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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结伴·山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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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有辅佐、帮助之意,徐宸山为71号取名犬翊,那他又想要一只狗帮他什么呢?
说实话,徐宸山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翊”这个字是这只狗不可舍弃的一部分,是组成它生命的无数分之一。
至于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无法回答,他只是遵从了意识中最开始的那份指引,为它起了“犬翊”这个名字。
“犬翊……”宁致远细细斟酌这两个字,随后就像是突然明白了徐宸山的意思,声音拔高了一瞬,“我明白了!它的编号是71,所以你就根据谐音给它取了犬翊这个名字,对不对?哎你别说,你这随口起的名字还挺好听的,兄弟有才啊!”
“嗯,是这样的。”徐宸山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把这个名字同狗的编号联系在一起,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它应该叫这个名字而已。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徐宸山摸了摸犬翊的狗头,轻声问道:“怎么样,这个名字还好吧?”
“嗷!”前赵毅·今犬翊很满意,他这个起名不怎么靠谱的便宜主人还好靠谱了一次,给他起了一个正常名字,没把“大花”“五花”这样的怪东西强加在他身上。
最起码以前他叫毅,现在也叫毅,虽说可能不是同一个字,但最起码听起来还是一样的,所以他还是原来的自己。
犬翊越想越开心,忍不住抬起头舔了舔徐宸山的手指,结果却被对方直接握住了狗嘴。
“不能舔人。”徐宸山把沾满了口水的手指在犬翊的嘴筒子上抹了抹,义正言辞道:“病从口入,你以后也不能随便乱吃东西,知道吗?”
“wer wer wer……”犬翊两只耳朵翻到了头上,张不开嘴,只能含糊不清地用喉咙干嚎了两声。
“有点像鸡,有点像狼,又有点像鹅,还有点像猪或者青蛙,就是不太像狗叫。”面对犬翊古怪的叫声,宁致远给出了如此评价,“这就是我们小比天籁般的叫声。”
犬翊:……
敢这么说他?等着吧,他要偷偷在他车上撒尿。
“前面就是批发市场了。”徐宸山终于把犬翊的嘴筒子给松开了,“路窄,车不好开过去,把车停在这里吧,你步行过去。”
宁致远指了指自己,问:“要我去?”
“是只能你去,这里的人看见你跟我走在一起可能就不会把东西卖给你了。”徐宸山先把犬翊放在大腿上,打开身侧的车门后又双手抱着他跳了下去,“我出钱,你去帮我买。”
“wer wer?”我也要去?
犬翊抬头望着徐宸山。
“为什么?”宁致远脱口而出。
“具体原因我不好说。”徐宸山神色寻常地把犬翊的耳朵从头上翻了下来,“总之这里的人都很讨厌我就是了。”
“那好吧。”宁致远总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从车上跳了下来,“你抱着个病狗不方便去,就在这里帮我看一下车厢里剩下的那四只实验犬吧。你给我说地方在哪里,我去给你买。”
“我没进去过几次,具体地点我也不清楚,但逛一逛肯定能找到的。”徐宸山左手托着犬翊,右手在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啊掏,最后掏出了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
“这是我原本的零钱,算上给71……犬翊看病剩下的医药费,总共还有三百多块,你全部去给它换成狗粮吧。”他将手中的几张纸票朝宁致远递了过去。
宁致远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钱,他摇了摇头,说:“算了吧,这钱你留着自己以后用吧,这次的狗粮就当我请小七驴的。”
正在偷听的犬翊:小七驴是什么东西?
“不用。”徐宸山谢绝了他的好意,“这钱我自己出。”
徐宸山望着宁致远,宁致远也同样望着徐宸山,犬翊趴在徐宸山怀里望着他们两人,然后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两人一狗就这样无声中对峙了许久。
“好吧。”最终是宁致远先败下阵来,接过了徐宸山手中的钱,向着批发市场走了过去,“既然你倔着要花钱,那我还推辞啥,我去了。”
“嗯。”徐宸山点点头,“多谢。”
“哦对了,别忘了帮我打开一下车厢的门,给里面的几只实验犬透透风。”宁致远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转身朝徐宸山丢过来某样东西,“请小心一点,别让里面的狗被人偷走了。
徐宸山抱着犬翊单手堪堪接住,发现是一串钥匙。
“我知道了,我会看好它们的。”
徐宸山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没有想错,前面几只狗应该就是这样被偷走的。
“喔喔喔。”注意安全,早点回来。犬翊也礼貌道别,仰着头随便嚎了两声。
可惜没人能理解他的意思。
待宁致远走远后,徐宸山看了眼毫无动静的车厢,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对着犬翊说:“你要去看看你的那些同类吗?”
