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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遇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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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苍苍,野茫茫。
一辆马车冒雨疾驰,穿行于荒野之上。
车夫惶惶如丧家之犬,可劲儿扬鞭往马屁股上打,恨不得那马能长出翅来,一飞冲天,甩脱了后面阴魂不散的一队杀手。
楚贞坐在马车内,回想片刻前那众杀手的铮亮刀锋,几番从项上险险擦过,若非勇士及时相救,只怕此刻人就进了地府。
他面色难看,王府带出来的二十死侍,一夕之间全部死绝。
到底是尊贵身份,什么大世面没见过,唯独遭遇刺杀是头一遭,他思来想去,平生似未结有仇家,滥滥桃运多是流水落花,图财害命么……不大可能,图色么……他摸了摸自个儿脸,嗯,是生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咳咳咳不对劲,还是图财害命合理些。
于是他问那不知哪冒出来的救命勇士:“本王看起来很有钱?”
那勇士着古怪面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一张脸,闻言毕恭毕敬地瞟了眼王爷一身绫罗绸缎,珠玉佩环,直如行走的钱袋子,谁见了不两眼放光?
勇士再看看自个儿洗得发白的黑衣,寻思该说得恭维一些,便道:“王爷是国主长子,堂堂皇血正统,在寻常百姓眼里,就好比那青云端上的财神爷,若被那心怀不轨之人看上……”
楚贞嘴角抽搐,摆手打断他:“说得好,下次别说了。”
说起仪容姿貌,楚贞自诩还算出众,但若论财力物力,乃是诸多皇子中最寒酸的,以至昶帝寿诞时,从王府荷塘里捡来个圆滚滚的卵石,亲手雕琢一番,想制寿龟形状,哪知倒腾了半宿,琢了个四不像,还是觉得最初圆滚滚的可爱些,索性寿宴上就另挑了个更圆滚的去,混在一盘红蛋里盛上,引得百官一片唏嘘。
宴至晚间,那众翰林大儒喝到兴头上,请昶帝指物作诗,昶帝鹰眼一扫,就在琳琅满目的寿礼中相中了那卵石,先叫九皇子明王来起头,明王楚羽是出了名的好色纨绔,哪会作诗,与卵石是王八看绿豆,大眼瞪完瞪小眼,最后憋出一句囫囵话:“你看这个球又大又圆,又黑又亮……”
哄堂大笑。
昶帝顿时阴了脸色:两个丢人现眼的玩意。
好在柳相赶忙救场,一句“爱此一拳石,玲珑出自然”力挽狂澜,总算化腐朽为神奇,将那磕碜的石头夸到了别具特色的地步。
楚贞复又问勇士:“后面穷追不舍的刺客,你可知是何来历?”
勇士不假思索:“王爷恕罪,属下不知。”
属下?楚贞琢磨,他还有连自己都不知的属下?
“当真不知?”楚贞眯起眼睛,看向勇士腰佩的弯刀:“他们用的刀,跟你这把是同一款制,服饰嘛,与你别无二致,而本王也是头一回见你,所以——”
勇士轻轻“啊”了一声,单膝跪地:“王爷!属下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楚贞皮笑肉不笑,雨声衬得他的嗓音清润而蛊惑:“你主子是谁?”
“王爷!自然是您!”
