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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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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廊下,成璧静静侯着。
早在来之前,她就清楚,皇帝有气,不肯轻易放她进去。
但有苏家步步紧逼,他再生气,也不会避而不见,顶多就是让她多站一会儿。
这点罪,她受了。
来日再还。
她这厢站得安之若素,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们却不免要偷偷瞥几眼,然后因此而心起波澜,泛起各色嘀咕。
“你说贵妃娘娘也真惨。哥哥死了,儿子被带走了,自己还病着。从前都说她是福泽深厚的,如今看来,也未必啊。”
“先笑不是笑,出头的椽子先烂。贵妃家世好,样貌好,位份高,还生得陛下唯一的皇子,样样都让她争了个先。殊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人这一生的福气都是有定数的,贵妃先头享用的太多,如今福气用尽了,便要吃苦头了。”
观望之人少不得酸几句。但看戏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感慨命运无常。
“前些时日还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从洛阳运来的牡丹,说是千金一株也不止,雍华宫却种了满庭院。只为贵妃出门时能常有喜爱的花戴。如今——却要学那些娇嫩新人,宫门博宠。哎,不说也罢——”
宫人唏嘘。
这些议论,即使宫人不说,成璧大抵也都能猜到。但她也不恼,只是静静侯着。直到徐福全过来,躬身给她请安,“贵妃娘娘,陛下宣您进去。”
成璧朝他点点头,“劳烦徐总管引路。”
徐福全忙道不敢,一手拢袖,一手前引,躬身以请。
朱红门槛已然卸下,成璧步入内殿。
盛夏的日光被隔绝在高挑的廊檐之外,一入殿门,便觉阴凉,恍若来到另一方世界。
成璧抬眼。
正殿内,皇帝负手立在“厚德载物”牌匾下,一身龙袍,五爪金龙张牙舞爪,难免让人想到它那个装腔作势的主人。
成璧想到这里,心底一哂,面上却作足柔婉姿态,伴随一声和婉的“陛下”,盈盈拜倒。
皇帝开口让她起来,态度不咸不淡。诚然,贵妃确实是对付皇后最好的人选。但他只要想到从前为成国公钳制的种种,心中便如有鱼刺,总是不舒服。
成璧:“妾昨个儿翻古书,看到一个甜碗子,是把新采上来的果藕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用冰镇了吃。这主意看着不错,我找人照模样做了个,尝着味道还好,便想着也来给陛下送一份,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口味。”
音容柔润如流珠。
讨好的姿态拿捏得一分不少。
皇帝惊诧。
而后便是暗爽。
你也有今日啊,成璧。
他兀地心生恶意,为难她道:“天气这样热,喝冰的岂不叫人不舒服。”
看这张作作样的。
成璧心底讥讽,秋波却盈然浮起水雾,眼泪滴滴答答顺着尖尖的下颌往下落。
皇帝皱眉不喜。
成璧:“陛下,妾不明白。妾自认无错,可自妾进潜邸,陛下就对我颇为冷淡。府中众人几次三番害我,陛下视而不见。苏氏要断我子嗣,陛下也一力掩护。”
皇帝拉下脸,“贵妃这是在指责朕?”
“陛下明知道。”成璧掩面而泣,花摇柳颤。“陛下明知道我的委屈,偏偏吝于过问。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陛下怜惜各位姐姐,为何独独却对妾如此心狠?难道妾一点也不可怜可爱么?”
最后一句问得皇帝一愣。
贵妃当然是美的。
她就好比一颗举世瞩目的明珠,即便只是简单的镶嵌在浑无雕饰的金簪顶,也依旧熠熠夺人注目。
而且,贵妃这是在乞怜吗?
皇帝这才注意到贵妃今日的装束别有不同,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成璧已经话语一转,凄凄一笑,“可笑外人都说我命好,生了陛下唯一的子嗣,定是盛宠优渥,风光无限。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个皇子生母,四妃之首,其实从来不曾得过自己丈夫的青睐。宫里人哪个不在背地里笑话我,玉颜又如何?尚且不及寒鸦,犹能沐着昭阳日影。”
皇帝本就因她花容带泪生起恻隐之心,又见她泣眼哀哀,满口诉说的都是对他的情义的渴盼,一时之间,火气也没了,满心只剩下一个男人被绝世美人求爱的自得。
这时候,皇帝终于明白过来,贵妃今日有什么不同了。
今日她一改常态,将朝天屏开的一排金钗作了低垂覆发的模样,硕花压顶,使得哀哀哭泣的贵妃,有种“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柔弱之态。
有了这等印象在前,皇帝再看贵妃,便深觉贵妃失去成家的庇佑后,其实也同后宫中其他妃子并无不同。
那等出乎寻常的艳质美貌,还有乞怜乞爱时弱不胜衣的绰态。
皇帝不甘的心平了。
说到底,贵妃美貌至此,皇帝也未必没有动心的时刻。不然大皇子从哪里来?
