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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迎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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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听今日议事的幕僚说,三月前孤率兵征伐并州之前,曾与你有一次争吵,几近决裂。”
——颜茵茵,你对孤的厌与恨孤今日总算知道了,待孤回来之后,你我……
当日之言言犹在耳,与如今沈定慢条斯理的嗓音一声声重叠。
那时沈定脸上的厉笑,眼角飞溅的血渍以及濒死凶兽般要拉人地狱沉沦的眼神,与眼前淡漠威严的面庞重合起来。
那大抵是他唯一一次失态到这种地步。
但由于前方战事紧急,讯报来得也突然,他狠话说到一半便披上甲胄匆匆离开,只在临走前最后深深看了颜茵茵一眼,眸中情绪难辨。
当日言虽未尽,但颜茵茵却无数次在噩梦中听见沈定未说出口的话——
你我恩断义绝。不杀你难消孤心头之恨。你既然怕疼怕死,那孤便活剐了你,好教你尝尝,待在孤身边和活剐哪个更煎熬。
那时沈定离开,归期不定,颜茵茵觉得自己大概没几天好活,索性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彻底放飞自我。
从前沈定门下官僚明里暗里骂她以色侍人狐媚惑主,说她身为女子就该滚回后院里老实待着,她多置之不理,这三个月来但凡有人奚落她一句,她必上门与其对骂三百回合,言辞犀利刻薄,句句祸及祖宗,专往人痛点戳,甚至气晕了三个年岁大的老夫子。
以至于同僚间盛传王上开眼冷落颜茵茵,而颜茵茵失宠后终于疯了,狗一样逮人就咬,对她避之不及。
参颜茵茵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向沈定的军营,但沈定从不批复,还失了忆,已至让颜茵茵苟活至今,又成功续命三月。
当日沈定挥退暗卫仆从,外界再如何风言风语,究竟发生了何种争执只有他和颜茵茵两个当事人清楚。
颜茵茵思索着该如何绝地翻盘。
其实早在沈定离开后,她就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匕首,与其让沈定活剐她,还不如自己给自己个痛快。
然而无数次夜深人静时将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又放下后,颜茵茵发现了一个绝望的事实——她的确贪生怕死。
自己自从穿越之后,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怎么能这么轻易死了呢?
如果沈定再给她一个机会,她不介意继续摇尾乞怜。
但该如何对沈定解释,的确是一个难点,沈定迟早会把过往悉数记起,要是颜茵茵胆敢骗他,沈定一怒之下,不仅活剐,说不定还得把她灰都给扬了。
见颜茵茵一时无言,沈定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颜茵茵抖了一下,下巴抵在他肩上,听他胸腔震动,语气里有一丝不自然的,生疏的,低姿态的讨好:
“茵娘,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论从前怎样,我们不去计较过往,重新开始,可好?”
颜茵茵环着沈定的双手倏然一紧,暗道完蛋。
那群该死的同僚今日既将旧伤疤揭出来,可想而知必定胡乱猜测添油加醋,将错处全归在她。
然而沈定听了那么多“谗言”,见到她后第一反应不是算账,而是,求和?
她该好好问一问郎中沈定中的毒影不影响脑子的。
否则那么骄傲一个人,何以率先低头?
*
从京都到兖州,山如点黛,翠铺莽苍,天地风尘同奏一曲行路难。
官道之上,长长的车队一路蜿蜒,远望如墨黑游龙穿驰林间。
黎城太守杨旭在苍青城墙上遥望到那肃穆隆重的队伍时,早已命人大开城门,带领一干文武出城十里相迎。
他是个身条消瘦的中年人,两颊自颧骨处削下去,墨绿官服套在身上,像竹竿挂了一层麻袋,走路摇摇晃晃,风一压来便禁不住朝风的方向弯腰。
“下官黎城太守杨旭,携黎城大小官吏拜会公主,还望将军通传!”
他朗声对送亲队伍前方骑枣红骏马的男子道。
大齐皇帝疼爱公主,此番送妹出嫁,除越制的丰厚嫁妆外,还安排亲信的左右羽林军从三品将军亲自护送。
立刻有人前去通禀,末了前方护卫军让出一条路:
“公主召见太守。”
一众吏员纷纷向被羽林卫护在正中的鸾舆走去。才行两步,便又被刀戟拦住去路,羽林卫肃然喝道:
“公主只见太守,闲杂人等留步!”
