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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君臣父子 ...

  •   明王一走,昶帝就垮下脸,解开楚贞哑穴,阴测测道:“怎么,你也爱那柳正青?”

      楚贞下了床,闻言微震,道:“儿臣心胸狭窄,装不下权倾朝野的他。”

      “那可装得下他妹妹柳弗霖?”昶帝眯眼笑,神情轻挑,“他们一家子,一个赛似一个的美,你若有意,朕便给你赐婚,替补李王妃……和柳贵妃的空缺。柳弗霖与柳贵妃是亲姐妹,自是长得也相似。”

      楚贞陡然不能呼吸:“父皇……可是还膈应着儿臣与柳贵妃那一段露水情缘?”

      捅破了窗纸说话,果然昶帝绷不住脸了,看儿子的眼神鹰隼一般,锐利,疯狂,还有些嗜血的狠辣。

      可渐渐的,那目光柔软晕开,敛去一切兽性,收起獠牙。

      他以为时隔五年,儿子归来,父子团聚,多少烦心事都能一笔勾销。

      女人如衣服嘛,哪里比得上父子情深。

      可是……

      昶帝的声音略微沙哑,罕有蛊惑人心的口气,如睥睨众生的善神:“平心而论,你不想要?”

      关键是要什么,能不能要,要不要得起?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路上来时的一番计较全然做空,什么夺嫡,什么权势厚禄,楚贞全然一口否定,嘶声叫了出来,“臣子万万死,皇上万万年!儿臣受用不起!”

      昶帝逼近去,伸手要抚摸儿子的头,儿子立马逃开,他便狠狠将人揪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望着,用目光绞着,深深注视着,恨不得用力抱紧,揉碎,嵌进骨髓,让血肉再度燃烧,沸腾。

      他因他而存在,若忤逆他,恐惧他,疏远他,便不如将他一切都悉数收回。

      虎毒不食子,况真龙耶?

      昶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难得放低姿态,只愿儿子脸上的抗拒能消退一些。

      “霸下,五年……整整五年……这些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朕的?”

      “只因为那个女人,还是其他的……”

      “朕对你不够好吗?嗯?你比你前面的五个哥哥幸运多了,你不该心存感激么……”

      楚贞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连空气都是腥的。

      原想还能恭维几句,等真正面对时,半个字都显得多余。

      父子间,早已无话可说了。

      砰——

      玉器打碎的声音。

      父子两人齐齐看向宫门,腹部微隆的柳贵妃杵在数尺开外,眼里蓄了秋波,断线珠子般往下掉。

      她本是奉郭后懿旨,为昶帝端来参汤,不想却撞见了这一幕,亲耳听到这对父子谈论她的事。

      楚贞瞪大了眼,瞬间恨不得自己瞎了,什么都看不见才好,猛地使力挣脱昶帝:“儿臣来得匆忙,未有时间将西疆一应事物奏明父皇——儿臣这就去写折子,儿臣——”

      “站住!”昶帝揪住楚贞,用力推到御案前,亲自拿笔塞到他手中,喝道,“你写!就在这儿写!朕倒要看看你能写出什么鸟来!”随即扭头向宫外,火势蓄势待发,“爱妃也想来写?”

      柳贵妃吓青了脸,水灵灵的眼只望在楚贞身上,楚贞背对着她,手中朱笔几乎断裂。

      贵妃捂住脸,转身跑开。

      楚贞猛地闭上眼,屏住呼吸,再睁开眼时,人已然镇定下来,趴着写折子,写着写着,不知哪里吹来一股阴风,将御案上厚厚一扎折子吹开,稀里哗啦展开,挡在他折子上。

      楚贞将折子扒开去,低头继续写了几个字,脑海里陡然一个霹雳,将那厚厚的折子翻过来仔细看,登时面如死灰。

      那折子上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具体到年月日,某时某刻,诸事详尽,事事巨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写着,楚贞翻来覆去地看,只觉这折子字里行间透露着“监视”二字。

      不用想,这本折子是出于横的手笔,久到五年前整装待发去西疆,近到文康华宫前拦阻,横都如实上告,洋洋洒洒数千字,他不禁失声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趴在桌上,笑得发抖发颤,比哭还难看。

      昶帝见状骂道:“你能耐不小啊,未去西疆前,我军对战苏丹是从未赢过,你一去,竟连连告捷,早知如此就该让你一辈子呆在西疆!你我父子永不相见-----这样你才高兴了是不是!”

