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住皇帝附身的鹦鹉》一弋戈

3、第 3 章

　　翌日清晨，皇帝赐雍华宫一笼金乳酥，一碟雀喘饼。

　　到了正午，看到桌上有皇庄新鲜进献的菱角，又想起贵妃，让人抬了一小筐过来，并着一篮子沁着水珠的马乳葡萄，时新布料，各色宫花，一行人捧着浩浩荡荡沿着甬道往雍华宫去。

　　司寝的宫人哈着腰带话，说是皇帝今夜留宿雍华宫，请贵妃早做准备。

　　成璧笑吟吟抓了盘子里一把碎银子给她。

　　那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喜滋滋被随绿带下去饮了绿豆汤才往乾清宫回。

　　待人走后，随绿返到成璧身边，神色担忧，“娘娘，您昨个儿才示弱，转眼就在陛下过来的时候来了小日子，陛下只怕要疑心你是心底不肯。若再教人趁虚而入，之前您受得委屈便白费了。”

　　桵黄才灌了一个汤婆子给成璧塞好，“那也不能胡来。就是陛下不介意，咱们娘娘的身体也金贵着呢。”

　　成璧此时斜倚在螺钿小榻上，褪尽妆粉的面庞带着晚间白凤丹的些许苍白。

　　她语气淡淡：“无妨，宫里多的是想试探一二的人，咱们顺水推舟即可。”

　　随绿：“娘娘是说？”

　　“妙美人？”
　　皇帝被挑起兴头。

　　他捋起御驾帘帐探头一看，果不其然，那流连在繁盛花丛中的美人，可不就是最近颇得自己心意的妙美人么？

　　皇帝来了点兴趣。

　　妙美人早就眼尖看见了圣驾，这会儿手里把着一朵花正摇摇过来，娇娇在驾撵前行了个礼。

　　“陛下。”

　　美人音如莺啭，色若红芍。

　　皇帝神色不自觉地和缓了几分。

　　“这是过来赏花？”

　　妙美人侧着身子，一边慢慢转着花，一边斜着眼看他，道：“屋里闷得厉害，本来是要收拾一下妆奁的，正好看到昨日新送来的宫花，样式虽然新颖，到底匠气，便想过来自己摘一朵。”

　　她把花比在耳畔，“陛下，好看吗？”

　　皇帝说好，“人比花娇。”

　　妙美人靠近他，“陛下给妾带上可好？”

　　皇帝乐呵呵应了。

　　只是妙美人花茎折得短，轻易别不稳当，皇帝手一离开，妙美人偏头想俏皮开个玩笑，那花就掉到了皇帝膝上。

　　本就是花朵繁密重叠的花朵，开得又那样胜，颇具份量地跌下来，顺着翘起的膝盖，很自然地滚落到低处。

　　皇帝眼底一暗。

　　御驾彻底停在了一处开得极娇娆的花丛边上。

　　一根四蝶飞舞的银步摇顺着垂幕滚落下来，悬挂着的小铃铛一路颤颤响个不停。

　　随侍的内侍纷纷低头，眼底不约而同流露出一丝鄙薄。

　　伺候妙美人的芳若看在眼底，暗暗记恨。

　　启祥殿，韦昭容摇着一柄织金扇，在廊下来来回回地蹈步，不时探出脖子等候消息。

　　在她身前，倚着廊柱的瑞英眼观四路，既要关注韦昭容的动态，还要谨防错过什么消息。尤其是在这等波涛暗涌的时刻，她们娘娘跟了皇后，眼看着胜利在望，那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轻忽不得的。

　　这不，远远瞅见内侍那一身青黑，她就精神一阵。

　　“昭容，来消息啦。”

　　“是谁？”

　　“陛下在花园了遇到了妙美人，奴才来的时候，正在……正在——”

　　小内侍吞吞吐吐，韦昭容一听便知发生了何事，她眉梢一缕厌色浮动，“知道了，下去吧。”

　　“是。”

　　瑞英追着补了一句，“你瑞华姐姐那里给你留了新鲜的酥饼，还热乎着。”

