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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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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赵明熙】
陇南赵家来梅州了。
这在亲王看来是个大动作,这代表又一强有力的势力加入了他的阵营,老皇的日子屈指可数,太子已箭在弦上,赵家来的时机,刚刚好。
只不过这赵家老爷子刚到梅州第一个拜见了亲王,第二个就是去了府衙。而他手底下的那些个得力掌柜而是杀去了赵明熙的商行。
亲王派人盯着动向,知道消息后颇有些不悦,不过转念一想还是笑出了声。
他带着自己的儿子还坐在刚刚为赵老爷摆席的池中宴厅。
小方亭被偌大的池塘包围,亲王府特有的金鲤在晌午格外躁动,噼里啪啦甩起的鱼尾搅得波光粼粼的水面更是刺眼,亲王看着那五彩斑斓的涟漪立马着人放下竹帘。
下人得力,四方亭的四面竹帘齐齐落下让那晌午大好阳光一丁点钻不起来,刚刚后背还暖意洋洋的世子登时打了个冷颤。
“唉,这赵老板还是忍不住去府衙看儿子了啊。”
亲王挑眉端起一盏茶来,好像刚刚赵老板极力忍耐的焦急和赵明熙每天在府衙挨板子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看在眼里,甚至还拖延了赵老爷好一阵。想想他那么大岁数脚步匆匆的样子还真是可笑。
“明明已经跟儿子断绝关系了,却还是不远万里来梅州想尽办法要救一救。”
方才席间赵老爷不止一次点到了自己的幺儿,说了很多下台阶的话亲王不是没听见,其实只要他一句话的事赵明熙还连带着那小举人肯定能从牢里出来,这有什么?煽动全城百姓又怎样?黄慎之还不是保下来了?可亲王他要的是个态度,他最见不得就是这些年轻人只顾着洒热血的蛮劲儿毁了他精心铺设多年的道路。
说起这年轻人来,自己的儿子,倒是越发稳重了。
亲王放下茶盏闲闲看了世子一眼,“知道赵老板为何还要去救那个为了娼妓跟家里断绝关系的逆子吗?”
世子没看自己的父亲,只是沉默地摇摇头,亲王长叹一口气,笑了一声。
“因为这世间父父子子是孽债,互相拖欠,偿还不完。”
亲王难得说起父子之情,这让世子有些意外,在他印象里,高高在上的父亲除了自己的大业很少说其他的“闲话”。可能是今日的赵老板让父亲想起一些……普通人的情感吧。
偷偷望着自己的父亲世子忽地有些动容,呼之欲出的一声“爹”马上要从口里蹦出来时,竹帘外的一只金鲤猛地撞上了红柱,水花溅了进来打断了世子。
紧接着亲王又发了火,他呵斥下人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鲤鱼赶远些,又掏出手帕擦了擦面颊,一扭脸还看见儿子呆坐在桌旁不禁啧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没有听懂吗?”
听懂?
这有什么可听懂的?
世子发懵地看向亲王,只看亲王凌厉的双眼望过来,高抬的下巴出现在眼前。
“我说父子孽障没有休止意思就是告诉你,你的孩子已经去世快半年了,别整天沉浸在忧伤里,这段时间你做的很好,希望以后也不要被这些琐事扰了心智。”
原来……您说的是这般意思。
世子双手冰凉,刚才后背的暖意也只是错觉。
亲王掀开竹帘大步走出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再扛扛,到了年底,这天下得主就要见分晓了。”
“儿子明白,父亲。”
“做账呢,要讲究条理清晰,不要怕麻烦,每个分门别类记好,等到了年关盘点你就知道这一年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记这些了。”
华雀扶着腰靠在柜台教新来的掌柜做账,最近不知道怎么的,腰疼的厉害连四肢都酸胀,明明月份不大可好像怀了个千斤顶似的。再加上赵明熙还在牢里关着挨板子,华雀独自一人扛起了所有盐铺外加一个商行,简直是分身乏术。
就连刚来的掌柜看她脸色不对劝她歇歇。
“不碍事,等以后你上手了我就好说了。”
还从没见过这么上心的夫人,能娶到这么能干得力的老婆,估计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吧,新来的掌柜不禁对还在牢里关着的赵老板心生敬佩,就连算盘也打的有劲儿了些。
他正算盘打的震天响,就看见老跟在夫人身后的阿芸突然冲了进来,靠在门口往街道上张望神色紧张,等定神看到华雀脸色简直跟吃了苍蝇似的皱成了一团。
“华雀姐姐……”
“怎么了?”
阿芸的表情简直难看到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原来赵家盐铺的刘掌柜……带着好大一群人来了!”
刘掌柜!
