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天堂》魂动师之导师

6、四 海豹之歌

　　1959年。
　　一辆汽车开过，街道上隐隐约约的歌声。“小海豹爱妈妈，妈妈也爱小海豹~”
　　这是B市水族馆招徕客人的方式。
　　床上的小婴儿肉脸圆鼓鼓的，亮晶晶的蓝眼睛灵活地，好奇地盯着窗子外面的街道，嘴中跟着哼哼起来：“小海豹爱妈妈，妈妈也爱小海豹……”
　　“碧翠丝，我们Betty会唱歌呀，真聪明的宝宝呀。”年轻的妈妈盯着女儿漂亮的小脸，两只手托住她的腋下将她竖起来，摇晃着宝宝，脸上露出甜蜜的表情，
　　“小海豹，小海豹！”受到鼓励的宝宝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两只小手拍打着，一边努力地、又含糊不清地重复着新学到的词语。
　　“水族馆展出了新的小海豹，还有顶球表演，妈妈带你去看好不好？”
　　咣地一声，男人把旅行袋扔在地上。
　　“她就是个魔鬼！”
　　“嘘——”年轻的女人慌张地站起来，将男伴拉出屋外，把门关上。
　　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从门缝中传来。
　　“报纸上都说了，这都是上帝的旨意！这要是在伟大的第三帝国时期，他们都该参加T4计划，被扔进焚化炉里！
　　她让我想吐！！！
　　我在产房里看见她，就当即吐了出来——你不是也过了四个月才敢抱她吗？”
　　（T4计划指纳粹德国的‘育种计划’，将残障人士投入集中营秘密杀害，以达到“人种优化”的目的。）
　　“出去，你出去！”
　　“你一个子儿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你这个疯女人！”
　　婴儿蓝蓝的眼睛中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屋外传来玻璃打碎、争吵和摔倒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啜泣声。
　　母亲冲进来，恐惧地看着眼前的婴儿，最终还是出于强大的母性，克服了恐惧，颤抖着抱起了婴儿。
　　小宝宝唱出了宣传车里的歌声：“小海豹爱妈妈，妈妈也爱小海豹~”
　　******
　　碧翠丝-弗雷泽：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
　　婴儿时期的记忆是没有逻辑可言的，我只能将一切归因于，某个夏天，妈妈带着我去看了一场海豹的表演。
　　我成年之后，常常惊讶于婴幼儿的早期记忆还能这么清晰。
　　那个夏天天气很热，树荫落在市政大道的两旁，蝉鸣，太阳光是暖色的，像是一个存在于莫奈笔下的，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午后光晕紊乱的梦。
　　我还记得那海豹顶着的是一个红白蓝三色的皮球。
　　海豹的四肢都很短，它在光滑的水池边，一伸一缩地前进，像是一管灰色的果冻。
　　它顶完了球，观众们都欢呼起来，鼓起了掌。
　　妈妈把我放在她的大腿上，让我尽量站起来看着那海豹。
　　婴儿的我也跟着鼓起了掌。
　　我起劲儿地鼓着，胳膊和腿越缩越短，越缩越短，直到变成腋窝上伸出两只变形的小手，再也够不着彼此。腿也变成了像是海豹那样，短短的、没法弯曲的，蹼状的脚。
　　每只脚有七个分叉的小指头。
　　斯堪的纳维亚人说，女人都是海豹变的。
　　我想，也许我也有个海豹妈妈，她看见我，眼中流下了眼泪。她对我唱出了海豹呼唤孩子的海豹之歌，于是，太阳剥夺了我的魔法，我显出了海豹的原形，也许只是一部分。
　　那时候我觉得，我一定要找到我的海豹妈妈，只有让她唱完海豹之歌，将她的魔法大衣披在我身上，我才能变成完全的一只海豹，或是完整的一个人。
　　*
　　1960年，妈妈离开了那个男人，离开了B市，带着我回到了她海边小镇的老家。
　　外祖父是个渔民，他的头发完全白了，脸膛晒得极红，活像一只熟透了的龙虾。
　　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玻璃似的眼珠露出一丝诧异的阴霾，但他和外祖母还是很快接纳了我们。
　　“好吧，我们家的海豹小姐，碧翠丝。她很漂亮，她苹果似的脸蛋，她的蓝眼睛，她真是个天使。”在壁炉旁边，外祖父和外祖母溺爱地说。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是个漂亮的小婴儿，而不是怪胎。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尽管有着家人的爱，出门对我来说还是非常具有挑战性。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没有丧失行走的能力，但我的双腿很短，这使得我的移动很困难，——我行走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当年那只在水池边一伸一缩，蹒跚地移动着的海豹。
