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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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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帆紧紧拉着张执,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才来到了昏暗的酒吧大厅。因为还没有开始营业,所以大厅里顶灯都暗着。
这里的装潢是欧式田园风。十几张小小的圆木桌边上,都围着四把包蕾丝碎花布的椅子。
静帆让张执在前排落座后,问他要喝什么。
他说:“矿泉水,加冰。”
静帆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吧台。
还有十分钟才开始营业,清吧这会儿十分安静,大家都在岗位上忙碌,没有人停下来说话逗留。
“丫头,挺准时嘛。”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男人,坐在吧台边悠悠地说道。
他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姓吴,很胖,大家都叫他吴胖子。
吴胖子这人心宽体胖,待人和气,行走江湖,义气当先。想当初,静帆被无数的酒吧和餐厅,以“不收未成年”为由打发掉后,吴胖子却因她窘迫的境遇,冒险将她留了下来。但也说好了不签合同,不聘用,有机会她可以来唱着玩儿。至于给多少钱,那都是长辈给零花钱而已。谁也管不着他。这是老板的古道热肠。
“老板今天也到得很早嘛。”静帆笑盈盈地说道。
“有什么办法,母老虎又在家逮人就咬,只好早点来躲躲清静。”
静帆听完拍了拍他的手,习惯性向他表示了同情。
老板和老板娘关系不好,在这里早已经不是秘密。
静帆还听说这不好的缘由,是因为老板多年前替兄弟“办事”,没办利索,给自己惹了牢狱之灾。丢掉体面的工作以后,老板娘就再也没给过他体面。两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有时候在家里意犹未尽,还会来酒吧大闹一场。
每次见他一个人喝闷酒,静帆都对他报以同情,但是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然后笑笑。
“小庄,”静帆向对面的女子招手,“麻烦给我一瓶矿泉水,再加一杯冰块,谢谢。”
“你带男朋友来玩儿啊?”吴老板笑眯眯看向张执。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这个年纪有对象很正常嘛,况且他长得还那么帅,如果他现在不是你男友,那么你就要想办法啊……”
“想办法?”
“想办法拿下他啊!”
“懒得理你!”她说着便拿走桌上的托盘,转身径直往回走去。
“喝吧。”她帮他拧开瓶盖。
他什么也没说,接过来就往杯子里倒,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静帆拿起座位上的吉他,都懒得看他一眼,转过身就往休息室走。
说是休息室,其实只是间小小的杂物房,平时没有人去,静帆每次穿校服来,都是在那里换衣服梳头发。
今天她带的是一条连衣裙,雪纺布的,白色打底,起蓝色的碎花,虽然已洗得有些暗沉,但却不妨碍它的轻盈。
时间一到,简单整理好形象的静帆,就抱着她那把年迈的吉他,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从这纷乱的后台到舞台,要穿过一条只容一人独行的甬道。
这时静帆跟着领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甬道里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突然之间,她那双安静不多时的球鞋,又开始像吃坏肚子似的,一声接一声地,放出又响又绵长的屁。
领班回头来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然后慢慢转过头去。
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终于小心地走上了舞台,又坐上了她最熟悉的高脚凳,心情也很快随视野打开了。
此刻眼前那一片昏黄,多像是残阳余晖中的夜幕,一半已经被黑暗浸透,一半又彩带般飘在半空。
静帆紧握着话筒架说:“大家晚上好。”
台下没有反应。静帆等了等,甚至都没有等来安静,大家还是在聊天喝酒,忙着自己那一桌的事。
“下面为大家带来一首歌曲串烧,”静帆把目光垂到第一排,“伍佰的《泪桥》,王菲的《怀念》,还有凤凰传奇的《自由飞翔》,希望大家喜欢。”
说完她轻轻地拨动了琴弦。
节奏舒缓时,她也自在地摆动身体,“知道你也一样不善于表白,想象,你的相爱,编织的谎言懈怠……”节奏轻快时,她便不着痕迹地升调,“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余看见你,也许喜欢想象你,多余得到你……”
当她深吸一口气后,她的手突然加快速度,开始如疾风骤雨般扫弦。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台下突然掌声雷动。
“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这么激情高昂的一首歌,被她如此淡淡地哼唱着,竟有种微风吹热汗的快感。
一曲终了,台下也跟着鸦雀无声,静帆轻声说了句“谢谢”。
刹那之间,欢呼声在台下遍地开花。
静帆连说了几声谢谢。
“再来一首!”人群里有人开始起哄。
“对对对!安可!安可!安可!”