“嗷。”不要。
犬翊拒绝,他才不喜欢那些他所谓的同类,过去他被关在笼子里天天和那些狗大眼瞪小眼的,他早就看腻了。
徐宸山似乎看出了犬翊的抗拒,他沉默了一瞬,接着又说:“它们要被安乐死了,现在很有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犬翊愣住了。
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记了呢?那些狗是真正的实验犬,和自己不一样,它们除了实验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可它们马上,就要被安乐死了。
“呜呜喔。”犬翊低头,低声叫了两声,两只耳朵垂下来刚好盖住了眼睛,让徐宸山看不清它眼中的神情。
“你不会被安乐死的。”徐宸山摸了摸他的头,“别怕。”
“喔喔噢喔。”我不是怕,我只是有种兔死狐悲的悲哀而已。
犬翊辩解。
徐宸山把犬翊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自己则拿着钥匙打开了车厢的门。
“你谢的不应该是我,应该是送你来的那两个人,没有他们我不会领养你。”他回应道。
车门打开,最外面是一大半的空铁笼,只有最里面的笼子里才关着几只趴着的比格犬。
看见车门打开,它们只是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人,随后就继续把头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四只狗里没有一只发出额外的动静。
毫无生气。
这是徐宸山对这几只狗的第一印象,和同为实验犬的71号孑然不同的感觉。
犬翊在原地吼:“喔喔喔喔喔喔。”它们怎么样了?
“我知道你饿了,先忍着,等回来就喂你狗粮。”徐宸山走过来摸了摸犬翊的肚子,随后抱起他放在了怀里,“这几只实验犬好像和你不太一样,它们不太像狗,我感觉你比它们像狗多了。”
那肯定是不一样的啊,犬翊想,毕竟他是个披着狗子马甲的人,那些是土生土长的实验犬,能一样才怪了。
等等……自己比它们更像狗?
他心虚地往上瞟了一眼,视线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徐宸山漆黑色的眼眸。
犬翊呼吸一滞,随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明白。
徐宸山拍了拍他的狗头,随后托着他走到车厢外,让他刚好可以看见里面的四只实验犬。
“向你昔日的同事们道个别吧,好歹也算共事了半辈子。”
犬翊翻了个白眼。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共事个头啊,平日里都是各自关在各自的笼子里。
而且犬翊算了算,他自重生在71号的身体里到现在也才不过过了一个多月时间,他连这些实验犬各自的气味都分不清,这算什么同事?
死囚狱里的狱友罢了。
“我为什么不领养了它们?”徐宸山背对着犬翊,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所以也误解了他的意思,“因为我不喜欢狗,也不是慈善家。”
“喔喔喔。”我要撒尿。
大半天没有小便的赵毅尿意涌了上来,他扭头朝徐宸山叫了两声。
“那为什么领养了你?”徐宸山又把犬翊抱在了怀里,“因为……没有因为,我想领养就领养了。”
“嗷嗷嗷嗷嗷,嗷嗷汪!”你领养就领养了,但是我要撒尿!
看对方越说越离谱,犬翊变得逐渐暴躁,最后甚至急得连正常的狗叫声都能发出来了。
“你是在骂它们吗?”徐宸山抱着犬翊转过了身,“可它们好像不理你。”
犬翊发出了最纯正的狗叫声:“汪汪汪汪!”我骂的是你,快把我放下来!
“你是在求我领养了它们吗?”徐宸山又曲解了犬翊的意思,“不行,我没有精力去养更多的狗了。”
犬翊急得都快说人话了:“嗷嗷嗷嗷,喔喔喔喔,嗷哦嗷哦。”不养就不养,但是我要撒尿啊,说几遍了,撒尿!再不把我放下来就尿你身上了!
