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帆》舟影

1、第一章

　　“该死！”邹静帆紧抱住怀里的吉他，仰头冲天空骂了一句。

　　眼看她费心骗过班主任，翘掉了两节数学晚自习，明明路障都已经没了，未曾想一冲到教学楼门口，却又被大雨给拦住了去路。这叫什么？天公不作美吗？静帆忿忿不平地想着。看来那矫情的作文万能句也没错，六月的天真像孩子的脸，他妈的真是说变就变了！

　　其实她并非不能淋雨，特别现在还是夏天。她这人虽然长得瘦弱，但却十分耐磨扛造，就算是冬雨淋淋也没事。这会儿之所以豁不出去，是因为顾虑到她怀里的吉他。

　　两年多前，当她从重病的父亲手中，接过年事已高的它时，她就暗暗许下誓言，要爱它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此刻面对这瓢泼大雨，她只恨自己生得太单薄，无法用身体去将它护住。那么就这样等下去吗？不行，当然不行，六月的雨一向脾气古怪，若是真要由着它来，那么她的存钱计划，还没开始便宣告结束了。这怎么行呢？

　　事已至此，她必须给自己打一针鸡血。为了两周后能去锦城，参加那一场盛大的海选，为了存够路费和食宿，这一趟她必须风雨兼程。

　　正当她试着探出脚尖，去感受雨水落下的力度时，一名身穿校服的男同学，就像是一片幽灵一样，从她的身后慢慢飘出来。

　　她起初也没把他当一回事。

　　直到他走到她斜前方后，她看见他手里的长柄大伞，心才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诶——那个……”静帆吱唔着打破了沉默，“同学……”

　　男同学无动于衷，自顾自撑开伞走进雨中。

　　静帆根本来不及多想。

　　只见她拔腿追了出去，两三步就冲到他的身边。

　　她知道他肯定在歪头看她，她紧张极了，很想要主动说点什么。可越急就越是开不了口。还总把男生往花坛边挤。

　　饶是这样，男生也没有责怪一句。只是在快要踩到草时，才暗暗用一股板正的力量，将她推回至一条直线。

　　走到校门口，一位胖胖的保安大叔，从门房的小窗户探出头来，看着静帆，说：“你是几年级几班的？”

　　“高二（16）班，邹静帆，已经跟班主任请过假了。”

　　“假条呢？”大叔一脸严肃地问道。

　　这时静帆才骤然想起，假条被压在了文具盒里，而文具盒又留在了课桌抽屉里。

　　沉默片刻，她只好如实回答：“在教室。”

　　“回去拿，现在是上课时间，出校门必须出示假条。”

　　“可是我时间来不及了！”

　　“那我不管，规矩就是规矩，没有假条我就不放行！”

　　静帆听完又急又气，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

　　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身边的男生突然伸脚，踢向那一扇生锈的小铁门，笑道：“门开着的呀。”

　　说完就拎起她冲了出去。

　　“给我站住——”

　　大叔的喝令在身后爆炸。

　　二人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手拉手快速步入了人流。

　　走在摩肩接踵的街上，眼看着危机被甩开很远了，她终于慢慢伸出手去，扯了扯摩挲着她耳廓的短袖，声细如蚊子般嗡嗡问道：“能不能送我去个地方？”

　　不等他开口，她赶紧补一句：“很近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男生听完没有回答。

　　她咬着牙转身抬起头来。

　　当他们眼光重叠的那一刹，静帆深深地抽了一口气。不因为紧张，也并非受到了惊吓，而是人在很年轻时，遇到长得太好看的人后，作出的最正常的反应。

　　静帆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正牵着她手的陌生人，竟然会帅成这个样子。书里面俗套的剑眉星目，配上更俗的唇红齿白，鼻梁高挺，鼻头微翘……总之，那些被作家用烂的描述，那些半虚构的完美五官，几乎统统都长在他脸上，却偏偏，一点俗气的痕迹也没有，一切都存在得合情合理。

　　“我叫张执。”他冷不丁开口低声说道。

　　雨声虽然正哗哗响着，静帆却还是听清楚了。

　　“张执。”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总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你呢？”他问。

　　“我叫邹静帆。”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要我送你去哪？”

　　“zone18，一家小酒吧，你听说过吗？”

　　“没有。”

　　静帆失望地“哦”了一声。

　　他继续问道：“去那里干什么？”

　　她笑：“还能干什么？去赚钱呗。”