皇帝下陛,走近两步去扶贵妃。
成璧顺势埋首在他脖颈处,泪如雨下,一声声“陛下”莺啼燕啭,千娇百媚,直把皇帝喊得一时分不清前后手脚,语无伦次地哄她莫哭,扶她起来。
内侍宫女们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徐福全老道,招人打了一盆温水上来。
皇帝大起怜香惜玉之心,接过帕子亲自替贵妃拭面。帝妃二人偎在一处,贵妃面容不着铅粉,落泪之后反而更显面如酥脂,皓质尽呈。
皇帝心神摇荡。
成璧心底冷笑,眼睛却始终不离皇帝左右,秋波流转之际,尽显柔情绰态。“有陛下这片刻的温情,妾便知您待我,并非毫无情意。若非妾福薄,真想陪您万万年。”
皇帝被她看得骨酥,身体习惯性地上前拥她。
他现下已经转换了心思,自然愿意将她高高抬起,当即便道:“你是朕的贵妃,大皇子的生母,若论福泽,谁又能越过你去。”
这一句大皇子生母,无疑是在肯定她身份的贵重,若换做肤浅的,此刻就要喜形于色的。
成璧只是摇头,泪珠滴答。
“妾近日大病一场,越发觉得精力不济。生死经一遭,越发觉得自己个儿同皇后娘娘从前的争端,其实很是不该。只是玉碎难全,覆水难收,只盼陛下怜我,教我再过几个快活日子。”
皇帝知她话中深意,爱怜万分,正好宫女递来两枚细细长长的挑鬓金钗,他柔情蜜意地给贵妃插上,安抚道:“宫里圣手无数,珍稀药材不知反几,定能使你体泰康健,延年益寿。”
“至于皇后那里——”
皇帝忽然避而不谈,撂开话题另道:“你且放心休养吧,凡事有朕呢。”
迎着她殷殷美目,皇帝不自觉许诺道:“这一次,朕定不再惹你寂寞垂泪。”
贵妃破泣为笑。
待到小半个时辰后,众人看到的便是皇帝满怀怜惜地揽着将贵妃送出宫门,还特意嘱咐了抬轿的人要千万注意,拣些阴凉的路子走,别让贵妃中了暑气。
贵妃自然是殷殷惜别,临上轿前还回首,含情如诉地睇了皇帝一眼,而后羞敛容,隐入赤地团窠对狮轿帘。
皇帝也是一副颇为受用的模样。
这一幕可把众人疑得看天望地,面面相觑。
内侍何允同他的师父徐福全感叹道:“要不怎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贵妃到底同陛下生了大皇子,再怎样,陛下也不能不顾念昔日的情分。”
“情分?”
徐福全向来疼爱这个徒弟,有心提点他一句。
“若是陛下看顾情分,前些日子怎会借着酒意闯入贵妃床帷,逼贵妃为国公守孝期间侍寝?”
何允心惊,“还请干爹教我。”
徐福全睨了他一眼,将道理给他细细讲来。
“陛下好用内闱联制前朝,借力打力。如今皇后和苏家东风正盛,前朝后宫,轻易不会有人敢以卵击石。只有成家与贵妃,因着旧怨颇深,最易为陛下所用,替陛下冲锋陷阵。”
长春殿,昭仪王氏立在窗前,听得大宫女汀兰如此说,眉眼不禁掠过一丝郁色,“话虽如此,但此事于贵妃至关重要,不到落地那一刻,我还是心底不安。”
汀兰安慰她:“陛下如今除了贵妃娘娘,亦无人可用。”
王昭仪微凝长眉,“不是还有贤妃在一旁虎视眈眈么?她一向扮痴情,我只怕陛下昏了头脑,转而选了她。”
汀兰:“贤妃前朝无人,陛下即便再信任贤妃真情,也不会不顾及这一点。”
王昭仪:“他若真有那么考虑周全,也不至于教世家们联手架得高高的。”
二人正说着,冷不丁却瞧见一个高系朵花青裙的宫女快步而来。
——正是出去打探消息的岸芷。
王昭仪登时攥紧锦帕,直至岸芷靠近,脸上喜意遮掩不住,心弦才恍然松下。
“乾清宫那里如何了?”汀兰代替王昭仪问出了心中最渴切得知之事。
“陛下亲自送了贵妃到门口,还叮嘱了人小心伺候贵妃。”岸芷将得到的消息一一说尽。
汀兰合掌,“上苍保佑,有惊无险。娘娘这下可安心了?”
王昭仪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只是有了眉目,泊洲还有不短的路要走呢。”
只是看她脸上的喜色怎么也按捺不住,话语间更是将贵妃的字脱口而出,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二女对望,俱低下头捂嘴吃吃笑。
王馥也享受这难得的片刻轻松,“只盼朝中那些野心家,见了贵妃这副架势,心底能生出两分摇摆来,我们便大可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