徐宸山用力地揉了揉犬翊的耳朵:“乖,我现在不想跟你玩。”
犬翊:……好吧。
一人一狗,一个鸡同鸭讲,一个对牛弹琴,交流竟然也就这么诡异地持续了下去。
当然,只是交流结果有点差强狗意就是了。
后来或许实在是听不下去犬翊这么愚蠢的嚎叫了,徐宸山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他回头,看到笼子里的两只实验犬站了起来,背对着他正在撒尿,透明液体落在笼子里,流水声就是这么来的。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把犬翊托了起来,问他:“你是不是想上厕所?”
“嗷!”这次犬翊回答得格外干脆。
徐宸山:“……”
冒犯了。
他找到了一处离货车不远的背阴的地方,挨着一棵梧桐树,蹲下把犬翊轻轻放在了草地上,叮嘱道:“你身上还缠着纱布,动作悠着点,别再把伤口给扯裂了。”
犬翊:“喔喔喔。”
徐宸山就这样看着犬翊干站着……撒尿,倾注如雨下,然后他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分钟。
——没错,已经过了一分多钟了,犬翊还没有方便完。
就在时间久到徐宸山怀疑人生的时候,街对面从拐角处走来了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人。
他们有说有笑的,虽然没有穿校服,可女生留着统一的齐刘海学生头,男生则留着寸头,有的背后还背着个书包,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刚上完补习班的中学生。
学生一号看见犬翊后眼前一亮:“看,没见过的大耳朵花狗!”
学生二号看见犬翊撒尿后振臂一指:“看,那个狗尿了一条河!”
学生三号看见受伤又残疾的犬翊后泪光一闪:“看,好可怜的狗狗!”
学生四号看见守着犬翊的徐宸山后眼中亮起了粉红泡泡:“看,那里有帅哥!”
学生五号看清守着犬翊的徐宸山身上都是干涸的血后大惊失色:“看,那个人身上都是血,妈妈我们遇到坏人了!”
学生六号扶眼镜:“如果我这五百度的眼睛没有看错,那个……好像是住在山里的杀人犯吧?”
学生一二三四五六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像被一颗小石子惊到的麻雀一样咋咋呼呼地尖叫着跑远,像一阵风地来又像一阵风地走,只留下了满脸懵的徐宸山和犬翊在风中凌乱。
犬翊:“嗷?”
他不就撒个尿吗,他招谁惹谁了又?真的是,一群神经质的小鬼头。
徐宸山心烦意乱地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说:“聒耳朵。”
他望向犬翊,发现犬翊已经方便完了。它应该是不想踩到自己的尿,所以抬起了一条腿,再加上断了一条腿,此刻它只用两条伤腿撑在地上,站在一大摊水渍旁边。
“你累吗?”他蹲下,托住犬翊的腰把它抱了起来,“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赵毅想了想,叫:“喔喔喔。”没了。
徐宸山似乎明白了犬翊的意思,抱着他回到了货车的副驾驶上。
他把犬翊放到大腿上,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揉着它的头,同时通过后视镜时刻观察着货车车厢那边的动静,自言自语:“你说,那些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wer wer。”犬翊把头抵在徐宸山的腿上,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懂。
他怎么知道那些人想做什么。话说,他连他说的那些人是谁都不知道吧。
“他们大张旗鼓地进山,却又无声无息地没了动静,背后肯定是在酝酿着我不知道的阴谋。”徐宸山继续自言自语。
“喔喔喔喔。”犬翊敷衍地摇了摇尾巴。
没动静才正常吧,都阴谋了,能让你知道的那还叫阴谋?
可能是嫌犬翊吵,徐宸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把视线投向了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远处的蓝天白云下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熹微的霞光藏在云堆里,镇子就这样坐落在山岳中间,左右两边都是巍峨山脉,山尖上还带着点点白雪的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街上偶尔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走过,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副驾驶上的徐宸山,所以犬翊这边也算得上是安宁祥和,岁月静好。
就是有点困。
徐宸山就像是老僧入定了般一动不动,犬翊都怀疑他是不是坐着睡着了,要不然总不能这么久了动都不动一下吧?
