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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死社稷9 ...

  •   新政推行,如惊雷骤至。
      周显宗望着桌案上的宴请,平静的面孔下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宴请地点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唤人备马。

      远处的山峰连绵起伏,乡间的土路因刚下过雨显得泥泞不堪,周显宗坐在马背上,一旁的宰执大人也掀开了车帘。
      朝廷兵马大元帅与百官之首,此时正一同看着破败的茅草屋中,一位双眼通红的阿婆穿针引线。

      她将线头在口中抿了抿,眯起眼睛,却总是擦过细小的针眼,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动作。
      良久,许是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好,缓缓将针线放下,低头搓了搓手底下的麻布,上面不知何时突兀地沾上了一滴泪渍。
      很快的,一滴、两滴、三滴……阿婆手中的布被渐渐染湿。

      “怎么又在哭,你的眼睛不要了吗?”
      从里屋又走出一位老妇,看着是个热心肠的模样。

      她伸手拿过阿婆捏着的麻线,将手里的药碗递过去,动作利索地穿针而过。
      “眼睛已经哭坏了,身体也要哭垮吗?像你这样,吃多少药也没……”

      老妇目光扫到了屋内新摆放的牌位,声音慢慢弱了下去,良久,才听得一声叹息。
      “别哭了,马大娘,你自己一个人,总也要活下去呀,四处街坊邻里的针线活我都会再帮你打听,你这样哭下去,身体怎么支撑得住呢?”

      马大娘的泪水依旧一滴一滴地落下,却也像是听进了劝告,抬手去擦愈加通红的双眼,口中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户外的二人皆无法言语,有轻呵声响起,转动的车轮声打破了静寂。
      从日头正盛到晚风微凉,周显宗与宋中清一马一轿,走过了许多户人家,目睹了数不清的悲怆与艰难的生活。

      最终,二人来到了宰相府前。
      朱门红漆,恢弘华丽,宋中清缓缓开口:“老夫有一个打算,准备散尽半数家财,充作抚慰,与新政下行所制定的战后军需一起,发放给这些失去父亲、丈夫、孩子的百姓们。”

      翻身下马的周显宗手中缰绳一紧,心中首先涌出的却是怒火,回望宰执。
      宋中清苦笑一声:“将军不必如此,老夫知你心中所想,也确实有所私愿,只是将军,边境战事初定,老夫便已经着手准备抚慰百姓的一切事宜,你不必如此警惕。”

      周显宗垂首未语,宋中清向府内走去:“我带你去看看我那个逆子。”
      一路走过庭院,来到了一处院落,还未走进,便已经闻到了檀香,听到了经文。

      宋明礼一身素服,被绑跪在正中央,声音嘶哑,不知在怒骂些什么。
      宋中清摆了摆手,身后有侍卫进门将他架进了里屋。

      “犬子无状,是我管教不严,待之后有所改观,再带他见见将军。”
      一边说着,宋中清一边带着周显宗迈过门槛。

      尽管在窗外窥得一角,进门后迎上这上千块密密麻麻的牌位,白天一路走过的分崩离析的痛苦,仿佛集中在这一小块天地之中,扑面而来。
      宋中清虔诚地取过清香,跪拜下来,周显宗长久地伫立,目光缓缓看过每一个牌位上的名字,褪甲下跪。

      “相府剩余半数家财,便都用在这一处院落之上,”宋中清将清香插好在香案中,缓缓开口,“高僧吟诵,渡生往乐,老夫走过千万家户,求得应允,如今,只有两座牌位没能刻上名字,他夫妻二人无父母子女,在世的亲友中,唯得你这个大哥,最为亲近。”

      周显宗抬头,对上了两块无字碑,静默了一路的他终于缓缓开口:“他夫妻二人,想必是不愿,再与相府沾上关系。”
      宋中清听言,跪拜的身形稍显蜷缩,仿佛瞬间褪去了百官之首的英姿,变成了一个风卷残年的老人,与那无法穿针引线的老妇无有区别。

      他深深地叩拜下去,开口间声音嘶哑:“子孙之德行尽在其父辈之教导,是老夫多年纵子,酿下此等滔天祸事,老夫别无所求,只希望,能留得逆子一条性命,老夫,愿意以命抵之。”

      周显宗握紧双拳,一字一句间满是压下的悲愤:“上千英魂游荡沙场,宰执至今,竟依然想要徇私枉法。”
      宋中清双目中满是难耐的痛苦与不忍:“此处院落,会是他此后一生的囚笼,我……我只是希望,能留他一条性命。”

      呼啸着的惊雷引来了暴雨,吞噬了四下僧人吟诵的经文。
      周显宗捏紧的双拳已是爆出青筋,目光投向里屋,欲冲进去杀之而后快:“每一个威远军的将士,自缢于家中的张氏,在牢房被毒害的我朝将领,我的……兄弟,他们的性命,又有谁来保留?”