楚贞挑眉,腰身微微前倾,将他那弯刀取下来,缓缓拔开,率先一个“璇”字映入眼帘,刀面如镜,森冷锋芒照在脸上,衬得他五官格外硬挺俊朗,隐隐携了几分天家威仪。
“好刀!”楚贞赞道,屈指在刀面弹了一下,逸出阵阵烁石之声。若非人命不可一试,他还真想看看这刀能不能把自己脑袋砍下来,转念又想这刀好是好,就是老气不上档次,砍不了大人物,屠不了龙。
“报上名来。”楚贞边说边拉开车帘一条缝。
雨幕中那几个暗影当真阴魂不散,恍如地底冒出的黑烟,又像天降的乌云,笼罩在荒野上,挥之不去。
他心里颇后悔,早知此地埋伏了刺客,就该听死侍的话往官道上走,偏自作聪明绕到荒原上,路途坎坷不说,连个躲处也没有。
“回王爷,属下单字,横。横刀夺爱的横,原是璇卫司的暗卫。”暗卫回答,默然了一会,听见弯刀入鞘,然后是王爷悠哉的声音:“本王听说璇卫司栽培出来的暗卫都是天下一流的高手,在朝在野均有人脉,已织成一张天网,甚至漫延到别国领域,其杀人如探囊取物,游离于律法铁条之外,仿佛活阎王般的存在,普天之下,唯一人能驱谴左右。”
顿了顿,他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看来皇恩浩荡,浩荡到本王这个千里之外的皇子身上了……想我王府带出的死侍也是经年累月的练家子,竟不如璇卫司一人顶用,啧,该说璇卫司天网恢恢呢,还是陛下疏而不漏呢。”
横暗暗心惊,眼角余光飞快掠过车板上一角紫衣,王爷此翻言语,分明不似传闻中镜王该说的话。
传闻镜王在京时成日窝在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既不拉党结派,又不好名马美人,加之身患怪症,时常犯困,每日十有八九都是睡过来的,属实皇家一代睡王、闲王。
虽则此人爱看贤书,却文不成武不就,七才六艺样样不精,白长了副好皮囊,白有个好家世,却似个鸡肋,看着是白馒头香饽饽,吃下去又味同嚼蜡,生生淡出个鸟来,难怪不讨昶帝器重,又不能让他白吃皇粮,只好绞尽脑汁想了个没人跑的差事,谴他视察西疆军情,做个中看不中用的总监军,这趟差一做就是五年。
昶帝生平最恨无用之人,镜王偏是诸多皇子中最无用的,天子眼皮下,无才无用,便是罪。
横刚要说什么,又听楚贞话音一转,露出些许倦怠神情:“跟了本王五年,辛苦了。”
五年,监军的五年,也是即将结束的五年,他本属于锦绣繁华的帝都,而非这边陲蛮荒之地。
却不料,有人不想让他活着回去呢。
横微微一怔:“王爷原来都知道……”
知他奉御命而来,知他如影随形的五年。
暗卫暗卫,本就是在暗中过营生的,在护主眼前抛头露面还是头一次,如若那二十死侍还在,哪里轮得到他青天白日救场。
楚贞闭上眼,淡淡道:“本王奉旨离京时,除二十死侍,未有半分仪仗,未带一兵一卒。两匹瘦马,一辆马车,徒行千余里,而今形单影只,举目四望,剩下之人,当是自己人,本王不管你从何而来,效命于谁,且算你跟了五年吧。”
他话说得九分明白,算是开了天窗,横听得真切,稍有迟疑,低语道:“王爷英明——也该知圣命难违的道理。”算是自报来历了。
说着见楚贞微微点头,昏昏欲睡之态,懒懒摆了个“退下”的手势。横知他是渴睡症又犯了,便退出马车,抽出刀来,反向刺客追去。
马车不远处,雨幕中一队人马若隐若现,似是藩王出游的仪仗。
一声惊雷,将人从噩梦中震醒,少年睁开空盲的眼睛,嘴里还残存着梦中的呼唤:“哥哥!”
床旁的华服男子听得愣住,良久问:“纯儿,你又梦见你哥哥了?”
少年朝男子望去,然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禁苦笑,突然道:“世子,我该回去了。”
“回哪里?”
“帝都,那是一切权力的中心。”
“也是一切灾厄的源头。”文世子紧接下句,“在这里,跟我在一起,不好么?”
少年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出神地摩挲着刀锋:“在这里我睡不好。而你,偏偏姓文。”
是夜,大雨瓢泼,横肃立在客房外,纹丝不动。
两位楚楚可人的女子打着红灯往这边走来,其中一名唤青珊,羞答答道:“西疆王差小女两个来,瞧瞧镜王爷醒了没有?宴上可少不得王爷呢。”
横奇道:“什么宴?”