      看儿子还在笑,近乎疯癫的嘴脸,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昶帝还待骂,不经意看见那厚厚的折子,心中一沉,可算知道他为何发笑了,黑着脸也骂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随着一声惊呼,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杂乱的议论声充斥在宫外,久久没个消停。

      昶帝一脚踹开宫门,吼道:“嚎什么丧!天塌了还是朕驾崩了!”

      好吧昶帝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一个宫女小跑过来,哭肿了眼睛:“皇上,您快去看看呐,贵妃娘娘她……她跑的急,从台阶上摔下去,腹下出血,太医说,说,说是胎儿不保……”

      昶帝大惊失色。

      楚贞笑得更大声了,跌跌撞撞爬起身往宫外走。

      昶帝问:“你去哪?”

      楚贞止住笑,面无表情:“儿臣带楚让回家。”

      五年不见,楚让该有十岁了,是否还记得他这个爹?

      楚让不随楚贞的俊美外相,也不随李薇的怯弱多病,楚让是个平平无奇的熊孩子,生性多动贪玩,最好舞枪弄棒,一天到晚精力充沛,浑然没有疲累的时候,由谁看管都是个难题,留在府中吧不放心,放宫里吧怕他惹事,好在艾贵妃不怕麻烦,愿意代为照看,一照看就是五年,如今回到京城,楚贞自是要把人领回家去。

      熊孩子蒙着眼正和宫女门玩捉迷藏,摸着摸着,摸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将蒙眼布一扯,笑出两颗虎牙,往楚贞脖子上搂,甜甜地喊:“爹!”

      “哎!”楚贞甜甜地应,双臂抱起他,原地转了几圈。

      “楚让有没有听娘娘的话?”

      “嗯。”听了才怪。

      “楚让有没有好好吃饭?”

      “嗯嗯,每次都吃两大碗。”这倒是真的。

      “楚让有没有想爹爹?”

      “当然想。”想才有鬼嘞。

      “楚让有没有好好写字念书?”

      “……”楚让眼珠子转了转,知道怎么回避这个致命问题,反问道,“爹爹,娘亲什么时候醒过来呀?娘亲写的字比爹爹好看多了,爹爹写字好丑。”

      儿子长大了敢嫌弃老子了。

      李薇离世后,楚贞也昏迷了几天,之后醒过来,楚让也觉得娘亲能醒过来,楚贞便骗她:“娘亲只是跟爹一样睡着了,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之后只要楚让问起娘亲,楚贞都是那句话:“娘亲会醒过来的。”

      于是镜王府上上下下的人也骗他:王妃只是睡着了,会醒来的。

      可孩子大了总会骗不住,楚贞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蒙混过关,听儿子又问:“爹爹,你为什么还是以前的样子呀,你一点都不会老?你看看我,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楚贞蹭蹭他的脸蛋,胡诌道:“因为御医说爹爹是冻龄体质啊,所以爹爹不会老,爹爹如果老了,楚让就认不出爹爹了。”

      往艾贵妃处带回楚让,楚贞抱着他一路无话,到了镜王府,一眼便望见横跪在前厅,他随即转开眼,径自去到卧房,一日一夜不曾出来。

      翌日,宫中传来消息,柳贵妃不慎摔了一跤,滑了龙胎,昶帝状态不佳,下旨三日不朝。

      浑浑噩噩过了两日,小王爷呆的无趣,便闹着要进宫玩耍,家奴们劝不住,只好在楚贞卧房外跪成一排。

      再过一日,全镜王府的人都跪下了。

      青珊自知自己是外人,可也瞧不下去,因此王府董管家一筹莫展地来求她,说:“姑娘,王爷头一次往府里带女人,可见你定有过人之处,你去劝劝他,好歹吃口饭,这都第三天了,他再不出来,皇上一句话,我们做下人的,可就没日子活了。”

      这时有看门的来报:“管家老爷,门口有一个人自称重明,说是来找青珊姑娘的。”

      青珊忙跑去引人进来,管家一看那人样,呼道:“好像!”

      像过世的镜王妃。

      重明朝管家一笑:“在下其实是找王爷的。”

      青珊已然向重明说了王府的情况,端了厨房送来的面食,在一众殷殷期盼中硬着头皮上,先叫卧房前跪着的人退下去,施施然叩了门,柔声问:“王爷,您在里面么?”