华雀眉心一跳,对这刘掌柜可是记忆犹新,当初她为了保住赵明熙的盐铺生生被这刘掌柜扣在了盐行,出来时简直是要换了层皮。
今日刘掌柜到访,怕是在陇南已经收到了赵明熙入狱的消息了……
还容不得华雀细想,那刘掌柜衣冠楚楚带着一伙人就踏了商行的门槛,华雀一瞧这可都是老熟人了,当初扣她的那群掌柜都来了啊。
这群老掌柜的一进来把屋里站了个满满当当,有说有笑地四处张望一会儿说这商行好啊,一会儿又说赵家夫妇可真能干,过了没多久就干出一番大事业了。
最后还是刘掌柜装够了,把大家的话头打下,对华雀作揖露出他那每次都意味不明的微笑。
“赵夫人?今日突然造访多有不便还望体谅,只是我们这次来有要事与您协商,这屋里太挤,还望夫人请无干人等先出去。”
青天白日,外面的街道还热闹,商行内挤满了人除了这群来势汹汹的掌柜就剩下一干伙计和新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架势面面相觑,最后所有人把目光都定在了现任管事华雀的身上。
华雀一时间如芒刺背,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扶上后腰,猛地提起一口气来。
“刘掌柜这说的哪里话,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商行盐铺的人,有什么交代的大可以在这里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明,您要我把无干人等请出,弄得好像您来跟我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似的,别落人话柄,让大家还以为我俩有什么!”
都已嫁作人妇怎么说话还如此不知羞耻!上次那些老掌柜已经见识过华雀的好口才,没想到今日得见还是一丁点都没变啊!
几位老掌柜在后脸上已是清白交替马上要出口伤人,还是刘掌柜拦了下来给个四两拨千斤。
“呵呵,赵夫人,倒不是刘某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只是有些话顾及您的体面,既然您执意大家伙都在场,那老夫也就不勉强了。”
那刘掌柜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精壮的伙计搬来了把椅子到跟前,他施施然掀袍而坐,派头显尽,对比起来让对面扶腰而立靠桌站着的华雀有些许狼狈,倒显得她像个客人了。
热茶端在手心,刘掌柜瞧了一眼只轻轻放下连喝都没喝,“赵夫人日子过的辛苦啊,这茶都没有从前的好了。”
赵明熙华雀节俭,向来不搞这虚头巴脑的功夫,华雀对这般小小下马威也不放在心上,只紧靠着桌子让刘掌柜有话直说,别耽误了生意。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夫人,听说……赵老板被……关进去了?”
“为民伸冤,难免错关。”
华雀腰背挺直,说的坦坦荡荡,可刘掌柜倒是听乐了,他咳嗽了几声掏出帕子来擦了擦鼻子,“唉……好一个为民伸冤啊,赵夫人可能不知道吧,就因为少东家的为民伸冤可让陇南那边急病了好多人啊,就是夫人!”
刘掌柜拱手向南,好似已经看见了赵明熙亲娘的病容似的。
“就是夫人……也一病不起,卧在床上直落泪啊!”
他说完也跟着擦了几滴眼泪。
“陇南那边收到消息时少东家已经被关了六七天,传话的人说天天在牢里挨板子,连翻身都困难了,想我们少爷自小娇生惯养是家中幺儿哪里受得了这种苦啊!”
刘掌柜的切入口实在是找的好,华雀虽对陇南赵家没半分好感,可是唯独却对赵明熙的娘亲印象深刻,听闻病倒,先不说到底是真是假,总归心中不是滋味。但现在绝不是谈感情的时候,刘掌柜此番来也绝不是谈感情的。
“还有老爷,一听这事那是马不停蹄地带着我们几个往梅州赶,想着救出儿子来。这亲生父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呐,就是父子再不合,危机时刻总是想着能帮一把就务必要帮一把啊,当日少爷把玉佩摔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老爷能忘吗?他不能啊!他是……有苦难言啊……”
刘掌柜说的动容悲愤,在场不了解各中实情的人已经沉默下来,默默听着心中都有了感慨。
就是华雀,也差点被他盖了过去,她强撑着意志,反复告诉自己这些人突然造访的目的肯定不是来诉父子情深的!
华雀不管刘掌柜说的怎么眼泪横流,只抓住了一句话问。
“所以,赵老爷回来救儿子,带一群掌柜的来干什么?还让老掌柜们齐聚商行?”
真是清醒,不,应该说心肠是真的硬。刘掌柜早觉着华雀不是那么容易混过去的,来之前他早已料到,刚刚那番表演也不是为了动摇华雀,他只是想给自己造势,给华雀施压。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就开门见山吧!
刘掌柜一抹眼泪,端端坐正,一双厉害的招子瞪向华雀终于开始过招。
“赵夫人自己问到了,那老夫也不得不答,这小半年,自从少爷脱离了主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陇南不是不知道!夫人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起早贪黑胆颤心惊地盯着十几家盐铺,一边要跟上面的人斗法,一边还要强出头为民伸冤,试问谁家的少爷是这么过来的!老爷能不着急吗?当初断绝关系是权宜之策,老爷难道还当真不认这个儿子了?这次,老爷亲来梅州就是为这个事做个了断!让这场闹剧结束,收回梅州铺子接少爷回家!”
终于说出真实想法了?华雀估计赵家收到风声会来,只是来的太快了点,估计这其中也有亲王催促让势力赶紧聚齐吧?赵老爷就坡下驴直接领回儿子岂不美哉?