　　小内侍忙喜着答谢。

　　待他走远，韦昭容皱起描画精致的眉头，“怎么会是妙美人？”

　　“是有什么不妥吗？”

　　“她本就是因同贵妃有几分相似而获宠，这节骨眼上去，不是上赶着提醒陛下，这宫里还有一个正主还在巴巴等着他临幸么？你别看陛下此时是被妙美人勾住，等他缓过劲儿，今晚是一定要去雍华宫的。”

　　瑞英愕然，“贤妃使出妙美人这招，本就是要截雍华宫的圣眷，结果反倒让贵妃趁机得了好处。”

　　众所周知，贤妃待妙美人有举荐之恩。
　　是以妙美人虽住在德妃的柔仪宫里，却无人怀疑她不是贤妃的拥泵。

　　瑞英不解：“贤妃娘娘圣眷最深，多年来最能揣摩陛下心思，怎会做此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呢？”

　　“谁知道呢？”韦昭容喃喃自语，“莫不是在试探贵妃？”

　　“什么？”

　　“我说，这是一次试探。贤妃想知道娘娘对于夺宠一事的决心。”随绿抿了抿唇，而后坚定猜测道：“贤妃对陛下心意揣测之精到，宫中莫能出其右。她虚晃这一招，根本就不是为了截宠，而是想试探娘娘复起的决心有多坚定。”

　　“陛下在上林苑公然与妙美人行此下流之事，而后来见娘娘。此事若换作其他人，定要视作大辱。如若娘娘连这都忍下了，可见娘娘所图甚大，不惜忍辱。”

　　成璧挑眉呀了一声，“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我们随绿，一天不见，竟也把这些事儿摸得透透的，说起来头头是道。”

　　“哎呀娘娘——”
　　随绿跺了跺脚，“咱们现在可该想想怎么办了？”

　　桵黄失笑，“急什么？娘娘还能让自己吃亏了不成？”

　　成璧也笑，亲昵地刮了下随绿的鼻尖，“今晚再回去好好想想为什么。”

　　“什么？”

　　成璧与桵黄摇头，随绿还欲刨根问底，成璧下巴一抬，“来人了。”

　　随绿一顿，皇帝到来的唱礼声就在这沉默的间隙中响起。

　　唱声三传，从门前数十丈开始，次第传到雍华宫前，须臾之间，前院的宫女内侍们便乌泱泱跪成一团。

　　皇帝没有在人群中看到贵妃，也不在意。多年来的习惯，他早就已经适应了贵妃不出门接驾的情形，此刻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待进了内殿，宫女给他拂开珠帘，他大踏步进去，看到成璧恹恹靠坐在榻上，要起来给他行礼，忙一把按住她，目光怀疑，“这是怎么了？”

　　浑然不知他的出现，给这间不大的寝室带来了多么窒息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合了汗水香料和脂粉的浓烈气味，闷黏得如有实质，随着他的步履，一层层漫进这个屋子。

　　随绿当即就变了脸色。

　　所幸皇帝步履匆匆，无暇顾及这小小婢女的脸色。

　　她看向成璧的目光满是忧心。

　　成璧依旧维持着原状，而桵黄上前一步低声回道：“娘娘傍晚的时候才来了小日子，正不舒服着呢。”

　　成璧轻斥她，“这等脏污之事，怎好说出来，脏了陛下的耳朵。”

　　说着，她抬手替皇帝擦了擦额头的汗，关怀道：“陛下这一身汗，外头必是热极了。难为您还这样想着妾，妾实在感动。只是身子实在不便——”

　　皇帝本来是要生气的，但看贵妃咬着唇，小心翼翼地觑他，气性也没了三分，但想到自己这一路过来，车驾上的冰鉴都不知化了几多，还是心生不悦。

　　但他自诩是个体面人，于是他道：“朕人都来了，若是匆匆走了，宫里不定怎么说你。”

　　贵妃秋波浮动，“能有陛下如此心意，便是听几句闲话，又有什么所谓。舌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