他悄悄抬头往上看了眼徐宸山,发现这个人类闭着眼睛,看样子好像还真的睡着了。
犬翊将头仰得更高了一些,想要趁徐宸山睡着偷偷观察一下他额头上的疤。
——没办法,谁让他太无聊了,现如今观察周围的事物是他唯一消遣时间的方式,观察周围当然也包括观察人类了。
犬翊将头抬得越来越高,视线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眯着眼,就像人类观察动物一样观察着徐宸山,趁四下无人,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打量与探究。
“好了,别看了。”看似睡着的徐宸山突然伸手把犬翊的头摁了下去,“再仰头脖子就断了。”
“wer wer。”犬翊被吓了一跳,收回视线,心虚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这人竟然还装睡诈他,真卑鄙。
“还有东西要守着,我怎么可能会睡着。”徐宸山睁眼,拍了拍犬翊的狗头,“不要舔人。”
虽然他已经几天没好好睡一觉了,但显然现在还没到能睡觉的时候。
犬翊乖乖地闭上了嘴。
他把视线往车窗外投去,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前面的路口处冒了出来。
——是扛着一个很大麻袋的宁致远,他买了狗粮回来了。
“汪。”他提醒了一下徐宸山。
徐宸山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宁致远,他把犬翊放在主驾驶座上后立刻打开车门跨了出去,然后向着宁致远走去。
“总共60斤。”宁致远气喘吁吁地把狗粮袋子交给了徐宸山,终于松了一口气,“摊主说里面加了多达六种黄金比例冻干鲜肉,膳食非常均衡,专治狗狗挑嘴,而且外可美毛健骨,内可补钙护胃,保准狗狗越吃越健康。”
徐宸山:“……哦。”
他这样说搞得他都不好意思问这狗粮是不是有点贵了。
宁致远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张纸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水,问:“狗粮买回来了,还有其他需要的吗?像什么狗窝项圈食盆什么的,我们那养狗这些都得一应俱全。”
“不用了。”徐宸山拒绝了他,“它跟我同吃同住,在森林里没人,不需要太多这些东西的。”
当然,还有一点他没说——那就是他现在手上没有一毛钱了。
宁致远将擦了汗的纸巾叠好后紧紧攥在了手里,闻言无奈道:“好吧,那四只实验犬没出什么问题吧?”
徐宸山扛着狗粮往回走,头也不回地说:“没有,现在可以把车厢门关上了,我该回去了。”
“你要回森林了吗?”宁致远追了上去,“这么多东西,还要抱着狗,你怎么回去?”
“现在几点了?”徐宸山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几点?我看看。”宁致远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现在快下午六点半了,啊!已经这么晚了啊……”
徐宸山在心里算了一下路程,说:“六点半,还可以。你把我送到去森林的那条小路上,之后我自己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就可以了。”
他平常从遇到犬翊的那条小路步行回护林点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接近两个小时。这次他虽然需要带着这些东西,但最迟应该也能在晚上九点半之前回到住的地方。
只是那桶柴油可能需要明天才能拿回去,徐宸山想,今天晚上他还是没法用电。
“你自己?不需要我帮你吗?”宁致远不放心,又问了一句,“况且71号和狗粮你能同时抱着回去吗?”
徐宸山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不需要。你知道入了夜的森林有多恐怖吗?容易迷路先不说,光是里面的蛇虫蚁兽就够你喝一壶了。”
“那你……”宁致远显然被他唬到了,像只鹌鹑一样缩了缩脖子。
“我在林子里住了十几年,自己还是可以应对这些的。”徐宸山一句话卡得宁致远哑口无言。
“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吧。”宁致远旧物利用,又用手中攥着的纸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加油!”