华雀半靠在桌上面上冷笑,可是额上的虚汗已经不自觉冒了出来,她最近身体实在不行,还偏偏不能让大家看出来。
刘掌柜见华雀面色不悦,便也赶紧补充。
“华雀姑娘也不必惊慌,老爷说要把少爷带走,可也不会丢下你,左右你们是拜过堂的,家里也瞧着少爷是真喜欢您,所以……即便做不了正妻,做个贵妾也是可以的。”
妾?亏你们想的出来。
这宁为娼妓不作人妾的道理,深深赵府,只有赵明熙一个人想的明白。难怪,他不愿意回家。
华雀深吸一口气,只感觉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刘掌柜这次来比上次还不客气,仗着老爷在梅州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了!
她压下火气,不怒反笑,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
“刘掌柜说的真呀,好像是在人赵家的床底下呆着似的,我且问您,您如此自信地来找我,可曾想过你们少东家同不同意这档事。”
刘掌柜的胸脯挺得老高,他起身又是一拱手,“刘某当然是仔细想过才来找华雀姑娘您的,说不准的事平白耽误时间,生意人的时间可是最宝贵的。”
他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煞是胸有成竹,“赵老爷已经去府衙见少爷了,只要少爷点头,且不说打板子出狱,那往日辛苦都烟消云散还能带着华雀姑娘一起离开,这么好的买卖,少爷也在外历练了一年多,他怎么可能掂量不清?”
是,赵明熙怎么可能掂量不清,他比你们谁都掂量得清!
你们把这说成是一桩买卖,也太侮辱人了!
华雀突然后背一阵剧痛,她捂着腰弯下身,可盯着刘掌柜的双眼始终没有放过,她提高声音,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她的态度,她的立场。
“我从不会把亲人之情,爱人之情,友人之情当成一桩买卖,一场博弈!赵家想捞出儿子与他们一同平步青云他们尽管去捞!赵明熙但凡点头就是我华雀看错了人!苍天明月公理自在人心!赵明熙如果因为伸张正义被关进牢狱那就关好了,我相信他不怕,我更不怕!与其忍辱负重趋炎附势地草菅人命,还不如关到身死留一身清白的好!”
华雀的怒吼让在场人闻之色变,在那些老掌柜听来简直说的不是人话!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自己夫君关进去没有一点点担心吗!”
“自从娶了你看看少爷都变成什么样了?”
“这就是你为人妻所恪守的妇道吗?”
“灾星,灾星啊!”
华雀瘫坐在椅子上已是汗如雨下,她紧抱着绞痛的肚子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我既然嫁为人妻,就会与夫君同心同德,我不会点头他更不会点头,这商行盐铺是他的谁都拿不走!我矜矜业业守着他辛苦维持的家业,不是让你们来说三道四的!你们大可以问问赵明熙,是更愿意回陇南,还是更愿意留在梅州!”
华雀说完最后一句话,已经用干了所有的力气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姐姐!”
阿芸惊呼过去扶住,伙计们也都手忙脚乱地上前护住,直到此刻刘掌柜才注意到了华雀的不对劲。对面的妇人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如黄豆大小看上去极其骇人。
他是来收铺子的,不是来害人性命的啊!
刘掌柜一时慌了神,带着点常人都有的恻隐之心赶紧上前,递出帕子慌忙道。
“夫人……夫人,你……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起来啊。”
“走开!不要碰我,不想让我死,就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
阿芸一听华雀发话,哽咽着抄起扫帚对着一群老掌柜就是一通乱打,“滚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欺负一个孕妇你们算什么本事,都给我滚!”
尘土飞扬,老掌柜们捂住口鼻是被阿芸赶的落荒而逃,谁都不愿意在一个孕妇身上摊上事,一瞬间都撤了个干净,只剩华雀被几个得力的伙计从地上扶起重新落座。
那刚刚还被华雀教习过的新掌柜没从激烈博弈拉扯中缓过神来,已经看见华雀颤抖的双手扶不住座椅,脸上的冷汗是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刚才赵夫人的一字一句都会让他记忆犹新,这么好的老婆,哪里找啊……
华雀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不顾身子虚弱,紧接着道,“今日我对刘掌柜所说,也是我想对各位所说,这些商行盐铺我会死守着等赵老板出来,大家伙的工钱我会照发,这里不会散你们也不用怕丢了饭碗!我华雀说到做到。”
“哎呦。”
“咋了?”
“我怎么感觉今天比昨天要疼啊。”
赵明熙跟梧桐关在一个牢房里,每天早晨他都跟梧桐去领板子,第一天想着能见到黄慎之,能边挨着板子边再骂上几句,可黄慎之就跟自闭了似的,整天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公文都摞了个小山。
他俩不能过过嘴瘾,每天只能干疼。
梧桐倒还好,他从小挨打挨习惯了,忍着忍着就好了,哪像赵明熙,少爷出身怕疼的很,打板子一声不吭回来鬼哭狼嚎。
“行了行了啊少爷,这曹大哥都给咱送药了,我帮你抹上你能少嚎两句吗?”
梧桐瞧着嫌弃,嘴里骂骂咧咧说到底是少爷,臀部是拿金子做的。
“拿金子做的我能那么疼吗?老曹也是,送药干啥啊?送个铁布衫来多好……哎呦你拍我干嘛!”
