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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意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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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的。”
“茵娘亲手绣的?”
“是。不过我果然并不擅长这些。”颜茵茵撑着脸颊,颇有些郁闷地说,
“这个就算了,阿定下次来,我再送你一个好的。”
这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去兖州一趟,给赵伯小若带了礼物,偏因忙着公事把沈定忘了。
依沈定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性子,必然不悦,未免这点不悦发泄在自己身上,颜茵茵点灯熬油把自己闲时拿来打发时间的丑东西连夜绣好,再借口绣功不佳,当着沈定的面将东西烧了,以此蒙混过这一次。
然而掌心的香囊还是被沈定接了过去:
“方才烛火昏昏,孤未及细看,如今再看,此香囊用料极好,面上绣的……锦鸡戏长虫寥寥几笔便栩栩如生,颇具童趣,孤很喜欢。”
颜茵茵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告诉他自己绣的是“龙凤呈祥”。
沈定将香囊系在腰间,黛青颜色与他平日所着深色衣袍倒是极为相衬。
借着他周身的威严与贵气,那只单看丑得鬼哭狼嚎的香囊虽然还是卖相不佳,但不细看也能感受到一丝霸气,丑得金刚怒目。
颜茵茵瞧着沈定墨色般深浓却分明的眉宇,以及面上微不可查的愉悦神态,一面欣喜自己又过了一关,一面又不可避免地担忧若沈定恢复记忆,得知自己还敢如此骗他,又当如何暴怒?
虽然前不久沈定的确亲口对她说过无论过往如何,要与她重新开始,但恢复记忆后想起自己这番向颜茵茵求和,未必没有越想越气,恼羞成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可能。
颜茵茵敢信他的原谅,无异于寻死有道。
沈定至少三个月能完全恢复记忆,自己必须得在这之前想出主意,既不触怒失忆沈定又让想起一切的沈定也肯原谅自己,否则真要掰着手指数日子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赠孤香囊。”
颜茵茵正沉思着,闻言略微不解。沈定在幼时是兖州牧家的九公子,锦衣玉食仆妇成群自不必说,怎么会缺一个小小的香囊?
似看清颜茵茵眼底铺陈的疑惑,沈定吹熄烛火,直到面庞在月光下只剩模糊的轮廓,低而苍凉的嗓音才和着淌入窗内的夜风一起传入颜茵茵耳中:
“孤年幼时,兖州牧子嗣颇多,孤在其中并不起眼,再加上生母早逝,无人照管,每年只见其余兄弟在端午重阳收到母亲亲手打的荷包络子,自己却不曾得到过一次。”
只一个“不起眼”还是宛转美化后的说辞,年幼时的沈九郎在州牧府中完全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不为生父所喜,不被当家主母钟爱,莫说外界,就连沈府的大多数下人也时常忽略家中还有一位九郎。
然而讽刺的是,因为不为外人所知,沈家被诛九族时也只他一个侥幸逃过一劫。
黑暗粉饰一切复杂的心绪和表情。
颜茵茵从寥寥数语中窥探到他幼时生活的艰难,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对沈定的敷衍。她从没送给沈定什么东西过,绣香囊时为什么没有再用心一点呢?
但转念一想,这并不能完全怪她,若不是沈定罚她年俸,害她一穷二白,还老爱威胁恐吓她,他们又何至于此?
最终颜茵茵也没说什么,只展开身上的薄被,将沈定也拥进来团住。
两人在黑暗中依偎着,肌肤贴着肌肤,静静听彼此有力的心跳,任水一般轻柔的夜色将心绪抚平。
沈定问:“孤倒好奇,茵娘幼时又是怎样的光景?是怎样的人家养出了你这样的女子。”
颜茵茵回忆道:“我幼时在乡下长大,和奶奶……祖母一起生活。那时候家里养了鸡鸭鹅和一只大黄狗。我每日没事就带着狗漫山遍野地疯跑,有时去和村口的老头儿下棋,有时又去妇人洗衣的河畔拿自己做的钓竿学别人垂钓。等到黄昏,天边的云被烧红的时候,远远就可以听见祖母叫我回家吃饭。那时候我就牵着黄狗,把田地里游荡的鸡鸭鹅统统赶回家,吃完饭后躺在筛稻子的大孔筛里,在院子里陪蚊子还有诸天星斗一起乘凉。”
颜茵茵说到动情处,语调轻快,唇角轻轻扬起。
黑暗中,沈定胸腔震动,抑制不住地闷笑一声。
“想来是无比美好,若孤那时便认识你该有多好。”
根本不可能的。颜茵茵想。
她道:“若王上在小时候遇到我,只怕会失望了。我幼时性子并不似现在文静温柔,甚至可以说极其顽劣,上山打枣,下河摸鱼,抓虫子吓哭小孩,拿炮仗去炸粪……嗯,反正无恶不作。因为整天在外头疯跑,上学后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好像还被班上……学堂里一个小子嘲讽是疯癫的丑丫头,乡下来的土妞儿。”
“茵娘那时难过么?”沈定眸中有冷光闪现,暗自决定无论欺负颜茵茵那人是谁,现在在哪里,只要还活着,都会令潜部的人找出来,然后……
“难过?”颜茵茵愣了愣,而后解释道,“说出来王上可能不信,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他说我丑我根本不信,还反把他骂哭了。”
那时奶奶早已经告诉她,饭吃得多还不挑食说明她胃口好,皮肤黝黑臂膀健壮说明她极健康有力,她是田地山林间疯跑的小兽,庄稼地里新发的绿芽,整日在混着草叶香气的风里放肆撒野,舒展枝叶,自有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一个不仅吃饭香、有力气还快乐健康的女孩儿当然是全天下顶顶灵秀、顶顶招人喜欢的女娃娃。
难道她不对亲人所说的话深信不疑,反而因陌生人的不善言论伤心自卑么?
