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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生长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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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野早纪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学生的理解角度去看,首先人是生命,有血有肉有细胞,据说猪和人的基因相似度很高;而妖怪完全是虚构出来的非生命体,是意识体的集合,是艺术馆里陈列的人造的一个个精美艺术品。
与其说让人变成妖怪,还不如把人变成羊的可能性高。
“你反应过来了,对吧,如果说人体是个瓶子,正常大家的瓶子里都装着水,当身体开始病变的时候水变成番茄汁,精神开始病态的时候水变成汽水,左右逃不过是饮品。但你往瓶子里面养了蝌蚪,放进去了另一种概念的东西,然后这个蝌蚪现在就占据在你身体一角,它不会跟你瓶子里的水融合,但它也不会消失。”
其实听到这里池野早纪想到一个能拯救自己的想法,虽然具体还没有成形,简单来说,既然妖怪的构造能被人类的意念影响,那如果有某种力量或者影响力足够大的事件,能够让大部分人觉得妖怪体内是跟人类同样的结构,用意识改变妖怪的结构,那他的妖化就顺理成章了。
不过可行度太低了,能够改变人类认知的消息,怎么说也得是人类成功登月这种级别的吧,所以这只不过是他天马行空的一个念头。
随即他突然想起来某个传说,“不不,不止我一个人。那酒吞童子怎么说,传说里他原本是寺庙里的小和尚,后面因为被恶念侵蚀才化作妖怪,这不就是人变成妖怪的例子吗?”
夏井笑得狡黠,从她的眼神池野早纪反应过来,她早就在等着自己抛出这个疑问,而且准备好了反驳的话。
“酒吞童子最早可是平安时代的传说,流传至今已经有数个版本了。像是《越后名寄》中记载酒吞童子在母亲肚子里十六个月才出生,而在《御伽草子》中则是三十三个月。”
夏井接着说道:“而且,事实上,它那段由人变作妖怪的故事出现于平安时代之后,也就是说酒吞童子最初在平安时代诞生时并没有这段故事,它诞生之初就是妖怪,只是它的故事在后面的历史中被人类做了改变,它自身也随之改变。所以酒吞童子对于你来说没有参考性,不过你要是觉得这是希望的话,也可以抱着相信的态度。”
树上掉下来的蝉,四脚朝天。
是只蜕皮进行到一半的若虫,抬起的上半身卡在背部没完全挣脱的蝉蜕里,看来羽化失败了。
“就算你说得是对的,那我之后会怎么样?就不能一直和蝌蚪共存吗?”池野早纪问。
即便巫女说他的人体瓶子里的妖怪力量是蝌蚪,难道他是死于蝌蚪长成青蛙后冲破他肚皮的瞬间吗?
这算是意外吗,池野早纪惴惴不安,自己只是在神社许了愿,却突然被预告死亡。
这是不是一种事故死呢?
每年死于交通事故的人那么多,或许自己就跟走在斑马线上突然遭遇了车祸的人一样,哪有什么因果。
“人总是在说,饿了就要吃饭,吃进去的东西会消化成我们的力量。”巫女伸出手,指甲上没有白色月牙,手背上的血管凸出,池野早纪只在同性手上看过这么明显的血管。
巫女双手结印,念诵着咒语,然后从手势做出的孔洞中朝他吹出一口气。
“喂喂喂,你突然间干嘛!”扑来的气息让他缩了一下脖子。
他感觉吹来的风将什么残留在身上,不停地搔着下颚,脖子那一片被他抓得泛红,皮屑掉落在锁骨上。
糟糕,不知道巫女对他做了什么,皮肤出奇地瘙痒。
“人的身体很大程度上由吃下去的东西构成,甜食吃太多会胖,只吃素食的人会长不高,抽烟的人面色不好,不健康的人呼吸入春天会容易生气,进入你身体的东西会一步步游走全身,反应到你身体上。”巫女继续念叨着。
池野早纪一边挠着侧颈,一边盯着被太阳晒得有些干瘪的蝉,想起了蜕皮的蛛童目,不知道他那边顺不顺利。蝉要是蜕皮时被打断,很容易就会死,即便不死,翅膀也大概率长成了畸形,不过是濒临死亡的时间被延长。
身上痒得难以忍受了,皮肤下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涌动,小虫子在他全身各处聚成一团一团的,像是要合力从皮肤底下钻出来。
他牙齿用力咬着嘴唇,和皮肤底下的小虫子对抗,抓破皮也无法让瘙痒的感觉消失,他干脆把手指嵌进肉里。
指甲剔刮到骨头有些痛,但这种疼痛就像梦里感觉到的一样,和现实之间隔了一层障子纸,所以可以忍耐。
摸索了一会没有找到小虫子,拔出手一看,自己的手指竟然变得像蛛童目一样的爪型,指甲像鸟爪,回钩的指甲缝里黏着从皮肉拉出来的血丝。
他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于是在地上找到一颗药。
这颗药片很大,他剥开包裹着药片的铝箔吞下去。
“你把妖怪的力量吃下去了,它也会一步步反应到你身体上。它还是个蝌蚪,然后会慢慢长,慢慢长大,长成青蛙,长到你无法无视它的地步。它会开始影响你的大脑,你的情绪,跟你体内的水争夺位置,当你的人体瓶子里青蛙占据的地方大于水时,你是什么?”