      一道闪电划过,宋中清缓缓起身,窗外的青松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
      “将军,吾儿铸下大错,我本不该开脱,只是,逝者已矣,”当朝宰执的声音缓缓地落在了周显宗的耳边,“活着的人,都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元武四十四年,威远军成功夺回被侵占的城池,却几近全军覆灭,统帅赵搏不堪其罪,狱中自戕,宰执宋中清献出半数家财,引百官众商募捐,以做战后安抚。

      数月后。
      周显宗提着一壶清酒,坐在赵搏墓前,将一杯清酒撒在地上:“若此时你还活在世上,或许会一并恨上我吧。”
      他咽下苦涩的杯中酒:“我会派人日夜监查,宋明礼如今确实日日夜夜跪在上千块灵牌前,所有死去兄弟们的身后事也都已经安排妥当,不知这算不算给你一个交代?我已自请终身镇守边疆,等战死沙场的那一天,不知能不能当面向你请罪。”

      一语成谶,元武七十四年,高寿的宰执宋中清最后叮嘱了一句“让少爷跪好在灵堂”,与边疆不幸被一箭射中的周显宗,一同见到了黑白无常,来到了地府冥河河畔。
      二人相顾无言,宋中清只开口说了一句话:“相府的灵堂,会确保一直陈设下去。”

      几十年不见的文臣武将,此时相对,只徒留嘴角的苦笑。
      然后,周显宗听到了一声轻唤:“大哥!”
      他看见挣扎着向自己走来的赵搏,像他无数个夜晚梦到的那样,满眼的仇恨与愤怒,他听到自己的好兄弟一字一顿问道:“你们,这……算是……官……官……相……护吗?”

      他想要开口辩解,却又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将所有证据都付之一炬,纵然有千百的理由,难道便能不算作使好友蒙冤至死,不得平反吗?
      便只剩下无话可说。

      冤鬼变恶煞,惊动了冥河河畔千百世界来不变的平静,戾气将周围的一切都冲撞开来。
      护卫家国的将军身上,既有无上的功德,又有无穷的煞气,竟使得众多鬼差拦他不住,周显宗眼看着他恶意滔天,想要冲出地府。

      “放肆!”
      有威严的声音响起,只此一句,便压下了赵搏所有的怨气。
      “地府有序,岂容此等小鬼祸乱。”
      阎王令下,未见其形,赵搏被两句话压得扑倒在地,双目通红似要滴出血来,却动弹不得。
      至此,一切前尘往事,全部揭晓,恍惚间化为过眼云烟。

      赵搏被绑在地上,目光对上了千年前那个同样动弹不得的自己,如大梦初醒,轻笑道:“原来是这样。”
      他偏头,去看消散的幻境中已经渐渐扭曲的周显宗:“原来,当初让我放下长枪的理由,也是你放弃为我讨回公道的理由。”

      “灵堂跪拜,青灯古佛,”赵搏踉跄着起身,几次险些坠地,终于摇摇摆摆站了起来,“他这剩下的日子,便在牌位前安安稳稳的过了。”

      “大哥,”赵搏的目光落在了周正的身上,“你来说一说,我看到这样的结果,该不该释怀呢?”

      周正望着他,竟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千年前的时光,面对赵搏字字泣血的控诉,不知该作何言语。
      赵搏眼中涌出血泪,满身的戾气一点点溢散,言语间满是嗤嘲:“我何必问你呢?周显宗早已经死了,冥河河畔,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皆烟消云散,至于宋明礼……”

      即使是此时,再提起这个名字,他的眼中也汇聚起惊人的恨意:“兜兜转转数百年,也一直无有机会,再遇见一次。”
      周正听着他吐露出的一字一句,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开口,言语中带上了痛色:“或许,你已经报了仇。”

      “报仇吗?”赵搏反问一句,声音已经轻得转瞬便能随风而去,“一千五百三十九年前,我提枪闯入丞相府的那一天,若是能少顾及一些,将长枪直接刺破宋明礼的咽喉,此后凡事种种,便都简单多了。”

      他的身影缓缓消散在天地之间,言语间只剩下些许疑惑:“现在看来,你没有选错,难道我便是应当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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