“人铁布衫是给你兜臀部的啊?切……幸亏咱俩在一个牢房关着,要不然你得无聊死,天天听你絮叨。”
上好了药赵明熙提起裤子还趴在地上,他不敢坐起来,主要怕疼,只能翘着腿跟梧桐闲扯。
“哎,你说黄慎之还行啊,想咱俩无聊还让关一屋来,你说……”赵明熙蹭着地上的干草凑近梧桐,“你说这黄慎之也不说干啥,天天就让咱俩挨板子也不露面,也不要我们的命,你说他怎么想的?”
梧桐起身来回走动活动筋骨,他想了想那晚看见的黄慎之觉得可能……
“可能是他良心发现了吧,你看他那天哭的多伤心,估计现在正躲在屋里天天以泪洗面吧,又扭不过亲王,只能先关着我们俩了。”
“哎……这得关到什么时候啊,我怎么都有点想夫人了……”
又来了。
梧桐跟赵明熙几天相处下来已经摸清了规律,每次挨完板子回来都得念上好一阵的华雀,他是受不了,堵着耳朵哼小曲儿让赵明熙别说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新婚燕尔,新婚都有俩月了啊,别显摆了。”
梧桐嚷嚷着,可说了两句发现安静的很,松开耳朵发觉赵明熙并没有说话,而是十分板正地坐在栏杆旁边,抬头挺胸地一扫刚才的哼哼唧唧。
“哎,你干嘛啊?不疼了啊?”
“嘘,我爹来了。”
“啥?你咋知道?”
梧桐探出头去看只看到有个人影子下了台阶。
“我听脚步声听出来的。”
嚯,可真厉害。梧桐心里编排赵明熙,这人应该打小就害怕自己老爹。
果不其然,进来探监的是位不怒自威的五十多岁中年人,胡子有些泛白可挡不住自身所带的威严,打眼一看就是个老宅子里的定海神针,咳嗽一声十几个儿子都能吓一跳。
梧桐站远了些有些尴尬,父子狱中相见,他这个局外人都没有地方回避。
赵老爷着一身姜色的袍子过来,身上还带着刚刚跟亲王应酬过的酒气,但酒气虽重人看起来似乎清醒的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想说最近瘦了可嗫嚅了半天只吐出了一句话。
“怎么不站起来?懂不懂规矩!”
哪有这样当爹的!
梧桐都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发现赵明熙跟他父亲长的真是一点儿都不像,再加上说话的口吻语气,要说是父子简直要惊掉人的下巴。
赵明熙好像是已经习以为常,咬着牙起来疼的双腿打颤也不带哼一声的,直直立在父亲面前隔着一道栏杆说话也没什么感情。
“爹,你来了。”
“嗯。”
赵明熙跟自己的爹说话完全不是他在梅州与其他人相处的感觉,身体始终紧绷,声音的尾调也没了他习惯的上扬,见到父亲,就像下属见了上级。
赵老爷也是如此面对儿子有些紧张,有些故作威严,他想看看儿子的伤势却说不出口,盯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许久,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刚刚去见了亲王,他说可以放你一马。”
赵明熙下意识皱眉,歪头看向别处,他不喜欢自己的爹每次都生硬地作出决定,自己下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见了亲王,父子二人立场相悖,老子今天站在这里好像是故意要给儿子看看什么才叫正确的选择。
赵明熙吐出一口气,他故作轻松,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狼狈不堪。
“劳烦爹费心了,我一小小盐老板,亲王是不会看在眼里的。”
“你也知道自己是小小老板。”赵老爷虽然不悦儿子的态度,但总算他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微还去硬出风头,在亲王眼里就是个笑话!”
每次都是如此,每次赵明熙用心甚至是用命做的事情,到了爹的嘴里总会变得轻飘飘一片,成为笑话,今天亲爹来探监赵明熙心中其实还有些欣喜,可说了两句已经把他心中的那一点点欣喜都浇灭了。
“既然是个笑话了,爹还是不要费劲请亲王了,我是死是活在他眼里其实无关紧要。”
执迷不悟!
赵老爷被儿子的一句话顶了回来,顺了几口气都没有平和下来心情,当初他当众摔碎玉佩求娶娼妓的场景还记忆犹新,赵老爷只恨能把眼前的儿子打晕扛回家去才算完。
什么断绝关系,玉碎血断!全都是儿戏,一家人同心同德哪能是一两句掰扯的清。
“你当初破玉断绝关系,我根本没当真,你也不必硬扛,只要肯低头回陇南我们还是一家人。”
赵老爷终是放软了语气,可这话在赵明熙听来简直是火上焦油,什么叫根本没当真,自己认认真真说出的每句话每件事父亲就从来没当真过!
老子没当真,儿子当真了。说实话赵明熙当初摔断玉佩前简直是肝肠寸断,摔了后回到家里更是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心中愧疚难当,结果都过了这么久,迎来的是一句我没当真。
您知道我当初是下了狠心地做了这个决定,您竟然还觉得我是闹着玩?
“回来吧,我也听说了你这段时间的境况,没有家中的扶持路是很难走的,听刘掌柜说十几家盐铺全是你亲力亲为,不光如此还亲自跟那些老百姓打交道扛盐袋子,甚至还……甚至还逼供知府!你想想,之前在陇南不说你是何等的尊贵,也是人人都能点头问声好的少爷!今天呢?”
