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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静帆顶着一脸尴尬,走到了“翠萍茶馆”门口。

      少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穿一件桃红色棉绸短褂,一条半透的白色紧身裤,单手掀开发黄的塑料门帘,从里面凶巴巴走了出来。

      静帆轻轻地叫了声“妈”。

      “干嘛?又没钱了?”张翠萍一脸不耐烦地问道。

      “不、不是的!”静帆着急地拔高了声调,“我不是问你要钱来的。”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在这里跟你待一晚,可以吗?”

      张翠萍听完先是一愣,然后仰起头干笑一声,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把手往大叔肩上一搭,假装不经心地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妈,我只是好像有点中暑了,在家待不住,想要在空调房睡个整觉。”

      “就这样?”

      静帆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翠萍便咽下后面的问题,一转身就又心安理得起来。

      深夜,静帆一个人蜷缩在杂物间,瑟瑟发抖,像一只刚被收留的野猫,敏感,胆小,却充满了强烈的应激的防备。

      大厅里嘈杂的机麻声和人声,连同那刺鼻的蓝灰色烟雾,都随冷气从门缝漏进来,将这个狭窄的空间填满。

      她常常觉得快无法呼吸,又终于大口地呼吸着睡去。

      一个又一个逼仄的梦境,几乎已将她四分五裂。

      好不容易熬到了六点,她在薄毯下换好校服,麻利地站起身来,再将薄毯叠好收在一边。

      轻手轻脚地推门走出去,在一张机麻边找到张翠萍,她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泼辣。一脸被油汗弄花的妆容,和一头散乱枯燥的红发,让她看上去又脏又旧。

      “妈,我走了。”静帆站在她身后说道。

      “嗯。”她随手甩出去一张二万。

      等静帆默默地走到了门口,她又突然扯着嗓子喊:“今天放学后老实回家,该干嘛干嘛,别再来影响老娘的手气。”

      静帆微笑着说了声“好”。

      然后伸手掀开门帘,头也不回地走入晨风里。

      今天是班主任陈静的英语早自习,高二(16)班人都齐了。没有迟到也没有人请假。

      只见陈老师挺着六个多月的孕肚,心满意足地坐在讲台前,一会儿往嘴里塞一个小笼包,一会儿又啃一口剥好的茶叶蛋。

      对于坐在前排又还饿着肚子的人来说,被四处流窜的食物香气包围,又不能偷吃,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终于盼到了下课铃响,同学们几乎是一哄而散。陈静拿卫生纸擦了擦嘴,收走了讲台上空掉的塑料袋,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

      趁着现在还有精神,她撑着腰慢悠悠站了起来。

      低头一看,前几排学生都跑光了。

      她又慢悠悠走下讲台。

      一想到不久后就要休产假,她一方面是觉得高兴,高兴自己快卸下重任,不用再每天辛苦地奔波。一方面又莫名充满了斗志,想要为16班多做点什么。

      突然,她感觉到身旁有人过来,转头一看,原来是静帆。

      “有事吗?”她尽量不那么严厉地问道。

      以往面对这“问题少女”,她常常会不自觉流露出不耐烦。

      静帆低着头轻声说道:“陈老师,我想向学校申请住校,不知道现在还可以吗?”

      陈静听完眯着眼睛,将她从上到下打量,说:“到我办公室再说。”

      静帆心里虽然抵触,但因有事相求,也只好强忍着不适服从。

      等陈静在办公室落座以后,静帆才慢慢走了过去,站在她身边,还不能说话,得先等她喝一口温水。

      “想住校?”陈静放下水杯后问道,“为什么?”

      静帆认认真真地说:“因为家里太吵,不适合学习,想换个比较安静的环境。”

      “换个安静的环境学习?”陈静冷笑道,“早不急,夜心慌,现在都已经学期末了,宿舍床位早已经满员,谁还会管你安不安静?”

      “那我自己再想办法。”说完她便准备撤了。

      “还有——”陈静抬起头叫住了她,“从这学期开学到现在,跟你说过无数次了,要请你妈妈来学校一趟,现在我就想要句准话,这学期期末考之前,我能见到她吗?”

      “对不起,陈老师,我妈总说她很忙没空。”

      “没空?”陈静用力一拍桌沿,“什么叫没空?”

      “她说她没空管我的学习,。”

      “没空管你学习?”陈静一边轻敲桌面,一边看向对面的老师,彼此还交换了无奈的眼神,“她以为把你丢给学校,自己就完全没责任了?”

      静帆埋着头盯着鞋子。

      “那你把她的手机号给我,我给她打电话。”

      “没有。”

      “没有手机?”陈静嘴角向上一挑,仿佛听了句天大的笑话。

      “是的,没有。”

      “邹静帆,你不要太过分!”

      “这就过分了?”静帆在心里回了一句。

      她想,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熬了一个通宵的张翠萍,那陈静才会大开眼界,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过分。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静帆以为又躲过一劫。

      结果正在气头上的陈静,却直接不留情面地说:“你先别上课了,去操场跑步,你妈什么时候来学校,你就什么时候回教室。”

      说完,她把她微肿的两只大手,轻轻地放在凸起的肚皮上,像是在故意做给静帆看,“看到没有,这才是母爱,辛辛苦苦怀胎九月,岂有说不管就不管的?”

      静帆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并不在乎。

      不就是跑步吗?

