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26、第二十六章

　　好容易才挤出车站出站口，他们这两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站在人生地不熟的街头，看上去既烦躁又不知所措。

　　“海选地址在哪来着？”张执尽量沉着地问道。

　　静帆转过头看了看他，抬手揩了把汗，说：“锦城现代音乐学院。”

　　张执听完向前一步，挤入打车的队伍，然后也跟着有样学样地，伸长了手臂左右摆动，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他很快从人群里脱颖而出。没过多久，一辆空车一脚油门，刚好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上车以后，司机问他们要去哪里，张执用标准的锦城话说：“去希尔顿，就在现代音乐学院旁边。”

　　司机爽快地按下了计价器。

　　过了好几个街口以后，静帆才愣愣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还会说锦城话啊？”

　　“很奇怪吗？”他笑，“锦城话和渝城话又差不了多少。”

　　“才怪！”静帆拿手指戳了他一下。

　　这时张执才慢悠悠说道：“因为我妈妈是锦城人啊，她从小在锦城长大，直到二十岁认识了我爸，才决定跟他去渝城生活。一晃几十年，什么都变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一口浓浓的乡音。”

　　“是这样啊……”静帆深深地感叹了一句。

　　车子转弯时，她也将视线转了个弯，从张执的脸上移到窗外。

　　此时此刻，外面那一片刺眼的橙黄，那么集中，简直像浴霸灯开满后的效果。街道上几乎已没多少行人。坐在冷气十足的车里，她拿手护着冰凉的膝盖，陌生的建筑物从眼前闪过去，怎么看都像是做梦一样。

　　车到了希尔顿酒店门口，张执正要掏钱，静帆直接把手一伸，抢着付了车费。

　　当她抱着她的吉他，站在高高的门柱前时，她一度以为是下错站了。傻乎乎回过头去看张执，他已经跟了上来，却不看她，走过她身边也不作停留，直接就向大门口走去。

　　“喂——先等一下！”静帆飞快地追了上去。

　　“干嘛？”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我们今晚住在这里？”

　　“不然呢？附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这里多少钱一个晚上？”

　　他说：“那要问前台问才知道啊！”

　　静帆听完把脸一垮，冲他摆了摆手，转过身说：“算了，我没钱，我不住了，要问你自己进去问吧。”

　　“拜托……”张执无可奈何地喊道，“这时候你还要闹别扭啊！”

　　静帆双手握紧了拳头，连走带跑，径直向前，他的话只是身后的风。

　　可结果还没有冲到路边，就又被一只大手给抓住。她叫他放手，他也不做声，她抓他拧他他也不躲闪。只是来到了旋转门前，他才压低声音对她说：“这里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不要管钱，男女朋友第一次住酒店，费用当然是男方来承担。”

　　“……”静帆差一点昏死过去。

　　被他拉进了旋转门后，她真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因为是第一次接触，心里十分紧张，就连迈左脚还是迈右脚，都成了亟待解决的难题。

　　好不容易走到了前台，静帆一脸茫然，柜台后漂亮的服务员冲她笑，她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时旁边的张执开口道：“请给我两间单人房，房号最好是挨在一起的。”

　　“好，您稍等。”服务员低下头敲起了键盘。

　　趁这个空档，静帆转过头去看他，仿佛看着他心就能平静。那一张线条流畅的侧脸，在熟练又沉稳的等待过程中，显得更加的棱角分明。此刻若是身在梦中，她真想伸手去摸一摸看，那白里透红又吹弹可破的皮肤，是什么手感，究竟是冰手还是烫手的……

　　“喂！”他突然凑近她耳边喊道。

　　“啊？”

　　“发什么呆呢？快把身份证给我。”

　　“哦。”静帆从包包里拿出身份证，然后乖乖交到他手中。

　　房间开好了，是两间门对门的大床房。她一路让他把手牵着，也不说话，糊里糊涂就到了目的地。

　　“这是你的房间。”他说着便拿出房卡来开门。

　　门打开了，张执又牵起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非常干净舒适的单人房。窗户向阳，窗帘拉开，还有层雪白又轻盈的内衬。看似单薄，却淡化了窗外阳光的激烈。房间里无论是色调或气味，都简单得令人安心，没有丝毫压迫的感觉。静帆把书包放在脚边，把吉他放在靠窗的书桌上，整个人顿时松快下来。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张执，已经从电视机下方的柜子上，随意抓起一瓶矿泉水，仰起头“顿顿”大喝起来。

　　静帆盘起腿坐在地毯上，心里不抗拒也不急了，随着室温越变越低，她也愈发感觉到悠闲。

　　“这下还要不要跟我争了？”张执走到她身边坐下，“还要不要一个人去住别的地儿？”