赵明熙梗起脖子将头扭到了一边,盯着牢狱里面斑驳的石墙声音哽咽倔强。
“今天呢?怎么样?”
“阶下囚!”
赵老爷看自己儿子如此冥顽不灵好像还十分自豪地样子突然发了火,他指着这满地的干草还有儿子身上的囚衣道,“你丢不丢人!你到底值不值得,你是姓赵啊,陇南赵家!不是随便街上走的阿猫阿狗,被人践踏的!”
“难道阿猫阿狗就活该让人践踏吗!”
赵明熙抹了把眼睛,忽地转过身,他生气甚至是悲愤,他气他爹不能与他心意相通,他可悲在赵家除了他自己其他所有人都把他当世子看!
“我今日所作所为我不后悔,为枉死之人伸冤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值得的事情,父亲,我想问您,难道在你们的眼里,只有康庄大道,高官厚禄才是值得吗?这个人间不只有您还有您身边的那些老板权贵,更多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啊,大家同样都是辛苦生活只为挣一口饭钱,凭什么他们活该去死!而我们,要假装看不到!”
赵明熙说到激动近乎破音,他最后竟然是带着哭腔嘶吼出来的。
赵老爷惊愕,他不惊讶自己的儿子敢在自己面前放肆,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儿子,他的思想他的态度竟然一丁点都不像自己,这些道理事故从不是他教的。
这样的父子对峙,好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但一个活了五十多年的男人,你怎凭三言两语去动摇他的观念,这些道理他不懂吗?他懂得啊。
“年轻……呵,谁年轻不是如此,你说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难道我不懂吗?”赵老爷摇头低眉,“可是世道允许我们这样活着吗?你以为赵家那么大的家业是靠我一腔热血完成的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救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五十岁了,千里迢迢赶到梅州不是光顾着巴结亲王的,是为了你啊!”
赵老爷猛地抓住栏杆,那牢狱的栏杆被他捏的发烫,怀中的半个玉佩被他拿了出来送到赵明熙眼前,“你当日所作所为我不怪你,就连这个,都是我从地上捡起来小心收好的。你不想跟我回家,可曾想过你的妻子,她已有了身子,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华雀?有孩子了!
赵明熙刚才硬憋的泪水突然间泄洪,从眼眶里无声地流出来,好像刹那间的心软。
华雀经得起折腾吗?
她身体本就不太好,又有了孩子……
赵明熙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情绪,是该高兴他们终于有了孩子,还是该难过在这么重要的关头自己却在牢狱。
他紧张的双手扶住了冰冷的石墙,指缝里都抠下了肮脏的黑灰。
“有孩子了……我的孩子……”
“不错,你那么喜欢她,忍心吗?”
“我……”
回家意味着什么呢?
是彻底要与梅州一刀两断,放弃所有。
那华雀呢?她也要跟自己回家吗?当个正妻不可能,他们一定会让她做妾的。
赵家是什么样子,赵明熙再清楚不过,怎么能让……怎么能!
他不忍心。
“我忍心。”
“你说什么?”
“我说我忍心让她与我一块吃苦,哪怕……”赵明熙狠狠吸了下鼻涕,眼泪已经顺着下巴滴到了单薄的囚服上,“哪怕孩子没了……我相信她也会跟我在梅州呆下去!这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小州府,这里是我努力过的地方,这里有我的朋友我的妻子,我不会走的!我肯定不会走,华雀也不会,如果她因为这富贵生活点头,那就当我赵明熙错看了她!”
失败了。
赵老爷握着那半块玉佩忽然觉得自己输的彻头彻尾。
他从不轻易流泪,这次也不会!
他只咬着牙,看着狠心的儿子,最后问了一句。
“熙儿,你当真这么狠心,不要家了吗?”
儿子沉默,父亲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仰头看天,只发现看不见天,看见的只有那小牢窗里透出的一点点吝啬的金辉。
“好,我明白了,我问一句,问完我就走。”
他说着看自己的儿子缓缓抬起了头。
“熙儿,倘若有一天,不是你,而是赵家遭了难,你是否愿意像今日我不远千里来救你一样来救赵家?”
………………
“我会。”
即使我多么讨厌赵家多么想离开,可里面的亲人终是亲人。
但可惜,这句赵明熙没有说出口,他只重新坐回了地上,双手搭在栏杆佝偻着脊背闷声说。
“父亲,您来这一趟我很高兴,儿子后面的路,您就不要费心了……”
三更半夜,医馆内还传出阵阵捣药声。
小药童正卖力干着活,一抬头惊了个哆嗦,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孤身来看病的。
来的是前两天的赵夫人,一袭绿裙衬的她的脸更加白了。
“师父师父,有人!”
那老大夫正挽着袖子忙活着抓药,抬眼一看是华雀,刚想问前两天不是刚开过药吗?可仔细一瞧发现脸色不对,赶紧让人坐下把脉。
“啧啧啧,你这两天干什么了?没按我的嘱咐说好生静养吗?不能受累不能受惊啊。”
可怜医者心,遇到不听话的病人恨不得破口大骂才算好。
但对面的华雀神色镇定,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问大夫。
“老先生,您跟我说实话,这孩子,我能生的下来吗?”