静帆没遇过这样的场面,完全不知该怎么应对,所以整张脸胀得通红。
还好这时,吴胖子笑嘻嘻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一只手拿起话筒说道:“各位朋友,各位上帝,实在不好意思,这丫头是我们的救场歌手,没什么经验,说好了只唱两首,刚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口袋里估计也没什么歌了。先让她下去休息休息,后面还有更精彩的节目!”
“喂!胖子,你别打岔啊!”一个男人从人堆里冒出来,冲着舞台上指手画脚,“今天难得听痛快了,不如就再来首《挪威的森林》,我们加钱,小姑娘,你看怎么样?”
静帆一听到“加钱”两个字,右手就像是条件反射,又摆好指法按回了弦上。
不就是《挪威的森林》吗?静帆嘴角微微上扬,“请问您要加多少钱呢?”
吴胖子悄悄掐了她一把。
“一首两百,你看成吗?”
静帆没有丝毫扭捏,微笑着退回凳子前坐好。
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
好好算一算,她一周的生活费能花多少,一双球鞋售价多少,两张来回锦城的火车票多少,在锦城的小旅馆住一晚多少……
静帆的脑海里充盈着数字,以及数字与数字的博弈。
她的手拨动琴弦的瞬间,张执站起来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往外面走去。
凭他对自己多年的了解,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生气,但是费劲地想了一路,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这可怎么办呢?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着。就像是吃惯了清淡的人,突然被塞了把贵州朝天椒。那种直击心脏的灼烧,恐怕连水都扑灭不了。
“喂!你等等啊!”静帆追在他身后喊道。
他冲出大门后站在屋檐下,听见静帆也跟出来了,便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你出来干什么?继续唱你的什么森林啊!”
“唱什么唱!我这不是追你来了吗?”静帆弯下腰呼呼地喘气。
“追我又没有两百块赚。”
“什……什么?”
“没什么。”
“喂,张执,你没搞错吧?”静帆气吁吁绕到他面前,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他,“你在生气啊?”
“生气?”张执被这记直拳打蒙了,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对呀,生气啊!不过你在气什么呢?你听你的,我唱我的,我赚钱,又没赚你的钱,你对我有什么好不满的?”
张执听完低下头来,沉默良久,终于严肃地向她问道:“你刚刚那样到底算什么?”
静帆懵然地眨了眨眼睛。
“有人加钱你就要唱吗?加两百唱一首,加两千唱十首,那如果有人给你两万呢?难不成还要唱一百首?先不说你这人有没有原则,你有那本事唱一百首歌吗?”张执说完便死死盯着她,轻蔑的眼神略显浮夸。
“说完了吗?”静帆阴沉地绷着一张脸。
见张执不再开口,她便向前逼近一步,一根细细的木棍子似的,插在他面前,鼻尖都快要触到他胸了。
然后她一字一顿地说:“张执,你听好,不管我是唱一句还是唱一首,或者一百首,那都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别人给我钱,只能证明我优秀,我值得,如果你不服气的话,你也上台唱啊,看看他们会给你多少。”
说完她一脚踩在他脚上,“吶,看见了吗?这双鞋,已经坏掉半个月了。刚刚在水里泡过以后,就开始走一步放一个屁,来,我放给你听啊!”
她抬脚在原地踏了几步。
果然是“噗噗”的放屁的声音。
但她这次却没觉得难堪。
她想起她过世快三年的父亲,生前最常说的那句,人穷志不穷。
的确,生在穷人家,最不应将别人的“自以为是”,当作羞辱日夜挂心上。
张执这时头埋得低低的,眼神不住往她鞋上飘,看样子也是很想开口,然而静帆却没给他机会。
只见她紧抱着父亲的吉他,转身冲出这滴水的屋檐。
裙摆在夜风中荡了几圈,还未开出花,便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消失在被大雨洗过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