      无人回答。

      她只好麻着胆子推门而入,原也想不到自己竟如此大胆,可因了管家那句“头一次往府里带女人”,心里也算有了底,或许楚贞确实瞧出她有过人之处。

      房内一片脏乱差,桌椅板凳七歪八倒,地面满是碎纸片,墙面满是触目惊心的刮痕,看起来不像卧房,倒像个困兽的牢笼。

      床上无人,被褥还叠得整整齐齐。

      奇怪了,去哪里了呢?青珊一面想一面往外走,不防踩到条桌子腿,脚一崴,人向后翻去,重明在她后头,两人一齐跌倒,撞到个衣柜上,面食撒了一地。

      那柜门向内旋开,里面有个小小空间,一束炬光照亮了个跪着的身影。

      镜王着月白色衣裳,披着发,入定似的跪着。

      青珊连忙爬起来,蹑手蹑脚挨近去,衣柜不大,两个人有点挤。

      衣柜内壁贴着张发黄的旧画,依稀可见画上一个紫衣女子,女子生的极好相貌,她半蹲在地上,手里掬着几粒谷子,两只麻雀绕在她身旁啄食。

      青珊看了看画,再看看那跪着的镜王,画里画外的两人有些许相似之处,很容易联想到二人的血亲关系。

      “美么?”那跪着的人问她,转过脸来,笑得渗人。

      几日不见,楚贞一脸的憔悴相,两颊凹陷下去,双眼突出,充满血丝。

      “美美美!”青衫连连点头。

      “可是她死了。”楚贞喃喃,“死在西疆。”

      青珊一个激灵,只觉现在的王爷与往常不同,说话缺少神气,表情恹恹的,全然浸在自我意识里,偶尔会听到旁人一点声音。

      重明站在衣柜外,静视着眼前的黑暗,目下半掩着哀绪。

      楚贞接着自言自语:“我生在西疆,六岁之前,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她生得美艳出众,常被老鸨拉去接待达官显贵,我常见她承欢他人之下,日子过得□□不堪。有一日我终于忍不住,和她的客人大吵起来,那人扬言要弄死我们母子,母亲约莫是怕了他,深夜带我逃出了那奢靡□□的所在。可天大地大,竟无一处可以容下我们,母亲身无分文,实在没有办法,说带我去投靠父亲,我才知道我还有父亲……我竟然有个父亲……我高兴得快疯了……”

      他说:“父亲的房子很大很气派,家里有无数财帛和佣人……他还是西疆王的时候,日日纵情享乐,沉迷女色,母亲不过是他临幸的女人之一罢了,而我,也不过是他众多血脉之一……”

      “那……后来呢?”青珊震惊地问。若楚贞所言属实,他该有几个哥哥才是,何至于成为昶帝长子。

      “后来……后来啊……”楚贞扶额冥想,断断续续道,“他居然不认我,说我是贱人生的杂种,要赶我们出去,母亲急得要往柱子上一头撞死,他才大发慈悲,将我们留下来……”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画中的女子就是这样卑微而坚强的母亲吧。

      “再后来他图谋造反,遭门客中一员背叛,告到御前,英帝派人来查,他洋装疯癫,病入膏肓,当着来使的面,将我五个哥哥杀了,就那么草率地杀了……”

      “啊!!!”青珊惊呼,惊恐万状,许是错觉,她眼里的楚贞此刻便是昶帝的模样,在炬光下,染着血色的轮廓。

      身后重明按住她肩膀,用眼神示意她冷静。

      “那……那王爷你……你是怎么活……”回魂过来,青珊问。

      “我?哈哈哈……”楚贞神经兮兮地,敲敲柜子,“我躲在柜子里,看见了么,就是这个柜子,我在里面呆了七天,偎着母亲的尸体……活着,活着……我只有一个念头,活着,活着……后来他把我送去苏丹做质子,到我二十岁,他才想起要接我回来……”

      青珊吓到深处,反而没了表情,连滚带爬跑出了衣柜。

      此时才发觉那衣柜阴森森的,堪比棺材。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楚贞继续说:“如今他居然对我说,他对我好,他对我好……对我好哈哈哈哈……”渐而握紧拳头,砸在柜壁上,咆哮:“他对我好过吗,没有,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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