“你要养的好肯定能生,要养不好……”
后半句没说华雀也知道什么意思了,她低头摸上自己的肚皮笑了笑,“您放心,孩子我肯定要生的,就求您再给我开点补药,养养精神。”
不用华雀说大夫已经开方子了,只是还要再絮叨两句,“光吃补药可不行,孩子健康了可母体呢?夫人,我知道现在这世道不太好,可你一女流之辈何来操心这么多啊?”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啊。”
华雀笑的有气无力,可是坦然,“大概命中注定吧,对了大夫,我夫君也就是赵老板,还有先前陪我过来的两个姑娘,如果问到我,您就说一切都好。”
大夫放下笔来想问为什么,可顿了半天还是闭上了嘴。
妇科圣手的医馆在夜里就是忙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一对夫妻抱着高烧不止的孩子进来让大夫瞧瞧。
华雀在旁边看着他们怀中的孩子大约也不过三岁,小脸烧的通红睡在母亲的怀里,她看着突然感同身受觉得可怜。
“大夫您看看,烧了好多天了怎么办啊?”
“哎你们早送来啊,早送来还能省点药钱,治能治就是药太贵了啊……”
那对夫妻看起来也就是寻常百姓,身着粗布看起来并不富裕,可那父亲一听到大夫的话反而笑了,“能治就好!能治就好啊,管他多少钱呢,我们苦点没什么,别苦了孩子。”
华雀放在肚皮上的手一紧。
父母苦点没什么,别苦了孩子……
放心吧,孩子,她一定要他平安出世。
坐在回程的马车里,阿芸还在念叨着今天华雀舌战群儒的模样,看样子她十分崇拜。
也是,她一直都很崇拜华雀,崇拜她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崇拜她能有赵明熙这样好的夫君。可能是她兴奋过了头,华雀察觉出来无奈只能说了一句。
“阿芸,别学我,以后的路别步我后尘就好。”
但阿芸听不懂,她只一遍遍回味着华雀今天的样子,靠在车头仰望着头顶的明月,那只孔雀还有她身旁永远陪着的赵明熙,比今晚的明月还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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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烛鸳】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欢鹂忽地觉得刺眼,拿手挡了挡。
手心被阳光照的温热,似乎是晌午刚过,日头还大着,照在手心中还有些微微刺痛。
从指缝里只看见一黑影立在门口,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满身的金光。
待人走近些,终于能看见了他冰冷的华服和耳边的玉带。
好久不见啊。
欢鹂想对世子说一句,可是好久不见四个字似乎并不合适,因为她好像从没有认真看清过他。
她每天早上都会在小腹上束紧腰带,然后再穿上格外宽松的衣裙来掩盖肚皮。
可她这幅样子在世子看来,是更加单薄憔悴。
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世子虽然温柔可从没有低头服软过,这次来也是一样,他站在欢鹂面前,把门外照进的阳光堵的严严实实,到头来只能装作没事一般道。
“要不要去荡秋千?湖边秋千已经搭好了。”
这句话,已经是世子做到的极限了。
可是啊,湖边的秋千早在阿茴还没死时就已经搭好了。
欢鹂有气无力,面对世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的伤疤重新长出新肉,看上去依旧是格外的红。她一个人坐在这么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自从阿茴走了,很多东西都带走了。
以前阿茴在的时候,这间房子满满当当,塞了风筝沙包小姑娘的首饰衣服,可是阿茴走了,屋子一下就空了,哪怕是世子进来也是空空荡荡,空到只剩下奢侈精致的家具,无论是红木圆桌还是巨大的铜镜,皎月帘帐,狐毛地毯,都散发着冰冷的光亮。
还能有点温度的,就是欢鹂坐着的椅子。
世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凉意,他搓了搓手看欢鹂不回答他,就着人进来大夏天地添炭火。
碳火炙烤,屋子闷热起来,世子感觉周身温度上来也长叹了一口气,暖和些,总是好说话,不至于太生硬。
“我知道锦囊是你送出去的,我不怪你,这好像是你该做的。”
怪不怪的还有什么用呢?这两天外面一定很热闹吧,欢鹂低下头把习惯性放在肚子上的手拿了下来,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替阿茴伸冤的,真想看看啊,不过世子应该看到了,那场景大约是很美。
可欢鹂想了这么多却一句话没说,以前她是有很多话的,如今连开口都费力,好像先前把一辈子的话都跟世子说完了。
世子看着她,竟觉得她有些残忍,为什么明明一个人先前那么好,突然就……成了这样。
他尴尬地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看看空荡的房间,看看门前的湖水,还有被风吹动的吱呀吱呀的秋千,似乎看清了一点点。
整个别院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并没有随世子的到来而改变什么,他只一个人进去又一个人出来,当走出别院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
尽管他什么也没看到。
“找个人陪欢鹂说说话吧。”
“是……找谁?”