　　皇帝还是疑她不肯侍寝，成璧却是哎呀一声，微侧了身子，皇帝正要抚她肩头询问，便闻见一阵腥气，他登时跳起来。

　　“陛下？”
　　美人惊愕地看着他。

　　当着这样一张芙蓉玉面，他难道能谩骂说“晦气”吗？
　　他不能。

　　于是他隔着三步远，脸色故作温和地同成璧道：“朕想着自己一路过来，身上带着暑气。你如今娇弱，不定就教你病了，无端多受苦痛。”

　　成璧于是捏着鼻子配合他演戏。

　　好在皇帝心思已经走远，两人不过打了几个太极，皇帝便提出告辞。

　　虽然心底有些介意。但看着娇丽的贵妃牵着他的袖子，楚楚的秋瞳，清澈地倒映他的身形。

　　皇帝忍不住俯身又紧紧握了贵妃的手，承诺道：“待你身子好了，朕来找你。”

　　他看着贵妃红着脸点头，特地吩咐她不必起身送他才离去。

　　成璧含笑看着皇帝走远，直到那身影转出了回廊，越过宫门，连最后一点儿拉长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了，方收起笑意，眉眼神情冰凉凉，仿佛月华浸透过的地砖。

　　“开窗。”

　　随绿忙去把窗口推开一条小缝，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娘娘？”桵黄已经端过底下人从小厨房提来的红糖饮，随绿连忙接过去，伺候着成璧饮过热红糖，又换了舒服的裙裳，散下头发。

　　成璧支臂斜倚黑檀隐几，目光却在眼前的绿檀坐地屏上凝了瞬，想起故人。

　　那还是她初潮的时候，因为身子一向调养得好，来的时候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还只当走得累了，兄长说要背她，她就顺势趴在兄长的背上，让他背了一路。直到归了家，要换仪容去见母亲，乳母才讶异地抻着她弄脏的裙子，指着问她可有什么不适。她当时还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有没有沾到兄长身上？

　　当夜，她都没睡好，第二天，顶着眼下淡淡的青黑，同兄长在母亲屋里的廊下相遇。
　　她声音低低的，“大兄，我昨日……昨日有没有弄脏你。”

　　“什么？”
　　她耳朵都红透了。
　　有一只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别站在风口里。进去说。”

　　进去说？
　　不行，当着母亲的面，她怎么有脸说啊。

　　她拉住兄长的袖子，在他讶异、不解的目光中欲言又止，两腮盈红。

　　但兄长毕竟是聪明的，很快就猜到了答案。

　　她在他豁然开朗、觉得好笑的目光中，心绪也渐渐被抚平，不自觉挂上笑意。

　　日光映得窗纱沁绿。
　　姚黄在微风中摇曳，密匝匝的枝叶隔着一截时空，拓印在她额角、腮畔、颈侧，仿佛情人的轻抚。
　　细小的尘埃在起起伏伏。

　　随绿看着盘坐在日光里，含着温软笑意的女子，一时有些看得痴呆了。

　　另一厢，皇帝上了御驾脸色也不见舒愉。

　　徐福全人老成精，洞若观火，便主动招手让人绕西边的路回乾清宫。

　　皇帝果然毫无意外地吩咐驾撵往柔仪宫去。

　　柔仪宫是乾清宫西南的第一座宫殿，前朝时候便是宠妃张贵妃的住所，先帝时又住了掌着宫务的显赫数十年的郭淑妃。

　　接连两位主子都是盛极一时的人物，越发将这座本就占地极广、富丽堂皇的宫殿修缮得煌煌扈扈，即便是放在整座内苑里，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所在。