从小到大,她好像总是有股毫无缘由且莫名强大的自信。
有人管这叫自负,但颜茵茵阅读古文时发现史书里的大多数帝王也总是这样莫名地相信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可能也颇具帝王之气。
“……事情还不算完,被我骂哭后那小子不服气,第二次带着一群流鼻涕小孩儿编歌谣骂我,围着我拍手转圈,又被我狠狠揍哭了。他明知我很有一把子力气的,还来惹我……”
颜茵茵摇了摇头,后来那个她不记得名字的小子向老师告状,双方家长约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办公室激情对线,最终己方英雄颜大律师凭借强大气场以及犀利言辞压制全场,大获全胜。
“吾妻自幼时起便骁勇刚烈,吾所不及也。”
沈定一个白手起家的王侯说她骁勇,颜茵茵一时不知是夸是贬,只讪讪地笑。
毕竟她在沈定面前表现出的一直都是柔弱顺从,贪生……能屈能伸的形象。
笑完后她侧过身,摸了摸沈定的脸,认真问:“王上听完以后,心中郁卒可曾稍解了些?”
“孤难道有表现出心情不悦的模样么?”沈定反问。
为王为帝者,被人窥探心思是为大忌。颜茵茵不能表现得太了解沈定,因此小心翼翼拿捏着分寸,装糊涂道:
“我还以为所有人都收到我从兖州带回的礼,只王上没有,王上心里不悦,大半夜气得睡不着,所以来兴师问罪了。”
沈定伸手捏住颜茵茵的鼻子,双眼微眯:
“孤在茵娘心中,便是这般小性的人?”
就像牛有四个胃,分别装不同的东西,颜茵茵也一直认为沈定有两副气量,一副对外人,一副专门针对她。
“那就当是我猜错了,王上没有生气。但香囊既赠出去了,就不好收回来,不如就由我厚着脸皮来开这个头,讨个吉利,愿君千岁万岁,往后岁岁年年,皆有比这更好的香囊,比此时更贵重的心意加于君身。”
此后沈定身临高处,身边必然会环绕各式各样真心仰慕爱重他的人,颜茵茵会慢慢变成并不特别的一个,然后慢慢从他生命中淡去。
反正她与沈定之间从未有过媒妁之言,婚姻之名,没什么能束缚住她,到时候希望沈定念着她从前的好,让她走得远远的,一个人在广阔天地中自由自在的活着,那样就很好。
但沈定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郑重与愉悦:“茵娘心意千金难换,往后年月,孤发誓永不相负。”
颜茵茵轻轻打了个哈欠,心知她又把沈定哄好了,于是一手勾住沈定的脖子,将他带倒在柔软的床榻间,周身被沈定身上似有若无的沉香气息笼罩:
“夜深了,既然王上心情好,那便早些睡吧。”
才挨到枕头,多日舟车劳顿的疲倦终于上涌,半梦半醒间,颜茵茵似乎听见沈定在对她轻声说什么。
但她那时睡意朦胧,神思也不够清楚,只零星听到几个破碎的词句,便迷迷糊糊地捧起沈定的脸亲了几口,让他乖一点,不要吵,便彻底进入梦乡。
*
翌日正午,颜茵茵被窗外明丽的光线和新起的蝉声吵醒时,周围已没了沈定的踪影,若不是昨日绣的香囊真切地不见了踪迹,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待到她洗漱完毕出了房间,小若立刻把做好的饭菜从灶房里端出来,给颜茵茵盛饭。
颜茵茵摸着她的脑袋道:“哎呀,不是说好若我到点没起你们就先吃饭,不必等我吗,你今年才几岁,万一饿坏长不高了怎么办?”
小若鼓着脸颊,一脸不高兴地看着颜茵茵,伸手比划着让她快吃饭。
“小丫头脾气愈发大了。”颜茵茵玩笑般地伸手指戳小若的脸,被小若躲开。
赵伯从颜宅外回来,看着两人玩闹一会儿,终于来打圆场:
“姑娘,要是我们先吃了饭,您非等睡到天黑才起。小若怕您饿伤了胃,非等着您,您来她才吃,就是知道您舍不得她饿着。您这习惯可不好,得改改。”
颜茵茵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哄道:“姐姐错了,下次保证规律作息,你看好不好?”
小若终于理她,愿意给她摸头了。
颜茵茵顺手给赵伯盛了饭,坐在桌前随口问:
“赵伯,怎么大早……中午的就出去了?”
“王爷派人送人来给姑娘送了礼,是一匹西域的汗血宝马,老赵我养马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神骏的坐骑,比林将军那匹还神气几分呢,姑娘吃完饭后去看看吧,您肯定喜欢。哦对了,王上还给姑娘留了信。”
颜茵茵从赵伯手中接过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来送礼的侍从还在门外候着,一直等姑娘起,姑娘要给王上回信么?”
颜茵茵略一思量,寻来纸笔,将迎公主途中发生的要事一一简略记述,末了笔尖久久凝滞,又重落回纸上:
“今幽州内人心鬼蜮,祸根深埋,属下有一计,或可使内奸水落石出……”
洋洋洒洒写完大篇文章后,颜茵茵松一口气,将其封入信中交予靖平王府来使,交代其速将信送到王上手中后,便开始大口干饭。
信送的果然很快,颜茵茵才准备吃第二碗饭,就已经收到自己被革职罚俸一条龙的消息,罪名是,贪赃枉法,职责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