这态度便有些过于倨傲了,其余官吏不由变了脸色,唯杨旭还算淡定。
他为官多年,最出名的便是身段灵活,不论被谁怎样对待都是一副笑脸搭上好脾气,哪怕曾经当众遭城头摆摊卖菜的贫苦老农唾面相待,他也小心翼翼地问明缘由,百般作揖道歉。
一个连平头百姓都不愿得罪的人,更何况金尊玉贵的公主?
正是抱着这样中正平和的想法,他虽才疏,却在太守的位置上待了十五年,虽十五年不曾升迁,但黎城尚属大齐时他是太守,靖平王打下兖州也都懒得换掉他,不可谓不塞翁失马。
杨旭忙不迭先安抚住同僚情绪,等众人脸色稍缓,他才恭敬不改地一路揖手垂头,来到一架由三十二名轿夫抬起的鸾舆前
鸾舆朱木金漆,花雕繁复精美,轿下是手捧仙桃的金童玉女彩画,轿顶用点翠作出飞凤衔珠之饰,一道珠帘横隔内外,身着彩绣锦缎的女子挑开珠帘:
“这位便是杨太守吧。”
杨旭只看了一眼,便再行三跪九叩大礼:“臣杨旭拜见嘉和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头顶传来女子轻慢的笑音,铃铛似的,在远郊长亭边一阵回荡:
“你这太守好生没眼力见,我非公主,而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游枝。公主一路从京都行来,舟车劳顿,已是歇下了。我们入夜之前能进城么?”
“城门已开,请公主稍待,臣即刻安排,保证天黑前能进城。”
“敢问幽州来的迎亲队伍可曾到了?”
“回姑娘,明日一早便可到。”
“那来迎公主的都有些谁,我初来乍到,以后还要随公主长居幽州,万一得罪怠慢了诸位大人可就不好了。”
杨旭惊讶于这位公主侍女言辞已然极不客气,居然还怕会得罪人,嘴上仍十分恭敬:
“迎亲使者是颜大人,副使乃林将军,二人皆是王上倚重的心腹。”
游枝目光闪了闪,再笑:“既然如此,可否请杨大人上车,为公主讲讲两位大人。”
“这……”杨旭想到颜茵茵与沈定的关系,不由拿袖子去抹额头的冷汗。
“怎么,杨大人不愿?”
“……下官不敢。”
……
鸾舆内空间宽阔,一扇雕花木门内,嘉和公主令甄拨弄棋子,静静听着杨旭对两位迎亲使者的讲述,纤长五指抓起棋篓里的黑子而后张开,定定地看棋子高高落下。
杨旭说什么她并未仔细听,将入兖州,齐都已是千里之遥,此生也许再没机会回去,她不免想起皇兄。
那个从小与她相依为命,呵护教导她的兄长。
和亲的圣旨颁布之后,兄妹二人在太极宫下完此生最后一盘棋。
那次她也没有赢过皇兄。
皇兄像幼时一样温和地唤她小名:“楚楚。”
而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世家和重臣都在逼朕颁这道旨,将你嫁给沈定。”
皇兄开口。他像突然对说话很生疏似的,将每个字音咬得慢而准。
“若和亲能解决皇兄所忧,楚楚愿意去。”
他是令甄最崇敬的兄长,莫说和亲,世间万般事,为了他又有何做不得?
皇兄笑了一声,眼神悲哀:“你可知他们要你和亲是为什么?”
令甄懵懂:“不是为了笼络沈定,保住齐室么?”
“朝堂上的大臣是一群投机逐利的苍蝇,而沈定是一个对皇位狼子野心的枭雄,他手握重兵,天下如探手可取,岂会为区区联姻放弃皇位?即使朕的楚楚貌美如花。”
“他们要你和亲,不过是为给自己一个投效沈定的借口。”
令甄依旧不解:“若是如此,把自己家的儿女嫁与沈定岂不更加稳妥?”
皇兄慢慢给她解释:
“大齐离穷途末路尚有一段距离,沈定,孙琼,赵缨,朕的朝臣还没有决定最后下注的对象。”
“他们还在观望,若此番沈不移连杀他全家的仇人之女都能迎娶善待,接纳他们自不是问题。”
那些把控朝堂的重臣自会纷纷变节,他这个傀儡皇帝的哪天悄无声息地背后中刀,死因自杀也是寻常。
而楚楚会是大齐皇室尚存的唯一血脉,从朝臣的傀儡变成沈定的傀儡。
令甄也惶恐地想到那个可能性,紧紧拽着皇兄的衣袖,脑中千回百转,最终颤抖道:
“不,我不去和亲,就算死,我也要死在皇兄身边!”