“就……笼馆的烛鸳吧。”
世子尽力了。
他想让欢鹂回到从前,他记得她想回家,那他能做到的就只能找个家里人过来说说话了。
可他偏偏要找个不会说话的,他害怕,害怕来个会说话的,会把欢鹂一块带走。
好久不见。
烛鸳和欢鹂才是好久不见。
入夜,别院的马车到笼馆接人,这是烛鸳第一次坐在天家的马车里,这种感觉很奇怪,太舒服了。舒服地想让她下车走走。
撑到了别院门口,烛鸳焦急,不用人扶就直接跳下了马车,跟在一位脸生嬷嬷的背后进了别院。
别院门口就亮了两盏灯笼,里面更是阴恻。
明明地上摆满了鸾鸟石灯,可是偏偏这灯烛只能照亮脚下的石子路,好像别院的人走路,就只能低着头走,不看四处。
饶是烛鸳是个哑巴都感觉安静的厉害,嬷嬷不说话,路过的侍女不说话,在回廊里守夜的小厮们更是不张嘴。
她只能靠听,听见水声就是到了波光粼粼的池塘,听见有桌椅板凳的挪动声就是到了内厅,听见有吱呀吱呀的声音,那就是……
那就是湖边搭了个秋千。
秋千上没有人,绳索只随着晚风发出细微的声音,一会儿荡到湖面,一会儿又荡了回来。
阿茴,就是在下面的这片池塘被黄慎之淹死的吧。
这么安静,她的呼喊应该有人听到的。
烛鸳抬头张望四周,人来人往,却个个低头,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欢鹂的房间在很里面的地方,烛鸳觉得她马上要被带到最黑暗处时,前面的嬷嬷冷不丁地停了下来,头一回把眼睛抬起来,用手指了指前面的两盏黄灯笼。
“到了,就是那里,姑娘进去吧。”
烛鸳抬头,只觉得那是鬼火。
那扇门好像很久没推开了,微微一动都是刺耳的声响。
烛鸳只开了条缝,便看见了瘦削的欢鹂坐在房间的正中央。
她坐在太师椅上,显得太师椅都格外的宽敞……
烛火被倒灌进的冷风吹的猛地烧了老高,欢鹂募地抬头看见了烛鸳。
“烛鸳……?”
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说话,她的声音还带着些疑问,她都不敢相信,能在别院里看到烛鸳!
等烛鸳点点头,推门进来时欢鹂才是真正相信了。
欢鹂坐在椅子上好像已经虚弱到无法站起,热泪滚滚,哭泣的声音憋闷在胸腔里好像要把心脏呕出来!
其实烛鸳在看见欢鹂的那一刹那,鼻头瞬间就酸了,可是她从别院门口走到这里,瞧着静悄悄的别院和都不说话的嬷嬷们,她觉得自己不能哭,她得笑,她必须要对着欢鹂笑才能让她好起来。
她颤抖着嘴唇,弯起双眼向欢鹂伸出手,欢鹂就像在汪洋中抓住了浮木,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烛鸳。
热泪滚烫,烫在红色的裙子上都能烫开个口子。
欢鹂的脊背止不住地颤抖,没有停歇,烛鸳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抚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抿着嘴唇绝对不能哭出声。
寂静的别院,连哭声都是克制的。
可尽管是克制,烛鸳也从没听过欢鹂哭。小的时候都是她们哭让欢鹂来哄,笼馆的女孩子们只有欢鹂不会哭,因为她会唱歌,她会拉着你的手洗衣服的时候唱歌,洗澡的时候唱歌,在七层回廊里追逐打闹时也唱。
她不会哭的。
烛鸳跪在欢鹂面前,扶起她的肩膀,食指在空中绕了圈好像勾出了晚风然后点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欢鹂噗嗤笑出了声,这是她们几个才会明白的手语。
每当烛鸳这样做,要不就是想听欢鹂唱歌了,要不就是夸欢鹂唱的好听。
可时至今日,欢鹂两样都做不到了。
“我唱不了歌了,再唱也不会好听的。”
唱不了歌,能笑出来也是好事。烛鸳把欢鹂的眼泪擦干,蹲在她跟前就像小时候那样跟她比划手语。
好在离开这么久的欢鹂竟都能看懂,一个都没忘。
在烛鸳的描述中欢鹂知道了华雀怀孕的事情,知道梧桐是怎么在高堂上大放光彩堵的鲁辟和黄慎之节节败退,还有赵明熙和华雀,他们让全城百姓拿着珍鹭写的灯笼祈福伸冤。
那场面一定很亮吧,黑夜如昼,梅州城都亮了。
烛鸳搓着欢鹂的手把这些都描述给她听是想告诉她不要放弃,要努力活下去。
可她是个哑巴,不然应该让华雀和珍鹭过来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她听着听着兴许黑漆漆的别院都能亮起灯了。
“你放心,我没事,有些事没有办完,我是不会倒的。”
欢鹂擦了把眼泪拉烛鸳起身,烛鸳起来后四处看了看觉得这屋子实在不行,一点儿人气都没有,于是挽起袖子来四处收拾,把炭盆烧暖,然后在屋子里多点上几盏灯亮堂些,还有被窝枕头的都拿出来拍了拍尽量整的松软些,最后从自己带的小篮子里拿出了好些个零食点心来,拉欢鹂上塌,在上面支了张小桌子,蜜饯瓜子点心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让欢鹂挑。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每次也都是烛鸳收拾出来,然后其他三个人上塌钻被窝。
烛鸳跟欢鹂比划说她这两天晚上天天过来陪她过夜,不怕。
欢鹂含着蜜饯舌尖连着鼻尖发酸,半张嘴含糊哽咽说,“我不怕。”
见欢鹂如此烛鸳始终不放心,两个人抱着枕头围坐在小桌旁,烛鸳给欢鹂敲了个核桃问她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有些事没办完?