　　“哼……”静帆不屑地扬起下巴。

　　他的心又软了下来，伸手轻轻揽着她的肩，说：“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喜怒都行于色，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呢？”

　　“差不多得了！”静帆用力地扭动了一下，“你凭什么对我不放心啊？”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

　　她嚷：“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

　　他说：“你说对了。我这人不仅蛮不讲理，并且还总是得寸进尺。”

　　“……”她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

　　他不甘示弱，一挺胸也把脸凑了过去。

　　于是她布满了怒火的眼睛，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对上他温柔湿润的视线。

　　“嘶——”火灭了。静帆听到后心里一惊。

　　“能不能先把眼睛闭上？”

　　“……”

　　待她上下眼皮一合，那两片香香软软的嘴唇，就这么轻轻地贴了上来。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先往后退了。当他们分离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在深深地呼吸，好像沉入水里很久后，刚刚一跃浮出水面。

　　这时张执脸又红又烫，心里像有锅煮沸的开水，还在翻滚，还在漫天喷洒着热气。静帆却反倒豁得出去，铁了心一想，反正她是喜欢他的。

　　为了打破眼前的尴尬，她终于硬着头皮说道：“刚刚忘了问你……”“

　　“嗯？”张执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对锦城这么熟啊？”她把手抬起来摸了摸鼻子，“以前经常来吗？”

　　“都说了我有做攻略了。”他侧过身仰起头看向窗外，“锦城的地图并不复杂，比渝城简单多了，看两遍就全都进了脑子里。而且，再怎么说，我也算半个锦城人吧。早些年我妈还正常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带我来玩，所以大概还有印象。”

　　“哦……”静帆认真听完他的话，一方面佩服他心思缜密，且做任何事都有规划，一方面又觉得倍受打击。人家只是看两遍地图，就能在偌大的城市里穿行，而她却连地图都不会看……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还有，”她又忍不住高声问道，“你昨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嗯？”他这儿已经平静下来，闲着也没事，于是不急不慢地说，“昨天哪一句？”

　　“就是什么‘没油的车就是一堆废铁’……这跟你来锦城有什么关系？”

　　他说：“这跟来锦城没有关系，却跟你我有关。”

　　“嗯？”静帆更加听不懂了。

　　“在我们的关系里，我就是车，你就是油，这么简单，还用想吗？”

　　“……”静帆虽仍然不大明白，却也听出这话里的亲密，于是低下头去瞧手指，不好意思地说：“所以都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你才逃学来锦城……”

　　“谁说是为你了？”不等她说完他便打断，“我是为我自己。车子如果停太久不用，是会出毛病的。”

　　“真的？”

　　“煮的。”

　　“那你最好是煮久一点。”

　　“要你管！”

　　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斗嘴，反而越斗越觉得亲切。静帆借着伸一个懒腰，慢慢舒展一口长气，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真希望时间就在这儿停止啊……”

　　“停止？”张执抬手抓了抓头发，“那怎么行呢？”

　　静帆还以为他不懂浪漫，于是不高兴地说道：“我说我自己也不行吗？”

　　“那就更不行了！”张执暴起青筋吼道，“你现在还是未成年呢，要是让时间停止的话……”

　　“怎样？”

　　“你说呢！”

　　“我……”静帆心下已大概明白，却又不好因此而生气。面对这露骨又迂回的挑逗，她实在乱了阵脚，顺着说反着说总是都不对。于是她只好仓促敷衍：“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张执见她这个反应，知道自己的目的已达到，自然见好就收。遂假装一脸无辜地说：“你想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时间真停在这里，那我就不能找你喝酒啦！未成年不能喝酒不是吗？”

　　“……”

　　张执坏笑着站起身来，垂下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像是在摸小猫，明明那么亲昵又暧昧，可静帆却觉得是在挑衅。

　　他刚转身往门口走，她就“喂”一声将他叫住。

　　“干嘛？”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未成年的？”

　　“大姐，”张执一脸无奈地笑道，“你那张全家福照片的右下角，不是标注了年月日吗？1992年七月十三号。那天不是你一岁生日吗？”

　　“这……这你都记得住？”

　　他说：“只要我愿意，没有什么是记不住的。”

　　“……”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等会儿我再来叫你吃饭。”

　　她听完呆呆地点了点头。

　　直到关门声“砰”一下过后，她才彻底回过神来。

　　强绷的那根弦也随之断裂。

　　“是该好好补一下觉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起身后一头栽倒在床上，索性什么也不再想，拥着只枕头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