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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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儿来庭芳院快一月有余了吧？恢复的如何了？”一位脊梁挺拔，身形中量的短须男子按着小厮的胳膊下了马车，对颔首在旁的王女娘问到。
“回大人的话，小公子相较刚来时恢复的好些了，只是因踝骨处的伤还不便下地行走，半月前妾身已叫匠人打出了一架轮椅，天气温良时公子便会叫阿力推自己到后院百花坛那儿散心呐。”王女娘随魏泽身后走着，一语结束拿余光瞧了眼自家大人的脸色，见无甚起伏，便顺了口气继续说道：“但妾身在问诊后传回的信笺中也提到了，小公子的伤重不在其身而在其心。这段时间公子身子虽有好转，但精气神儿总是瞧不见的，话也很少说，基本没怎么开过口，只是按班就部的过活着，让人看着……看着心疼……”王女娘说到后头语气便有些哽咽，虽尽力压着，却还是能听出几分。
魏泽听着王女娘的话语，背着手朝主厅走的步子顿了顿，转身向王女娘问到：“悯儿现在在哪？我先去瞧瞧他。”
“今儿天气不错，这会儿又正值晌午后最舒服的时段，妾身半个时辰前听公子唤阿力推自己去后院呢，这会儿应还是在那儿。公子平常一坐就是近两个时辰，妾身劝都劝不动的……”王女娘声音又紧着轻了些，说出的话让人听来觉着诉人分外无奈又心疼。
魏泽应了一声便向后院稳步走了去。过了一方浅竹林田和两处亭台后，百花坛便一映入眼了。因靠着终年温热的药泉，故百花坛的各类花种常时不败，分外美伦。
一架松木轮椅倚停在那颗粗壮的梨花树旁，轮椅上的一抹青衣身形弯头靠在轮椅的头倚处，长及肩胛的乌发柔顺的倾泻在林悯的身上，只用滇青色的绑带于发尾处轻拢了起来。
魏泽的位置在轮椅的左后处，虽看不真切林悯的全部容貌，但仅是这一方侧脸，就足以见得林悯的容貌有多惊心动魄。
这幅容貌真像他母亲啊……魏泽心下想着。
但这气质倒是和林褚那犟小子如出一辙。魏泽轻嗤一声摇了摇头。
魏泽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用跟过来，从阿力手中拿过一被薄毯，便缓步向林悯走了过去。
林悯听着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出言温声说道：“阿力，我还不想回去，想再待一会儿，我们过会儿再屋，好不好？”
“虽然有软垫，但久坐对脊骨还是不大好的。”魏泽年近不惑的沉沉声线涌入林悯的耳朵，林悯心下一惊，抬眼看着给自己双腿轻柔铺毯的男人。
这人看着年岁比爹爹大了些，但应也未至不惑之年，可两鬓的丝丝白发却十分扎眼，眼尾叠落着的几道浅浅细纹无不显露着这人的思虑之事应有不少。虽有疲累之态，但透过面相五官不难看出他之前也是一位风韵流长的意气少年。
这便应该是救自己出来的那位魏泽大人了。林悯心念灵动思忖着。
“林悯见过魏相。多谢魏相救命之恩，悯因腿脚不便无法向您行长辈大礼，万忘谅解。”林悯正了正身形，正色对魏泽行了揖礼说道。
魏泽看着林悯瘦小单薄但不失礼数的身形，心中不由得更酸恸了几许，但也多了份对这孩子的赞许。便用更柔和的语气应道：“你还小，又有伤在身，不必如此拘礼。你满月时我是见过你的，当时你在林褚那臭小子怀里活脱撒欢，身子啊圆滚的像个小酒桶一般，如今……如今却也这般大了。”魏泽边说边坐在了轮椅旁的一块大石上。换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比你父亲大四岁，十二岁时在你外祖父名下修学，你父亲虽才年方八龄，但他天资聪颖又尊师重教，故十分受师傅爱惜，到那年秋学便被师傅破例收为了和我一样的内徒弟子。又过了四月有余，翌钊在漫天飞雪的冬日被送到了师傅座下。翌钊啊，跟你父亲一般大，两人就相差了几个月份，所以他们二人的关系更为紧密，这次救你出城的那个人就是他。那时啊，我们三人……”魏泽眯着眼回述着很久没有回忆的年少时光，像旁人一样讲述着那段啼笑皆非，用功苦读的日子。
物是人非。如此凄凉。
林悯听着魏泽讲述的故事，从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到偶尔轻笑斐然，再到最后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
他好疼，好疼啊。这些事本该是父亲打趣说与他听的。如今却……
魏泽在语罢后抬手拂去了眼尾的一抹湿润。他站起身轻轻的把林悯的头按在胸腹处，自上而下的轻抚着林悯的脑袋，对林悯说道：“悯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父亲，你的任何委屈、不甘都可诉于我听。你若心下难碍，便在人前唤我父亲，在人后叫我魏叔即可。但切记万不可露出马脚，这是性命攸关之事，绝不能大意!”
