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43、第四十三章

　　两个人手里都捧着水杯，水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昨晚宴燕几时走的？”静帆低头抿了一小口。见他并不开腔，她便又向他发出挑衅：“还是说，她也跟你一起住酒吧？”

　　“瞎说什么呢！”

　　静帆嘴角上扬了一下，说：“你急什么？我这也是合理地猜测嘛。你想，昨天都已经那么晚了，她还跑去找你，对你的办公室又那么熟悉。就连相机放哪个抽屉，心里都一清二楚，想必你们的关系不错吧？”

　　话已至此，张执依然只听不说，看样子非常沉得住气。结果端起杯子来喝水，却把舌头给狠烫了一下。

　　“哎呀，你看你！”静帆赶紧从他的手里，拿走那一个危险的水杯，“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他尴尬地笑道：“平时喝凉水喝习惯了……”

　　“哦？是吗？”静帆把杯子放回灶台上，“还是说，小秘密被我抖出来了，心里正不爽呢？”

　　他见这事儿是过不去了，干脆坦坦荡荡地说道：“我跟宴燕确实有联系，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你嘴上是没说。”

　　静帆转身靠在灶台边沿，看着张执，几度欲言又止之后，苍白地笑了笑，然后略带伤感地说道：“我是想说，可是每每话到嘴边，我又扪心自问，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你是我的什么人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你那么聪明，一定什么都心知肚明。”

　　“静帆……”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你就只想把我推开，你以为我们分开以后，彼此都可以轻松一点。但是，你知道吗？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愧疚。愧疚更能把人给掏空。”

　　张执咬着下唇沉默着。

　　“后来我也曾试图去想象，你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和那些压在你心底的痛苦……但是，我哪有你聪明呢？我根本说服不了我自己……”

　　静帆话里的最后几个字，已经被哭声给吞噬了，“嗡嗡嗡”的，像是信号中断干扰声，在张执的耳膜上不停地刮蹭。

　　“对不起，让你难受了。”张执低头看着她的脚。

　　她立马擦干泪说道：“我现在不再穿帆布鞋了。”

　　张执抿着嘴点了点头。

　　她说：“公司嫌我太矮，不希望我暴露真实身高，所以只准我穿高跟鞋。”

　　“是吗？原来要当好一个歌手，光会唱歌也是不够的。”

　　“你听过我的歌吗？”她突然心血来潮地问道。

　　“嗯……”

　　“有喜欢的吗？”

　　“……”他不能说没有，更不能说有。因为他既不忍欺骗，也不忍用真话去伤她的心。

　　静帆当然什么都明白。只见她失落地绕开他视线，走出厨房，走到鞋柜前，弯下腰拉出了行李箱的推杆。

　　“你马上就走？”

　　“嗯，我今晚不睡这儿了。”她边说边伸脚踩进高跟鞋里。

　　“干嘛这么着急？”

　　她说：“因为，今早把妈妈送走以后，这里就不再是一个家了。既然如此，我再住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酒店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回京北。”

　　张执若无其事地说：“那倒也是。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她向他疲惫地点了点头后，便踏着细碎而清脆的足音，径直走到电视柜前，弯下腰拿起那张全家福。用手轻拂去玻璃上的灰，看了看，再想了想，终还是拿着它转过身去，走回鞋柜前，打开她放在柜子上的皮包，将照片连同那古老的相框，一并塞进了皮包的夹层里。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说道：“麻烦你送我去一下酒店。”

　　张执提着那小巧的行李箱，走在前面，像一个为女友送行的绅士。静帆拎着精致的链条包，跟在后面，则像是正在热恋中的女友。

　　出了院门，她和他又一起走在小巷里。五年不长也绝不短的时光，让他们都长大了许多，而这条原本就很窄的巷子，却比五年前更加逼仄，两面墙像是越挨越近了，都从旁推着他们，让他们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而那轮斜挂在天边的夕阳，倒是一如既往地，为他们并肩前行的路上，洒满了浓烈的橙红色的光。

　　张执的车就停在巷子口。把行李放在后备箱后，他便跑上前去，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车子慢慢驶入车流，先从小路转去大路。等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静帆问他：“能带我去老街兜一圈吗？”