吞咽的感觉不对,药片几乎卡在他喉咙下不去。
他重新看了眼手里,发觉自己手里捏着的是干脆的蝉蜕,刚才吃下去的是地上的蝉。
他将手伸进喉咙去抠嗓子眼,想让喉咙蠕动将蝉吐出来。
反复试了几次,只有酸液流了出来,弄脏了衣服,蝉已经从咽喉滑入胃里,但硬物堵塞喉咙的感觉仍然留存着,让他感觉难受。
脑袋有些犯晕,他摇晃着走向河边,心里想着要清洗一下,没走两步栽倒在草丛。
“你还能被叫做人类吗?还是披着人类皮囊的妖怪?到时候就算你有意识,那个意识是来自‘水’那部分的你,还是‘妖怪’那部分的你?”
他脸贴着地,鼻子嗅到泥土里细菌腐烂的臭味,有蚂蚁沿着草尖爬进他张开的嘴里。
夏井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他觉得是因为自己脑袋不清醒的缘故,听上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小时候做的家庭手工作业里的纸杯电话,站在一楼通过连接纸杯的棉线跟二楼的人讲话时听见的模糊声音。
那个还是小孩的他做完就发现,纸杯电话的距离拉不了多远,而在纸杯电话能够听得见的范围内,只用提高声量对方同样能听见。
不过那时候的他很喜欢自己做的玩具,在上面画了飞机的图像,把纸杯电话放在书包里带了整个学期,可是愿意跟他玩纸杯电话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去玩新玩具了,他放下纸杯追上大家,后来再找到的时候,纸杯被压瘪在书包最底下,掏出来时已经压烂了。
尸首两处的蚂蚁在舌面上炸出酸汁,他咽下口水,闻到刺鼻的硫磺味,硫磺的气味浮在河流表面上。
夏井的声音越来越听不清,于是他将耳朵紧紧贴着地面,如同小时候耳朵用力贴着纸杯一样。
他听到地底有声音,哒哒哒哒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应该很熟悉这个规律的节奏,可是一时回想不起来。
“啊说起来,酒吞童子还是人类时也被认作是英俊的少年,但成为妖怪后形容它的词就变成了:喝醉酒般的红脸,头上长角,虎背熊腰,身高六米。是不是因为人类的他已经死掉了,死掉的同时,有新的妖怪从他身体里诞生。”
他爬着前进,蠕动到河边,凑得近了他觉得水面上气味变了,从硫磺变成了松节油的味道。
带来痒意的小虫子开始不甘示弱地突破皮肤,密密麻麻的黑色从他的毛孔下面钻了出来,疼痛让他张大嘴喊了两声,发觉没人来帮忙,又闭上嘴呜呜地低吟。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要被风从地上吹起来,黑色羽毛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两条手臂。
他抓住河边疯狂生长的菖蒲叶,探出去看见水面上映照的人脸是歪曲的,波纹把他嘴部的映像拉出去好长,那好像不是他,是一张鸟脸。
你是谁啊?
他感到害怕,肩膀缩起来,水面里的鸟脸也在缩脖子。
“再爬要掉下去了。”夏井过来拽住他的后衣领。
他仔细想了一会,觉得水里的鸟脸不可能是他,于是抓起一坨土块扔向水面,扑过去想跟对方打一架。
水面变得浑浊不清,他大口喘气,被衣领勒停在空中没有扑过去。
他明白小虫子带来的疼痛是什么了,是生长痛。
“你知道有些妖怪食人吗,按照前面的说法其实它们不需要吃人,但人类总会担心有肉食动物要吃自己,然后意识深层的恐怖联想里就会加上食人,这就影响了妖怪。你再过一段时间,要是生出‘妖怪’的情绪,记得要压制住,你就会更像人一点。”
巫女在说话,嘴唇一张一合,但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像水槽里麻木开合嘴的淡水鱼。
他捂住耳朵,做出嫌吵的样子,巫女将他从水边提溜回河堤。
他仰躺在野草里,天空是红色的,厚厚的淡粉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应该站起身伸手就能碰到。红夜正中,月亮惨白的发着光,他思考了一会,觉得这应该是台灯。
“妈妈,为什么不关灯?我想睡觉呀。”他嘟囔着。
他想起了厚重红色的幕帘,橡胶的臭味,那是刚上高一的时候,他上的男校的体育馆。
那是开学典礼。
他在哪里?
