何男人比她高,站的还远,雨伞勉强才能遮住男人的头。
陈迟有点吃惊,原来这个女孩也不像外表看着那么冷漠。
“唐参赞近期出差了,估计得过几天才能回来。”陈迟想到昨天经过参赞办公室时,唐先明铭牌下“出差”的字样。
“您要不进馆内等,我帮您问问唐参赞什么时候回来?”陈迟欠身表示抱歉,打算领着宋瑰进馆。
“不在吗?那我过几天再来吧。”听到男人的答复,宋瑰看着使馆的大门,小声重复着。
“谢谢你了。”宋瑰对着眼前的男人微微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身要走。
但她又犹疑了一下,想要对陈迟说点什么,扭头看见陈迟已经进了馆中。
“本来想提醒他我可以把他送回馆里的,淋了雨可不好。”宋瑰看着那个男人,喃喃道。
陈迟匆匆返回馆内,拍了拍身上的水。
E国的雨说是雨,但更像是雾,感觉不到雨滴。
不打伞的话,过一会就觉得身上头发湿漉漉的。
还有他的眼镜,在外面一会,就积了一层水汽了。
陈迟走到工位上,取下眼镜,坐在椅子上擦拭。
范熙的办公桌在他隔壁,不一会就看到他晃悠着进来了。
“我看到你和宋瑰说话了。”他凑到陈迟身边。
“怎么样,吃瘪了吧。”范熙有点幸灾乐祸。
“嗯?”陈迟疑惑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没停。
“宋瑰每次来大使馆都只在门口等,每次来都是找唐参赞。”
“唐参赞在时就会把她迎进来,两人就在办公室里聊;唐参赞不在,她就站在门口等,等一会自己就走了。”
“好多同事都邀请过她进馆,可她每次都是很礼貌地回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打扰她了。”
范熙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整理今天的事务。
“又是下雨天,I,hate,rain!”他抱怨了一句,随即一头扎进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