令甄一点也不怀疑如果自己拒绝和亲,朝堂中玩弄权术的朝臣会杀了她。
他们前面有活生生的例子。
父皇故去后,皇兄登机前,中间还曾换过五任皇帝,最长的一任坐稳龙椅不到半年就被赶下台;
权臣们屡兴废立,直到杀无可杀,皇室中无人继位时,才冷不丁想起冷宫中还苟活着一对兄妹,那也是先皇骨血。
于是在冷宫生活十九年后,皇兄成了新皇,她成了大齐最尊贵的嘉和公主。
若她去和亲会害皇兄性命,她宁可去死。
皇兄沉默。他从前温润爱笑,自从被推上帝王的宝座后,沉默的次数便格外多。
他揉了揉令甄的脑袋:“楚楚,你不怕死么?”
从前在冷宫时,他们一直活在先帝郑贵妃的阴影下,担心自己哪天会被贵妃心血来潮派人处死,出了冷宫后依旧朝不保夕,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又有什么好贪恋的呢?
她摇头。
皇兄又沉默很长时间,最后露出了一个笑,飘忽的,凉薄的,带着狞厉与坚定意味。
“不,楚楚,你一定要去和亲。你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就算去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重于泰山。”
那天皇兄在太极殿中向她叙述了自己的计划。
殿中只有兄妹二人。所有眼线都退下了,因为没有人相信一个傀儡竟也会有缜密而惊天的野心。
在所有大臣乃至天下人眼中,先帝是昏聩无能的代名词,而老昏君生出的儿子,自然和前五任皇帝一样,是酒囊饭袋醉生梦死的小昏君。
令甄闭目平复纷乱的思绪,耳畔还回荡着皇兄送她和亲前最后一句话:
“楚楚你记住,大齐是令家的天下,砸烂了摊子也是令家的。就算要它灰飞烟灭,燃起的火也该令家人亲自点。”
一门之隔外的杨旭讲完了林子敬林将军,嗓音微弱地开始讲颜茵茵,令甄恰好回神,眼神动了动:
“颜茵茵?听起来像女子的名字,她是谁?”
*
从晨光正好到夕日欲颓,颜茵茵与林子敬随太守在宅邸中喝茶静候,等待公主召见。
拜会帖由婢女一层一层呈了上去,终于有一穿绫罗、着绮秀的婢女袅袅娜娜从内堂移步而出,一双眼扫过厅内诸人,在颜茵茵身上停得格外久,而后分别对杨旭和林子敬行礼:
“二位大人安好,公主午睡方醒,又觉身体不适,已请了随行的太医诊治,今天怕是见不了二位了。”
林子敬早已不耐,眼见一整天的时间就等到一肚子气,刚要发作,又听游枝再道:
“但公主已看过各位上的折子,故托奴婢传话。”
她说到此处停顿片刻,目光落回颜茵茵身上,刻意清了清嗓,神色倨傲:
“公主乃我大齐陛下嫡亲胞妹,金尊玉贵,哪怕内外命妇、贵胄清流家的好儿女要见她一面也难如登天,如今就算远嫁,也并非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配来迎她。”
“若靖平王诚心迎娶公主,还请另派使者,否则传出去,只会让天下觉得幽燕之地之人不识礼数,沐猴而冠。”
她一番话说得直白且刺耳,说完之后,也不顾二人反应,步履不停,转身走入内堂。
一重又一重门随她脚步关阖。
颜茵茵呷了口茶,将手伸向盘子里最后一块龙井绿豆糕,还没来得及吃,便听林子敬一拍桌案,怒道:
“不是,大齐都快完了她还拿什么乔。颜茵茵,你还吃得下,没听见她方才是怎么骂咱俩的么?”
杨旭忙低声拦道:“林将军慎言,慎言,隔墙有耳啊!”
颜茵茵波澜不惊,将最后一口糕点咽下去,也跟着帮腔:
“是啊,看那游枝的态度,想骂的大概只有我,这种时候你就没必要代号入座了吧?”
林子敬瞪眼,食指虚点游枝离开的方向:“她这样骂你你不气?”
“气大伤身,不如撒在别人身上,杨太守以为呢?”
颜茵茵回眸一笑。
笑得杨旭心底一突。
“我与公主素未谋面,她何以对我有这么大意见呢,还望杨太守不吝赐教。”
杨旭起身揖手,口中连道“不敢当”。
在此数日前,他曾收到幽州传讯,说靖平王的宠姬不日将来迎接公主,介时希望他务必透露此女的存在给公主得知。
昨日公主初来乍到,姿态高傲,摆明阵仗要拿人立威;
杨旭不想成为给公主撒气的人,又暗忖颜茵茵被派来想必失宠,便顺水推舟将她的身份和盘托出。
果然,公主知道颜茵茵存在后,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颜茵茵,也不再难为他了。
“只是和盘托出那么简单,就没有红烧清蒸再胡乱添油加醋?”