　　“赚钱？”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静帆说着便打开了手臂，向他坦然地展示寒酸。

　　同样是穿着渝二中的校服，一件是崭新的蓝白相间，另一件却是蓝洗得发白，白又被染得蓝不蓝，灰不灰。

　　“你会弹吉他？”张执盯着她怀里的宝贝。

　　“不会我现在抱着它干嘛？很重诶！”

　　“也有人不会还抱着装相。”

　　“呵，这世道反正就这样，要么吃饱了没有事干，要么有事干却吃不饱。”

　　“嗯？”

　　静帆抿着嘴眯着眼笑。

　　面对这浑身散发着贵气的男生，她要怎么解释，在这个“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的世界上，除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也还有连奶嘴都没得咬的倒霉蛋。

　　这时她低头看了眼腕表，又抬头看了看他，料到再无商量的余地，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说：“你把我送到路边就行，我自己打车去。”

　　“不是没钱吗？”

　　“什么？”

　　“一下子说自己没钱吃饭，一下子又有闲钱打车，你这人到底有没有真话？”

　　“那……那……”

　　“那什么那？”

　　“那我……我……”

　　“我什么我！”张执板着脸强忍笑意，“现在又不赶时间了是吧？”

　　“赶啊！”

　　“带路。”

　　说完他一把揽住她肩膀，像一只老鹰护住了小鸡。

　　为了不淋到她吃饭的家伙，他还将右臂让出伞沿外。蓝色的袖口湿透以后，贴在皮肤上，被道道肌肉线条塞满。

　　相较于他的松弛与坦荡，静帆却一点也不敢松懈。时刻留意着周遭的一切，眼睛和耳朵都张得大大的。

　　一方面担心他亲密的举动，和他们身上打眼的校服，在这个还没有放学的时段里，会引来路人的好奇与联想。一方面则是她脚上的球鞋，因为裂了口，又进了水，现在每每走出一步，鞋底就发出一声怪响，简直和放屁的声音没差。

　　静帆边走边难为情，灵魂都跟那声音飞远了，所以才会没留意到，一辆她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车，一直在他们身后按喇叭。当然她也就没有看见，张执只回过头递出个眼神，小车便默默驶入车河，慢慢从他们身旁开走。

　　后来她才从别处听说，张执的父亲，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渝城前首富张顺强，早些年桃色绯闻不断，生意场上也几起几落，如今即便不再是首富，却依然是名震江湖的大老板。

　　“我到了。”静帆手指着不远处的灯箱，灯箱上印着大写的“zone18”。

　　“哦。”

　　他把她送到屋檐下面，收了伞，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

　　“你是这里的驻唱歌手？”张执甩了甩手臂上的水。

　　静帆摇头道：“算替补歌手吧。驻唱来不了才有我的份。”

　　“唱什么？”

　　“什么都唱。”

　　“伍佰？”张执一脸狐疑地问道。

　　“可以。”

　　“王菲？”

　　“可以。”

　　“凤凰传奇？”

　　“可以。”

　　“切。”

　　“怎么？不信？”静帆冲他微扬起下巴。

　　“不是不信，是不感兴趣。”说完他又撑开了雨伞，准备再次走回雨中。

　　“等等！”静帆上前拉住他衣摆。

　　“还有事吗？”他的语气里有不耐烦，也混有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首先，我要谢谢你，刚刚要不是有你帮忙，我今天肯定是会迟到。”静帆冷静地加快了语速，“然后，我要邀请你，去里面听我唱三首歌。算是报答，也算我自证没有吹牛。”

　　“有这个必要吗？”张执转过身看着她笑道。

　　“当然，我这人最怕欠谁的人情。”

　　说完她上前去牵他的手。

　　想来也怪，一向最反感身体接触的她，拉他竟拉得这么自然。回想起刚刚在他身边，被他的手臂紧紧环抱着，她居然也没有觉得不妥，一路只感到雨越大，她越小，伞沿外的世界再与她无关。

　　“走啊！”她拽着他头也不回地嚷道。

　　终于拽进去了，那两扇斑驳厚重的木门，像是怕他会反悔似的，立马“砰”一声就关得死死的。

　　“我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她脑海中突然间蹦出个念头。总感觉像是漏掉了什么。

　　比如，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他也翘掉了晚自习？难道他也是有事请假？可是，为什么他们同时出校门，保安大叔却不找他的事儿？他也没出示请假条啊……

　　越想越多，勾着个线头甩也甩不掉。静帆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总感觉拽住这线头往下扯，会是失控的，危险的，她应该适可而止才对……但这一切，又似乎并不是她说了就算。除了随着惯性而继续，她好像再没有别的办法。

　　即使有办法，也不过都成了马后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