青珊道:“当然是为镜王爷准备的饯行宴啦,镜王爷在西疆监军五年之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如今要回京去,怎的不声不响就要走了呢,好歹让地方官们聚一聚,规规矩矩风风光光地送一程才好呢。”
她说完,腆着脸拉另一女子往房门里走,横立即低喝道:“大胆!尔等是何身份!胆敢擅扰王爷清梦!还不速速退去!”
青珊端出自家主子的门面来挡回去:“你又是什么身份,竟敢驳了西疆王的面子,莫说镜王,就是皇太子殿下在此处,也要让出三分薄面的。快快让开,若误了时辰,耽误大人们的宴会,镜王爷短时内怕是走不了。”
横皱眉,青珊此话不假,昶帝年轻时弑兄夺位,同盟中的大功臣就有如今的西疆王文德崇,其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早些年还深受昶帝重用,封异姓王,后来权势渐渐不受节制,颇有功高镇主的苗头,昶帝疑心重,唯恐文德崇起异心,故而揪着他嫡子文熙剑一丝莫须有的过错,生生拔掉几颗得力爪牙,又封疆文氏一族,文德崇只好举家就藩西疆,名义上有了封地,实则是为本朝抵御外贼苏丹。
昶帝此举一石二鸟,权臣应付外域苏丹耗心劳力,哪还有空图谋造反,自然,昶帝打一巴掌再给颗糖,文德崇目前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而他在京的庶长子仕途此后一帆风顺,竟坐上了左相的位置,与右相柳正青一碗水端平。
横道:“王爷受陛下召回,如何走不得?”
青珊媚眼如丝,笑道:“走得走得,不过,得留下些东西才能走。”
横要问留下什么东西,一个慵懒的声音自后方门缝中传来:“让她们进来。”
青珊得逞一笑,蹁跹进了屋。
横不知所措:“王爷……”没跟进去,砰的一下吃了闭门羹。
屋内烛光摇曳,橘黄的光勾勒出个俊美颀长的身影,懒散的目光轻飘飘扫过两位女子,仿佛三月春风穿堂而过,在人心中留下一抹躁动的欲念。
青珊芳心萌动,饶是见惯王公贵人,种种风流,鲜衣怒马,也不及这皇室血统的镜王爷,美形貌,有风仪,如琼枝一树,贵气逼人。
她不禁暗叹:可惜了这般英美的男子,竟被诸位皇子压了风头去,又年纪轻轻成了亲,年纪轻轻为人父,年纪轻轻为鳏夫。
“王爷,西疆王令小女两个来为你敛被更衣,稍后请到文辉楼入宴。”两人异口同声。
楚贞散着发,在镜台前坐下,点头。
青珊抢上前去,熟稔地为其着衣束发,举止间不免亲昵僭越了些,几乎把人从头到脚摸索一遍,见王爷并未呵斥,柔柔道:“早知王爷是此等神仙人物,青珊便早早的过来侍奉。左右三五载,也是天赐的荣幸,如今王爷要走,倒真让人伤心呢。”
楚贞听她自报闺名,却不提姓氏,八成是王府养的家妓,倒生得粉面桃腮我见犹怜,只道:“过了今夜,伤心的可不止你一人呢。”
青珊娇滴滴问:“王爷也会伤心么?”
楚贞刮了下她鼻子:“伤心不是说出来,也不是看出来,而是叫人无法察觉……你说你叫青珊,可是姓萧?”
青珊瞬时震了一下,又听楚贞问:“另一位可是叫红鸾?”随后他啧啧几声,言语刻薄,“两位也曾是名门闺秀大家千金,如今竟沦落如此,要到以色侍人的地步,萧知府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他吐一句,青珊就抖一下,言语不能。
叫红鸾的女子正弄床叠被,闻言扭过头,透过幽明的铜镜,正对上镜王一双犀利的凤眼,幽邃,深沉,炽热。
那双眼直盯着镜中女子看了片刻,梦呓般的声音:“啊……原来你在这里……”
仿佛遍寻不获的珍宝时隔经年从某个犄角旮旯里滚出来,被他不经意的瞥见,才有这么一句温存的问候。
红鸾忙低下头,红袖中拢住了什么,雌雄莫辨的声音:“王爷为何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