颜茵茵抱着双臂,幽幽地问。
杨旭讷讷不答,将求救的眼神扫向林子敬。
林子敬揪住杨旭的领子,怒目圆睁:“颜大人问你话,好好答,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啊!”
“林子敬,松手。”
颜茵茵制止一声,林子敬深吸一口气,最终不情不愿地放开五指,退到一旁虎视眈眈地盯住他。
杨旭将一切看在眼里,又惊又悔。
惊的是林子敬乃沈定身边最亲信的臣属,平日除了沈定的命令谁也不听,此时站在颜茵茵后,却是一副屈居人下的打手作态。
要知道以此人素日直率狂放的性格,若他不愿,哪怕沈定强令他听颜茵茵的,他也决不会如此驯服,大有颜茵茵一个指令他一个动作的架势。
悔的则是他到底低估了颜茵茵;
从她方才三言两语便洞穿局势,又有林子敬保驾护航来看,此女子心计与手腕无一缺少,在靖平王心中地位也不低,为公主得罪她,岂非为一个祖宗得罪另一尊大佛?
“杨大人想好了再答,事情不解决,公主不走,误了迎亲,王上想必不会过分怪我和林将军,到时候责任落在谁身上,可就难说了。”
颜茵茵边说边行至杨旭身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轻轻一压。
这一压,直接把人给压跪下了。
“……”
“颜大人饶命啊,下官人微言轻,也是受人胁迫!一切都是幽州有人来信要下官做的,下官最多是个传声的筒子,还望颜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则个!”
颜茵茵眉心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杨太守这一番从下跪到流泪不过三秒,动作行云流水;
而他的陈词,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让颜茵茵不禁怀疑每个官吏在做官之前都会先报一个戏曲补习班,将唱念做打皆练得炉火纯青才能走马上任。
狐假虎威一番敲打后,她问:
“是谁让你传话的?”
杨旭不答,继续向颜茵茵展示自己嘹亮的嗓门。
“这个人的身份很高,让大人宁愿得罪我也不肯出卖他?”
杨旭开始啪啪抽自己耳光,向颜茵茵展示自己强健的臂膀。
“左右有能力与胆量在幽州做这事儿的人也没几个,我就算一个个猜也能猜到。是邓霖邓老大人么?”
哭声未止。
“严欢严大人?”
耳光继续。
“……许平之许大人?”
这次杨旭不哭不打了,一秒变脸:“下官可什么都没说,颜大人不要再猜了。”
哦,看来是许大人。
颜茵茵看着地上怂肩缩背跪下的杨旭:
“我承杨大人的情。敢问幽州那位大人究竟让您在公主面前说了什么,这是可以说的吧?”
“这……”杨旭沉吟片刻,选择就范,“说您是……郑妃在世,祸国殃民。”
*
山衔落日,水浸寒漪。
颜茵茵一脸凝重地登上城楼,远望城外旷野,连绵群山将烧着虾子红云霞的穹窿撑得高高低低。
林子敬跟着上来,抱着双臂问:
“要不我修书一封给王上,让他另派使者?”
颜茵茵撑着脸颊,锁住的眉头仍未展开。
林子敬知道她性格要强,不愿服输,此次受挫,内心一定在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很不好受。
无论颜茵茵怎么选,好像都是错。
挣扎良久,颜茵茵终于沉声道:
“林子敬。”
“不论你怎么选,我都……”
“郑妃,究竟是谁啊?”
“……你在那儿凝重了半天,就想这个?”
“不然还能想什么?”颜茵茵反问。
林子敬一时也分不清颜茵茵不知道郑妃和颜茵茵一点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哪个更兴得起他说教的欲望,纳闷道:
“诶不对,刚才杨旭那老小子说郑妃的时候你还说原来如此,你告诉我你不知道?”
“你小时候怎么长大的,就没被爹娘用再哭就把你送到宫里给郑妃敲冰吓过吗?”
“唔,我先前在杨大人面前演得高深莫测的,结果你都知道郑妃我却不知道,那不就破功了吗?”