“错,我还有我的狗。”徐宸山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宁致远,“多谢关心。”
…………
是夏,霞光万道。
徐宸山站在满是细碎尘土的小路上,西边是似血又似火的夕阳,东边是徐徐升起散发着淡淡银辉的新月。
他身后是逐渐变得昏暗未知的林中小径,面对着宁致远、李雯婧二人,他轻轻朝他们点了点头以示告别。
“这可是六十斤狗粮,你单手背着真的可以吗?”李雯婧担忧地皱起了眉头,“而且一只手抱着小7它可能也会不舒服,所以真的不需要我们帮你吗?”
“不需要。”临别之际,徐宸山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过去比这要重几倍的东西我都扛过来了,就这点重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相信翊翊也可以理解的。”
嗯?犬翊警觉地抬起了头,毅毅?感情“犬”不是姓,是他名字的前缀词啊,但“毅毅”不是以前他那个妈给他起的小名吗?
姓徐的怎么突然成他妈了?
此刻徐宸山逆着夕阳站在那里,光线从他身后打过,让他周身都变得模糊起来,整个人就像镀了一层金光一样虚幻。
望着他,不知为何,宁致远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似乎对面的这个人和他们不一样,他不像是生活在这世上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毫无预兆地消失,再也无法见到。
“徐先生。”他突然开口喊了他一声,像发癔症般地说出了心底的话:“我突然想起来一句话:‘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物是人非,只有树仍沉默地守在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所以你说,它会记得某个人吗?它会记得曾有一个人站在它的庇护下吗?”
徐宸山没有说话。
“树或许不会记得,但人会记得。”片刻后,他终于开口,说:“人生活在树的庇护下,所以只要树仍在原地生长,人便知道这世上总有一棵树守望过他,从草木稀疏活到了繁花似锦。”
宁致远接着问:“可它们不曾改变,它们亘古长存,它们看有人归来,看有人永不落幕。为什么它们可以长盛不衰,可以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地岁岁长存,而我们却屡战屡败?”
徐宸山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突然笑了,真心地笑:“因为它们不会被困于我们的时光轮回之中,而我们却妄图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它们的时间,到头来自然是庸人自扰。你错就错在用过于感性的认知去感受它,它们是不会改变的,所以若想真正认识它、理解它,只能通过与它们的对话去真正感知它。”
“这就是……你生平在森林里与树的对话吗?”宁致远非常认真,“很高兴能结识你这个朋友,虽然我现在还不能明白你话里的意思,但是也差不多理解你对自然万物的态度了,我相信你会善待犬翊的。”
“wer wer?”犬翊懵逼地叫了一声。
刚才这两人扯着扯着就扯到了他听不懂的地方,他本来还昏昏欲睡,这怎么突然就又扯到他身上去了?他们这是在发什么疯?
“对……朋友。”徐宸山浅笑,“所以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全程沉默着的李雯婧偷看了眼宁致远,摇了摇头,“天黑了,你就别再和大哥聊天了,快点回去吧,若有缘我们以后肯定还会再相遇的。”
徐宸山点了点头——不过怕是再也没缘了。
但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分分合合又是一天,有聚有散又是一年,他不会因此而再伤春悲秋的。
“我走了。”他用眼神向他们告别,转身,随后健步如飞地背着狗粮,抱着犬翊向着林子走了过去。
待徐宸山走后,李雯婧戳了戳宁致远的胳膊,悄声问:“大哥,你刚才和那个怪人说的话什么意思啊?”
宁致远扒拉开了她的手,无奈地说:“雯婧啊,别人刚走,你就这样说他的坏话不太好吧?”
“本来就是怪人嘛。”李雯婧目视着徐宸山离开的方向,“而且这也不算坏话吧,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好了,再怎么说随便议论别人也不是件礼貌的事,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完,走吧。”宁致远回到了货车上。
“所以你刚才说得是什么意思?”李雯婧也回到了副驾驶上,边系安全带边追问道:“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悲伤呢?”