他站在讲台上。
电视台的人扛着摄像机对着他,底下几百双眼睛盯着他,主持人将话筒递给他,介绍他的开学成绩是年级前五,他开始背诵开学讲稿,后背的衬衫被冷汗浸湿。
底下同学的嘴也在一张一合,明明在听不到的距离,声音却直接钻进了他脑子里。
“怎么是前五在讲话,不应该年级第一吗?”
“噢暗箱操作啦,暗箱操作,他好像是哪来的小少爷吧,你看电视台都来了。”
“哈哈,那年级第一不就很吃亏吗。不过我是不关心啦,随便谁都好,讲短一点,快点从台上下来啊,站得累死了。”
开学后,他的绰号被立马定下来了,叫前五。
上课没人愿意答题的时候老师会点他名,问谁想要当班长时被同桌拉着举起了手,提到“五”这个字时有人会窃笑,放学后总有人来跟他换值日。
不知道他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该去怎么计算。
他们会一起勾肩搭背的上厕所,问他要不要抽烟,也会若无其事地把他推进其中一个隔间,锁上门后嘻嘻哈哈地像开个玩笑般走掉。
“哈哈优等生怎么答不上来题了,昨天手/淫过头把脑子射出去了吗?”
“前五不行啊,前五,你家里的老妈在哭诶。”
“池野,你这成绩让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啊。你跟我说,是老师有哪里教得不好吗?”
“……老师没有什么错,是我太笨了。”
下半学期他就转去了男女共校的高中,原因是他后面抗拒答题,一直交低分卷。妈妈看到他成绩下降,觉得那学校老师的教学能力不够优秀,再加上有熟人推荐说另所学校资源更好,那人儿子也在那里上学,他才转到了现在的学校。
“喂,你还好吗?”夏井把整把咒符塞进池野早纪嘴里。
他意识渐渐回笼,感觉到自己全身在发抖。
忍耐过去后,眩晕感也消失了,他按住脑袋坐起身。
“咒符先不要吐,含多一会。这是全部了,你要是再来一次,我可就没办法了。”
池野早纪摸自己的身体,手臂表面真的长满了严密地羽毛,这不是他的幻觉。
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惊恐的情绪在他体内膨胀,同时整个人很兴奋,内心产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池野早纪一把抓住上臂滑溜溜的羽毛,咬紧嘴里的咒符,眼睛闭上的瞬间,手猛地发力扯动。
“啊,啊,好痛,蜘蛛,蜘蛛……该死的!”
响起了肌肉撕裂的声音——
连根拔起的羽毛在身上留下一个个小洞。
瘦弱的身体喷涌出液体,温热的血顺着身体柔软的弧度汩汩地流入脚下松软的土,拔掉的羽毛被他扬了满地,
“我才不是这东西,恶心,滚开!滚出去!”他吐出咒符大吼。
池野早纪一边哆嗦一边手下用力,疼得大口喘着粗气,双眼充满血丝,但下手毫不犹豫,他觉得自己情绪调节器大概是坏了。
双臂的羽毛被清除干净,下巴和大腿那些生长了绒毛的地方也被他一并清理,他的精神无比亢奋,身体却因为无法承受剧痛一阵阵痉挛。
池野早纪成了个血人,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天旋地转,就要痛到昏过去。
在彻底昏倒前,他侧身看见夏井身后有个细长的黑影。
黑影散发出不详的气息,伸出长指甲的爪子要勾夏井的肩膀。
诶?
来不及提醒,眼皮上的血污流进了眼睛。
下一瞬,他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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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井走在返回道反神社的石阶上。
她提着下来时拎的编篮,里面的重物已经给人了,现下提起来轻轻松松。
天色渐黑,她继续往上走,赫然从树林里钻出一只野狐,溜达到夏井身边。
一人一狐狸并行了一段路,狐狸开口说话:“夏平大人说您这算离家出走。”
夏井挑眉,做了个“能奈我何”的表情,“我这是在兼职,是正经事。”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等他跟我道歉再说。”
又走了一段石阶,两侧的石灯笼亮起来,烛火将夏井的影子放大投下。
树林深处不时传来细微地诡异声响,夏井捂了捂嘴,“这里,怨气很重啊,看来曾经发生过大事件。你知道有种妖怪能把人肉眼看不见的蛋,生在人类身上吗?然后这种妖怪会一点点把人类的内脏吃干净,再从里面孵化出来。”
“您在说入内雀吧,跟刚才那个人有关吗?”狐狸甩了下尾巴,扫掉黏上的蜘蛛网,“那个人不看着没问题吗?”
“不知道呢,土御门什么都没跟我说。”夏井有些烦恼地抓了抓耳朵,“没问题吧,池野家的女佣不是来了吗?不过他接下来大概不会好过,女佣说会把事情经过全部告诉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