      静帆在操场上顶着烈日,一脸不屈服地跑着。

      六月的上午很少有风来。

      一道道明晃晃的阳光,就像是一支支锋利的箭头,好似从天外飞来,射穿了静帆单薄的身体。

      跑啊跑啊……当汗水如血般快流干时,只感觉一声声聒噪的蝉鸣,纷纷从皲裂的树洞里冒出来。

      静帆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呼吸也愈发微弱而急促。

      在她两眼一黑之前,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离地。明明重重地摔了个狗吃屎,却飘飘然如一头扎进了云里。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她已经睡在了医务室的床上。

      眼前是嗖嗖转动的吊扇,空气里飘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醒了?”

      一个声音从远方飘来。

      静帆僵硬地转过头去,就看见那一道光影里的轮廓,淡得像一张褪色的底片,薄如蝉翼,生怕给风吹吹就散了。

      “感觉怎样?”他逆着光走到她的身边。

      见她发着呆,又俯身凑近了温柔地问道:“想不想喝水?”

      她赶紧吃力地吞咽了一下。

      就在他低头拧瓶盖的瞬间,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皱在一起,像是在担心,却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张执……”她从记忆里逮住这名字。

      “干嘛。”

      “你怎么会在这里?”

      “要你管。”

      说完,他把矿泉水塞到她手里,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转身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静帆呷了口水后又问:“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张执听完松了口气。

      他说:“你在操场上晕倒了,我刚好经过,就把你送来医务室了。”

      “是吗?”静帆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啊,不知道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就差没打呼说梦话了。”

      “你胡说!”

      张执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对呀,我就是胡说,谁叫你自己断片儿了呢?

      他决心不把真相讲出来。

      而事实上,他当时正在教室上课,因为座位就在窗边,因为觉得老师太无聊,所以他习惯性面朝窗外,让公式在脑子里自动播放。没过多久,阳光晃到了他的脸上,他偏过头躲,视线也跟着往操场上一扫,没想到竟看见个瘦小的身影,在操场上跌跌撞撞地跑着。

      “张执,你来黑板上写一下解题步骤。”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叫他。

      他根本没有听见。

      虽然他依然一脸平静,但眼里却聚满了暴雨前的黑云。

      就在她摔倒的那一瞬间,他“噌”地站起身来,板凳哐啷倒在地上。

      然后在全班的注视之下,他大步走向了教室的后门。

      老师都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飞快地摔门而去。

      “张执。”静帆从床上坐了起来。

      见他一动不动,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又说:“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知道就好。”

      静帆转身来到他身边,再把脚慢慢放到床下。

      一双沾满了灰尘的白袜子,就在他眼底余光里晃动,不一会儿就晃得他心神不宁。

      于是他干脆低下头来。

      看了好一阵那双球鞋,才发现它不仅失去了形状,还几乎已经是遍体鳞伤。鞋带像一条肮脏的绷带,将鞋身如伤员般捆绑起来。

      “邹静帆。”

      “嗯?”

      他悄悄移走目光后说道:“我为我昨晚的口不择言,跟你道歉。”

      “……”她想起了恍如隔世的昨夜。“哦,那个啊……”

      “对不起。”

      静帆故作轻松地笑笑:“没什么,都过去了,我想你也不是故意那样的。”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吧?”他好像非常在意这一点。

      “嗯,扯平了。”

      两人沉默片刻之后,他又问她:“你刚刚为什么被罚跑步?”

      “还能为什么,”她摊手一笑,“惹我们班主任不高兴了呗。”

      “但学校有规定不能体罚学生。”张执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又怎么了?他们不是总说什么,规定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嘛。”

      “我的意思是,你交钱来学校是为了学知识,谁叫你在上课时间跑步,谁就违背了学校的初衷,你随时可以站出来反抗。”

      “干嘛搞得这么复杂?”静帆低头看着地板,声细如蚊子般嗡嗡不清,“反正我也讨厌上课,待在外面反而更自在。”

      “行,那你就继续待着吧。”张执冷漠地站起身来,“不过下次晕倒之前,记得先跑去跳远的沙坑里,那样的话,至少不会把脑子摔坏。”

      扔下这句话他转身就走。

      就在他伸手开门的瞬间,静帆突然从后面叫住他,“哎——请等一下!”

      他的手僵在门把手上。

      “我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静帆小心翼翼地问道。

      “说。”

      “那什么……我本来打算中午放学后,就去一趟商场买一双帆布鞋,可是……结果……我的鞋,你也看见了,它已经彻底走不了路了,所以……不知你待会儿方不方便,能不能帮我去一下商场……帮我……”

      “帮你买鞋?”

      “嗯……”静帆难为情地说道,“很奇怪,对吗?没事,就当我没问,你回去上课吧,还有半小时才放学呢,老师如果问你去哪儿了,你就说……”

      “你穿多大码?”张执突然冷冷地打断道。

      “多、多大码?”静帆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要答案,不是要复述。”张执回头扫了眼她的脚。

      窄窄的,细长的,脚背上有一道小小的弧度。

      静帆正要开口回答,张执却一脸不耐烦地打断:“行了,我知道了,你就在这儿等着别走,听见了吗?”

      “哦。”

      “等我回来。”

      静帆呆呆地点了点头。

      然后便见他推门而去,像一道来去自由的风。

      而她此刻唯一要做的,就是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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