宁致远叹了口气,笑着说:“可能是人老了就容易变得敏感,你就当我刚才是在矫情吧。”
李雯婧揉了揉手臂,一点都不信他这一套:“噫~28岁矫情的老男人,搞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宁致远:“……”
七月,路边的野草和沿路的树枝正是疯长的时候,在皎洁凄清的月光下,它们像蠕虫一样从路两旁伸出来,在路中央留下一大片诡谲多变的阴影,若是不仔细看,这小小的一条山路甚至都要被完全遮蔽住了。
徐宸山走在经年累月的落叶与疯狂开拓疆土的杂草之上,视线谨慎地扫视着周围有没有盗猎者留下的陷阱。
“嗷汪。”犬翊突然不安地轻轻吠叫了一声。
现在他是这世上最不安的狗。
因为除了他熟知的各种虫鸣外,周围的树上又传来了很诡异奇怪的声音,是那种有间隔有节奏的固——固——声,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幽幽的,好像声音是慢慢飘着走近耳朵一样。
“嘘,安静。”徐宸山打断了他,“是灰林鸮,如果你乱叫惊到它们,小心它们冲下来给你一爪子。”
这么可怕?犬翊惊慌地抬头打量着四周,可除了被微风吹动的树外没见到任何东西。
“别乱动了,我骗你的。”徐宸山不管犬翊有没有听懂,自顾自地说:“是山鬼在哭,你如果再动山鬼就要来把你抓走了。”
犬翊:“!”
他老实地把自己窝进了徐宸山的怀里,用耳朵遮住了自己的双眼,自欺欺狗地假装自己在睡觉,什么都没有听见。
看到犬翊这怂狗样,徐宸山嘴角忍不住地上扬,他停下抬头望了一眼月亮所在的方位,几秒后又继续往前走去。
两旁的白英和葎草长得太茂盛了,把路都给堵死了,徐宸山边走边做着打算,有空了必须要再清理一遍,要不然以这些草的生长速度,过不了多久他就没有下山的路了。
还有猪殃殃,这是他最讨厌的杂草,不知道为什么这草在凌山长得这么结实,藤上的倒刺容易剌破衣服不说,草爬子还喜欢躲在上面,让人防不胜防。
想起草爬子,徐宸山忍不住浑身恶寒。
今年的森林脑膜炎疫苗他还没打,必须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就是不知道狗能不能打这疫苗,否则他只能教这狗不要往草丛里钻了,尽管这不太现实。
想到这,徐宸山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他要不要给犬翊买个牵引绳。
可仅仅只是思考了一瞬,徐宸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同时也发现自己之前的思考是多余的——因为犬翊……是个断腿狗,它能不能正常走路都是个未知数,更不用说去钻草丛了。
虽说如此,可徐宸山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心里更加沉闷了,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就是有一口郁气堵着,上不来下不去的,压得他始终放心不下这件事。
“哎。”徐宸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喔?”犬翊摇了摇头,露出了一只眼睛。他的主人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不开心了?
“快到护林点了。”一路上扛着狗粮,徐宸山额角出了一些汗,“我去给你布置狗窝,你不要乱跑知道吗?”
犬翊面露难色:你看我像是能跑的样子吗?
回过神来,徐宸山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句很蠢的话。
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喃喃自语:“还好只是一条狗,什么都听不懂。”
犬翊:……
这是一场他单方面感到兵荒马乱尴尬的情况,不知者无尬,所以他还是继续装睡觉吧。
露水沉沉的夜,天上的半月就像是被小狗踩了一脚的月饼,模糊的月光模糊了眼前的路,最后就连小狗的爪子也融化进了这一席夜色里。
就在小狗爪子消失的最后一刻,徐宸山看到前面密密麻麻的树枝中出现了一个高高指向天空的瞭望塔,如鹤立鸡群般格格不入,而瞭望塔的右前方,则是如迷你版瞭望塔的烟囱——塔房的烟囱,他住的地方。
护林点,到了。
“你和我睡一个屋。”
塔房门外,徐宸山把狗粮放在了地上,把犬翊放在了狗粮上,自己则又在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串钥匙,然后他用这串钥匙中的某把钥匙打开了不怎么灵活的门锁。
大门发出“咔嚓”一声巨响,随后被缓缓推开。
犬翊鼻子灵,突然闻到了某种特别好闻的味道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这味道就像是在林中漫步时,不经意间轻轻掠过的一阵风,带着淡淡的树木香气,轻轻地拂过鼻尖,虽并不浓烈,却足以让人驻足,沉醉于其独特的清新之中。
这种香气,还有点像松树的味道,干燥、清爽,带着一丝丝树木的甘甜。它让犬翊想起在阳光照耀下,松针间闪烁的光芒,或是冬日里,松枝上挂满的晶莹雪花。
好神奇的味道!