抠着核桃的指甲停了下来,亮堂堂的屋子只找不到欢鹂的双眼,她盯着那核桃皮猛地抠下了一片。
“罪魁祸首还有两人,他们不倒我也不能倒。”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园子里池塘边的空秋千又平白无故地荡了荡。
咯吱咯吱。
烛鸳打了个冷颤只听欢鹂说那秋千原来就是给阿茴做的,她都没有坐上去就死在底下了。
“笼馆是笼子,别院也是笼子,每个地方都在吃人,我不想看着那些吃人的东西还高枕无忧。”
从她除夕夜出逃,或者从她一进别院,甚至出生在笼馆的那一刻她就该明白了,处处可以是自由的地方,处处也可以成为牢笼。
欢鹂的瞳孔忽明忽暗,她似乎一个人陷入了泥潭拔不出来。
烛鸳看着猛地拍她了一下,才让欢鹂清醒。
她看着欢鹂,突然明白她所说的这些话,她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脸上的血疤,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说还有两人。
还有两人没倒。
窗户纸上烛光盈盈,从外面看映出了一双纤细的手来和一段看不懂的手语。
是他们吗?
欢鹂点点头。
窗户纸上的影子是两个姑娘的影子,一个郑重点头,一个放下手思索了许久又重新抬起。
路过的嬷嬷们只当这是姐妹间无声地聊天,殊不知那飞快跳跃地手指所传达的,是一件不可想象的计划。
“她们聊天可真安静。”
“嗯,其中一个是哑巴。”
话音刚落,烛火噗地熄灭,厢房里陷入黑暗,应该是睡了。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纷纷提起手中的灯笼离开了厢房门口。
入夜,欢鹂已经在烛鸳的怀里睡的踏实,但烛鸳依旧瞪大双眼望着头顶的帘帐,想着刚刚她讲给欢鹂听的……计划。
想着想着,恍惚睡去时,烛鸳看见了头顶帘帐的连理枝,那连理枝纠缠地好紧,一直缠绕在欢鹂的头顶,她回头看着熟睡的她,憋了一夜的眼泪终于落下,返身抱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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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鹭&黄慎之】
“知府……您还好吧?”
守夜的衙役突然看见知府出来惊地灯笼差点翻了,倒不是他开小差,而是知府的脸色实在差。
大半夜地猛地照上去,像是个死人。
眼下青白,两颊凹陷。
黄慎之不以为意,他身上的官服似乎都大了好几圈,他仍穿在身上。
他身形不稳,扶着墙坚持走出了屋问身边的衙役,今晚牢房有谁探监过。
“呃……笼馆的珍鹭姑娘,刚刚过来送饭,现在还在呢。”
“她每天都来吗?”
“嗯,几乎天天来,每次来要说上好长时间的话才走。”
黄慎之的袖口嗖嗖进风,把他的朱红色官服都吹的鼓鼓囊囊,冷的刺骨钻心。
“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啊?”
黄慎之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只是问出来的时候笑了笑,听衙役说无非是讨论读书写词啥的,再聊聊近况,说说笑话什么的。
黄慎之听罢笑的更厉害了,他站在府衙的风口,笑的喘不上气险些要被晚风吹散。
衙役看了都心疼连忙扶住了年轻的知府,他也不知为何知府大人要笑的这样厉害,笑跟哭似的……
是不是该递个帕子让他擦擦眼泪呢?
正纠结着,府衙门口有了动静,是珍鹭提着篮子出来了,她雇了辆马车,刚要上车时瞥眼看到了黄慎之。
“哎知府,就是她。”
衙役兴奋地指了指,可知府却不出声了,刚才问的起劲儿,现在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这段时间徐阿嬷忙于应酬鲁辟,已经放弃珍鹭和烛鸳两个了,珍鹭得清闲每晚都给梧桐和赵明熙送饭,每次都看不见黄慎之,唯独今晚碰了个正着。
她站的远看不清楚黄慎之憔悴的模样,只觉得好像瘦了。
是瘦了吧,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黄慎之了,他的模样在自己的脑海里好像一点点模糊了起来。
本以为是会牢记一辈子的脸,没想到也会淡忘了啊。
黄慎之站在府衙里看着珍鹭,他见她好像也瘦了……而且,成熟了不少。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现在,他现在只想冲上去跟她说句……
对不起。
“姑娘,走了啊。”雇来的马夫见珍鹭迟迟不上车,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黄慎之。
“呃……姑娘,认识啊?”
珍鹭看了会,对黄慎之抿了抿嘴。
“不认识。”
那句对不起随着突然停止的脚步梗在了喉头。
马车走了,车轮冷漠地旋转特别像那个雨夜。
“知府大人,回房了?”
“嗯。”
黄慎之本是很高挑的,可他接过衙役手中的灯笼往回走时,衙役忽然发现地上的影子变得好小。
远远看着朱红色的官袍,都成了一个小点,像个血珠点在了府衙。
“知府,您要保重身体啊!”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