　　是以当年分诸宫，德妃便以太后侄女、皇帝表姐的身份，以及青梅竹马共患难的情义，当仁不让地住进了这座宫殿。

　　御驾浩浩荡荡跨过柔仪宫前的小园，庞大宫殿内檐牙高啄，曲阁重叠，更有豫章华枫玉兰等秀木佳卉攒立丛倚，晚风熏来，郁郁芬芳。

　　柔仪殿里德妃本来已经拆了头发，听得声响，又不得不随手拣一枚象牙长笄把头发匆匆半挽出来接驾。

　　皇帝心思已经到后面的燕喜堂去了。

　　德妃见怪不怪，草草行了礼，便十分平静地接受皇帝心不在焉的敷衍，目视他赤急火燎地赶过去。

　　徐福全一行人有些尴尬，匆匆给德妃行了礼，匆匆追上皇帝。

　　德妃也不恼，待看着他们身影没在小门，进了后院，才悠悠转回屋子里。

　　她信手把牙笄拔了扔给宫人，又在宫人的伺候下，热帕洁面，拭手。

　　“娘娘早些休息吧。妙美人惯爱燃香助兴，有得折腾。奴婢待会儿就让小厨房烧热水，梳洗衣食什么的，一应俱按着娘娘往日伺候的章程备着，妙美人又是个聪慧的，您只管放心休息，出不了什么岔子。”

　　德妃美美擦好香膏，掀开被窝进去。

　　采萍轻手轻脚给她放帘幔，筛下第一层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进言道:“太后娘娘不日就要回来，若是见着陛下如此宠爱妙美人，却对顺美人不冷不淡的，许是要怀疑娘娘不出力。”

　　德妃扶额。

　　太后精明，权欲又重，后宫之中没有甄家的子嗣无疑让她不安。
　　顺美人，她的某位堂妹，便是出乎这层考量，被送进宫来。

　　德妃想到太后的野望，颇有些不胜其扰、烦不胜烦。

　　好一会儿，德妃才从帐里传出声音，她让人把妆匣里皇帝新赐下的，因为太过华彩而不怎么被她穿戴过的新钗环首饰包上一匣子。

　　“明个儿送去后殿，悄声儿让她把东西处理干净了。太后不是好糊弄的，要是从她屋里翻出点什么——胳膊拧不过大腿，陛下虽惯会怜香惜玉，却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美人去顶撞太后。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做什么。”

　　采萍应诺。

　　德妃又让她去库房自己嫁妆里看着挑几个金银物件。

　　采萍感动自不必提。

　　德妃赏罚自有章法。宫女们总要放归，她就赏赐些金银。宫里御制的东西不好转手，德妃带进来的那些金银首饰，虽然旧了，份量却是足足的，以后要是急着用，随时都能融了拿去周转。

　　内侍们长久呆在宫里，她就给些精巧的小物件。

　　是以德妃虽然眼见着不是宫里最得宠的，名声却是最不错的。柔仪宫也上下一心，把个宫殿守得铁桶一般。

　　而燕喜堂里，妙美人已经早早在等候了。

　　小山重叠，珠帘半挽。
　　她卧雪一般斜躺在榻上，玉一般的肩膀滑溜溜挂不住烟罗纱，乳酥一般敞在昏暗朦胧的光影里。

　　暗得幽昧，白得发光。

　　皇帝被眼前这一幕惊艳在了原地。

　　而佳人闻着声响，小麋鹿一般受惊回头，见是天子，泪眼一亮，便拾裙奔过来，乳燕投林般进了皇帝的怀抱。

　　“陛下。”妙美人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既然人来了，就没有推开的道理。

　　妙美人放软身子贴过去。

　　两条滑溜溜雪一样的胳膊往脖颈一挂，馨香盈怀，皇帝霎时就迷得找不着道儿，哪还记得什么体统，三两下便拥簇她进了罗帐。

　　妙美人温柔娇滴，皇帝一时既觉威武满足，又鄙夷她小家子出身，举止轻浮，虽同贵妃肖似，却远不及贵妃矜持。

　　一时又幻想起贵妃如今姿态放低，若是肯这样柔媚，自己只怕，魂儿都酥了。

　　“好姑娘，想死朕了。”

　　佳人便嘤咛两声，一声声“陛下”喊得糖化了似的。

　　烧耳朵的话儿囫囵从帐里传出来，伺候的宫人们揉揉耳朵，忙悄声进来把香炉开了多放几粒香饵，又屏息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