林悯哭的越来越悲切哀恸、越来越大声，他环抱住魏泽的腰身，数月来压抑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如泄洪的江水一般奔涌而出。
他也不过是刚满八岁的孩童而已，这些东西真的要压的他喘不过气了。
从林府抄没的那日起，他无时无刻不在感觉自己要失步跌入那黑如烟墨的万丈深渊。
他怕，他恐惧，他胆怯，他懦弱，他无能，他有着所有这个年纪遇到这些事后该有的情绪和模样，但他不能更不敢显露出来，因为他怕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他怕自己又被丢回那个不见天日、阴暗潮湿的黑笼里。他真的怕。
直到魏泽说完这通话，他小心垒起来的那堵破破烂烂的心墙终是一溃而散了。
他终于又有了一角可以依靠的屋墙；他终于不用惶惶不可终日的走每一步路；他终于结束了身前是阴霾身后是断崖的日子；他终于可以在这座院落真正的，安眠休憩了。
……………………
林悯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魏泽也就一直这样抱着他，安抚他。后来他是怎么被推回卧房，怎么食用了温粥，他都不清楚。他一下放空了所有心神，整个人的反应都退回了正常八岁小儿的状态。魏泽也不急不缓的陪着他，给他讲京都的事，讲自己庶二子的事，让林悯慢慢适应现今的生活。
七天后，林悯逐渐缓过了神。而魏泽也要回城处理宰府政事了。临走前，魏泽将林悯叫至书房，想再嘱咐些事。
“魏叔，您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悯儿就尽管说，悯儿定牢记于心且必践于行。”林悯温声有力道。
魏泽欣慰的点了点头，对林悯问道：“若是今后你入京登堂拜官，旁人问起你的身世，你该如何答？”
“鄙人不幸，母生育我时气血力竭而亡，父亲为避伤感，便支使几个小厮和女娘将我带至京郊祖院生活。八岁时又染了天花，幸得上天慈悯捡回一条命。父亲怕我不律己身，便派了自己的贴身侍婢王娘来时时监管。父亲仁慈，每隔段时日便会来祖宅考察我的功课，故才能有此小小成绩。”林悯从善如流的对答着。
魏泽点了点头，对林悯说道：“今后，每隔一月半或者两月时间，我会到祖院小住三两天，以此留证。你的功课我也会按时抽查，万不可怠惰。等你十二周岁时，我会请先生来讲学，亦会在每次来院时给你拿一些朝中的事例和关系网，让你早早入身学习。你的伤病没有大愈前，不可出院玩耍，有任何需求跟王娘说便好。身体养的差不多了也不能走太远，尤其不能到人多的地方去。后山和百里外的皇家狩猎场基本不会有闲散人员，你可在淡季时带着阿力去那里散散心，到时我会留下一枚宰府玉牌，它可护你正理进入狩猎场。至于其他地方，在你未登榜入朝前就尽量不要去了。见到你的人越少，我们就越安全。我这样安排，你可明白？”
林悯应声答道：“悯儿明白。让魏叔费心了。”随之又行了一番揖礼。
魏泽欣慰的笑了笑，接着说道：“悯儿，接下来我要予你表字，你……听好了。”
林悯闻之心下一酸，随后便扶着轮椅的木把缓身跪了下去。魏泽想制止，林悯却颤声说道：“赐人表字者非父即师，如今的您对我而言是父亦是师，悯儿没有不跪的道理!求父师赐字!”
魏泽看着忍痛跪下的林悯，心中难免对其更为爱惜和动容。他红着眼说道：“好!好好好!我果然没有做错!你爹和你娘在天之灵也定然为你自豪!悯儿，你听好了，你父亲生前最爱道德经之第八章，如今我便以其中首句为你取字。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魏叔希望哪怕你历世间至苦之事，仍能保持自己的道心，如江河湖海之水一般强大、慈爱，润泽万物，护爱百姓，最后得大圆满之境! 故今取‘若水’二字为你表字，望你时刻勤勉自身，如字所意走完今生路途!自今日起，你之外称即为‘若水公子’，官名魏悯。你可记住了？”
语罢，林悯朝着魏泽郑重行了三叩之礼，同样红着眼颤声应道：“若水定当铭刻于心，不负父师所托!护爱百姓，清明山河!”
……………………
寒来暑往。此后几年，林悯按着魏泽的安排谨行的生活着。
一切终于一步一步的走向了正常的轨迹。
林悯也逐步走上了那条注定艰困的道路。
“天命假意，与君万里辞别离。执着青史，到头空留残枯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