林子敬皱眉,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骂了。
不待他细究,颜茵茵又问:“所以郑妃到底是谁?她要是很出名在幽州我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郑妃就是大齐先帝的宠妃,原本是宫廷罪奴,因为长得美被先帝那个老昏君看上了,一路爬上贵妃之位;老昏君爱她爱得发了癫,又是毒杀子女,又是废黜皇后的,连朝政也交给她代为处理,在我还小的时候可出名了。”
“之所以幽州没人提她,是因为……”他说到此处,声音低了些,“王上家当年被污谋逆,满门抄斩就是这位郑妃亲自下的令。”
颜茵茵瞪大眼睛,万没想到还有这层干系。
“这位郑妃胡天胡地作了二十年,后来老昏君去世,先皇后之弟,也就是辅国大将军崔叙打着处死妖妃的名义兵变逼宫,郑妃在延庆宫内自焚死了,此事才算了结。”
但大齐被祸害这么多年,到底救不回来了。
“这么说那位公主幼年也遭过郑妃磋磨,所以听到将我比作郑妃时勃然大怒,恨屋及乌?”
林子敬小时候都被郑妃暴虐的传说吓得腿软过,更何况亲身经历的公主:“所以她绝不会见你,就算见也是羞辱。”
“谁说一定要见才能让她起驾了?”
“不是,你不会还想绑她回幽州吧?杨旭不是都说了吗,来迎公主分明就是要你吃挂落,借她羞辱你,到时候一旦不好的风声传出去,你可又得被口诛笔伐了。”
林子敬压低声音,语气中不无关切。
颜茵茵朝他翻了个白眼,背过身靠在石制栏杆上,墨绿官服在风中摇动,压出纤长高挑的身条,像苍茫原野上的濯濯春柳。
她抱着双臂,一只腿屈起抵在墙沿,姿态好不潇洒:
“你今夜即派人去百姓中宣扬消息,说嘉和公主已至黎城,四个城门口支起粮铺广济黎民,颂扬公主之贤德。放粮的钱记得让杨太守付。”
“……颜茵茵,合着给你当牛做马的我你不给好脸,不待见你的公主你上赶着给她造势,你纯欺软怕硬是吧?”
“我苦苦伪装多年,还是你发现了吗!”
她肃容道:“按我说的做,你大可放心,最多十日,她一定会动身的。”
林子敬不解其意,但习惯听颜茵茵的话,闻言一拍她的肩膀:
“好,我就交代下去。今晚太守府设宴,你记得去。”
颜茵茵被他一把子牛劲拍得吃痛,抬脚就去踹他:
“你自己去,我有其他要事在身,宴会帮我推掉。”
林子敬下意识道:“你的要事不就是迎公主吗,还能有……”
颜茵茵叹息一声,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林子敬,我毕竟不是铁打的心肝,如今王上就要娶亲,还是我亲手迎回来的,我难道便不能心中抑郁烦闷,出去躲一下散心么?”
林子敬看着颜茵茵略有些伤神的脸,一时傻眼。
尽管连英明神武的王上都会被颜茵茵蒙蔽双眼,但林子敬一直知道,颜茵茵并非柔弱可欺之辈,相反,她极其不好招惹。
从林子敬认识颜茵茵第一天开始,她就张牙舞爪地活着,睚眦必报,有时乃至邪恶阴险,处处挖坑给人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颜茵茵露出如此落寞的表情,眨着眼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关键还是自己招惹的……
他挠着头,略有些无措。
若颜茵茵是他兄弟,他早揽着对方的肩膀去酒肆喝个痛快,再感叹几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惜颜茵茵是女子,还是王上的人,他今天敢这样说话,明天舌头就得被卸下来泡酒。
最终他只结结巴巴地道:
“你这,去就去呗,我还能拦着你不成,我帮你瞒着行了吧?”
颜茵茵垂着头,吸了吸鼻子:“还是算了,我被罚了一年的俸,至今入不敷出,还有赵伯和小若要养,上有老下有小的,便是想去哪也寸步难行……”
“我借!”林子敬拍着胸脯,一脸肉痛。
“多谢你,林子敬。我这几日想去城外林子里散散心,听说你新得了一匹马,叫‘踏云归’的,是匹日行千里疾如闪电的神骏……”
林子敬扭着脸打断:“这你想都别想,踏云归与我亲如兄弟,平时我都舍不得骑它,恨不得让它骑我走。”
颜茵茵抬起通红的眼眶看他。
林子敬咬着牙同她对视片刻,最终摆手道:
“行了行了,借你借你,都借你行了吧。”
颜茵茵不住压抑着翘起的嘴角,控制表情渐渐破涕转笑:
“林子敬,你真是好人。那我现在就去牵马了?”
林子敬一脸牙疼心梗,声音虚弱:
“你好好照顾踏云归,好好给它刷毛,好好哄它睡觉,它每日吃|精饲,每餐一石,别亏待它……”
颜茵茵听着林妈妈的絮絮叨叨,终于忍不住乐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