　　当时还没有肌电假肢，但即使有，我想对我的帮助也并不是太大——因为还有更加折磨我的，是小镇上的孩子对我的歧视。
　　那些精力旺盛的半大小子们真是魔鬼——在我艰难地用仅有的短脚推动特制轮椅，想把自己的身体送往像出埃及那么远的从停车场到小学，而在这条不足百米的路上，他们成群结队地出现。
　　他们看怪胎的神情和脸上那种笑容，就足以把我的心扔进冰窖。
　　10岁的一天，我从出门开始，一路上收到了13个人的嘲笑。
　　这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当天下午2点50分，放学了，我下定决心，如果天黑之前，我的海豹母亲还不出现，我就在今天淹死我自己。
　　这一天，我坐在外公的海边小屋，盯着窗外的大海，直到最后一缕阳光也被大海吞没。
　　我的海豹母亲没有出现，奇迹没有发生。
　　我决定在浴缸里淹死自己。
　　可是，该死的，当我真正浸入浴缸，才发现，我的肺占据我身体70%以上的体积，我特马地就像一个充足了气的标准救生衣一样，直挺挺地浮在水面上，大概到世界末日也沉不下去了吧。
　　只能等着妈妈把我湿淋淋地捞上来，帮我吹干头发。
　　就在这时，隔壁的苏西进来，她看了我一眼，对我说了挽救我这一生的一句话：“Betty，你今天看起来不错啊。”
　　*
　　是苏西发现了我的音乐能力，我居然有一把好嗓子。
　　我们组了个乐队，在妈妈的婚礼上唱了赞歌——1972年，妈妈再婚了。我的继父弗兰克是一个药剂师，他和妈妈就是因为照顾我认识的。
　　弗兰克默默地帮助了妈妈很多年，也是他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就联想到了反应停的副作用。
　　当他和妈妈核实这件事的时候，妈妈因为愧疚崩溃了。她大哭着说：“我一共才吃了两片啊，仅仅两片啊！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呢？
　　为什么医生会开这种药给孕妇呢？”
　　弗兰克说：“第20天开始服用，胎儿中枢神经损害。
　　第21天，损害眼睛发育，
　　第22天，耳部和面部损伤。
　　第24天，四肢损伤。但是，如果在42-53天以后服用，可能对胎儿不会造成很大的损伤。
　　梅丽莎，这不是你的错。这个药上市的时候，药企没有做人的安全性实验。
　　在德国、英国、澳大利亚，反应停至少有1万人的受害者。
　　我们现在去看我们有的，而不能去看我们没有的。我们只能庆幸你没有早几天，Betty她不完整，但她是个聪明、漂亮、坚强的小女孩。”
　　*
　　1981年，碧翠丝-弗雷泽与她的家人在受害者联合对药企发起的集体索赔诉讼中胜诉。
　　她在庭审中发表演说，为受害者做了证，她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老很多。皮肤松弛，浑身关节疼痛。
　　1984年，碧翠丝-弗雷泽去世，解剖后发现致死原因是未曾发现的心脏畸形，享年25岁.
　　而她的外祖父母、母亲、父亲和继父，以及母亲和继父生育的两个妹妹，此时都还健康地活在世界上。
　　*
　　“碧翠丝，Betty，你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孩。”
　　弥留之际，碧翠丝看见天空仿佛海底，落下缕缕光络。
　　她还是婴儿时候看到的海豹妈妈朝她游来，为她披上了海豹大衣。
　　她的手和脚重新长出来，她变成了个完整、修长、美丽的女孩，朝着天空游去。

　　*****
　　解说：
　　【海豹肢畸形】胎儿四肢和面部畸形，自己百度吧，这个不是很吓人。

　　【反应停事件】注意：反应停不是导致海豹肢畸形的唯一因素，常染色体隐性遗传也有可能导致。
　　反应停也不是一无是处，仍有实践治疗适应症。
　　但是反应停是非常大规模的人类药物使用史上的明确的药物致畸事件，受害者很多。在欧美国家至少有1万人规模的幸存者，还不包括流产胎儿。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FDA在此事件中一炮打响，因为负责审查反应停进入美国市场的弗朗西斯女士，在查看药企的申请的时候，由于药企没有做人体药物安全性实验，缺数据，坚决给丫拒了。因此保护了大量的美国孕产妇和婴儿。
　　反应停事件发生正值冷战时期，华约集团国家和中国因此没有这种药物引进，所以反而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