　　“好啊。”张执立马打方向盘改道，“怎么突然想要去那里？”

　　她歪着头靠在窗玻璃上，看着从窗外一闪而过的，已经不那么熟悉的街景，淡淡说道：“想看看我妈的‘翠萍茶馆’，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车从大路又驶入小路。窗外不再似方才热闹，但对静帆来说，这冷清却使她觉得亲切。

　　老街还是原来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只是原来的临时商户，和那些卖小吃的摊位，都已被拆除掉了。人行道比从前宽阔不少。

　　“我以前总是来这里找她，”静帆伸手指了指右边，示意他往右开，“那时候晚上放学回家，只要碰上王保国，几乎都会闹得不愉快，有时能忍，有时不能，忍不了就干脆离家出走，却又没地方去，只好跑到‘翠萍茶馆’。去了也绝不多说什么，只是硬着头赖着不走，希望她能留我住一晚。”

　　“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怕她怪我。”静帆说完便打开车窗，让一股热风猛灌进来。

　　回想起那几年里的自己，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若不是偶然遇到了张执，她的心恐怕早已经死了。

　　没过多久，车经过她以前常常站着发呆的街角，眼前一幕幕越来越熟悉。

　　当车开到目的地时，却不见翠萍茶馆的的招牌，也不见门口的烟柜和冰柜。大叔不再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过往行人。也再没有哗哗作响的麻将声，穿插在喧闹车流声中。

　　那里已变成了生活超市。

　　“我们走吧。”

　　说完，静帆轻轻靠向椅背，又伸手关了车窗，一路上再也没说什么。

　　在酒店替她办理入住，为了不引人注意，张执拿出了他的身份证。

　　到了房间，拉开窗帘，才发现天空已变成了灰蓝色。窗外华灯初上，窗内幽暗清凉，她坐在飘窗的小蒲团上，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已轻轻抚平了她内心的波折。

　　张执放下行李以后，就远远地站在进门的玄关处，虚看着窗外。过了好一阵，才终于轻声对静帆说道：“宴燕大学在渝城上的，毕业后留了下来，现在是一家国企的文员。”

　　静帆听完愣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他没接话，依然自顾自地说道：“我刚接手这家店时，完全没有经验，只知道两眼一抹黑地瞎干，以至于生意不仅没起色，甚至比之前更差劲了。

　　有一天已经到了深夜，居然连一个客人也没有，眼看着冷气轰轰地吹着，天花板的吊灯也幽幽地亮着，电费正在白白地流失。我坐在角落里想了一会儿，干脆咬一咬牙，准备叫大家提前下班。结果，就在这时，却突然涌进来一大群客人。一个女生先领大家落座，然后她提着生日蛋糕，走到吧台前，对酒保说，今晚是她的生日，她想要加一些额外的服务，例如蜡烛点好以后，请乐队演奏生日歌，外加一些灯光的配合。我听见以后赶紧去招呼。刚把酒单递到她手里，她就叫了我的名字，抬眼一看，才发现她是宴燕。后来才听她说，当她知道我回国以后，就一直在打听我的情况。她也知道她妈妈是知情的，但就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生日那天，全家人聚一起要为她庆生，她却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句话不说只是大哭。她妈妈再也拗不过她，才把那些从我爸那儿打听出来的，有关于我的狼狈的现状，全都告诉了她。

　　就这样，我们才有了联系，但也仅仅是有联系。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静帆听完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你也告诉过我，世事无常，不是吗？就算你们现在是这样，不代表永远都只是这样，对吗？”

　　张执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倒是很会活学活用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你今天为什么会来找我？”

　　张执听完正要开口，静帆却打断他道：“不要骗我，我想听真话。”

　　“真话就是，我不能不带着遗憾活着，也不能不带着罪恶感活着……”张执将上身倚靠在墙上，“但，我也是人……我也有血有肉……昨天在酒吧又遇到你，我才意识到，只有你，才是我这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中，唯一不稳定的因素。”

　　“所以你就要一直躲着我，对吗？”

　　张执没有回答。

　　沉默良久，他转身要走，静帆突然大声说道：“下个月十五号，晚上八点，京北体育馆，要举办我出道五年来第一场个人演唱会。

　　你，会来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