犬翊鼻尖抽动,刚想在外面闻得更仔细点,结果徐宸山就直接把它抱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非常昏暗,仅有的照明光也只有从窗外投进来的月光,屋里具体有什么摆设就算是犬翊这样有夜视功能的狗也看不太清楚,所以他就只能通过鼻子不停地寻找着香味的来源。
“别闻了,是松香,再闻你也不能吃。”徐宸山把犬翊放在了木桌上,看它闻得这么仔细,忍不住给它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小块透明橙黄色固体,自己则从墙角的衣柜里摸黑抱出一床许久没用过的夏凉被,又找了个大纸箱放在窗边后便开始着手给犬翊铺起狗窝。
原来是松香啊,怪不得有松树的味道。
犬翊趴在桌子上,趁着月光开始观察起那一小块松香。看样子,这应该是一块纯度很高的天然松香,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光,如果要卖应该能卖不少钱。
就在犬翊观察得入迷时,一只手却突然伸过来拿走了那块松香。
“这玩意不能吃。”徐宸山把松香检查一遍后随手扔到了窗台上,随后又俯身把头凑到了犬翊嘴边,“应该没啃吧……”
犬翊:“喔喔喔喔。”
姓徐的竟然这么想他?拜托,他还没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再傻也不会傻到去啃松香好吧!
“滂臭。”闻到犬翊嘴里的味道,徐宸山终于放心了,“看样子是没啃。”
犬翊:……
下次他要提前去吃**,到时候给他的好主人一个天大的“惊喜”,看他还敢不敢闻。
徐宸山起身,从菜橱里摸出一个不锈钢碗放在了地上,拆开装狗粮的袋子后往碗里倒了半碗狗粮,随后把狗粮端到了桌子上。
“吃吧。”想了想,他又拿出了一个小瓷碗放在桌子上,往碗里舀了半碗清水,“喝的也有了,以后这两个就是你的饭碗了。”
犬翊高兴地“嗷”了一声,没有管徐宸山后面说的什么,埋起头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秉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吃的时候硬是没从嘴里掉出一颗狗粮,几乎只用了几分钟便吃光了碗里的所有东西,还顺带着把碗底的碎渣给舔得一干二净。
“嗷。”还要。
他抬头,用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的眼睛紧紧盯着徐宸山。
徐宸山嘴角微微抽了抽,不动声色地又给犬翊的饭碗里倒了半碗狗粮。
低头闷饭的犬翊再一次把碗里的狗粮吃了个干干净净,甚至把碗底舔得更光滑了。
“嗷。”还要。
他抬头,用在黑暗中散发着绿光的眼睛又一次盯上了徐宸山。
“不能再吃了。”徐宸山这次无视了犬翊的眼神,“运动量跟不上,再吃你就变成花猪了,要注意节制。”
“嗷。”
见徐宸山铁了心不再给自己喂狗粮,犬翊只能认命般地吧嗒吧嗒几口喝光了瓷碗里的水,然后……打了个巨响的嗝。
徐宸山轻笑了一声。
他摸了摸僵在原地的犬翊的狗头,轻轻把他抱起放到了铺了小被子的纸箱子里。
“吃饱了就睡吧。山里后半夜会降温,你老实点,别把被子给踢开了。”徐宸山细心地给犬翊掖好了被角,只留下一对大耳朵露在外面,“听话。”
“wer。”犬翊轻轻叫了一声。
“睡吧,我先去洗澡了。”徐宸山拍了拍犬翊的小被子,“虽然你身上味很重,但我会等你伤好了再给你仔仔细细地洗一次澡的。”
“wer。”犬翊又叫了一声后把头缩进了被子里。
“晚安。”徐宸山道别犬翊后向着浴室走了过去,边走边把身上沾了血的衣服脱下,“希望你能喜欢这里,7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