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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光】

      清早无光,乌云坠地,阿昌娘出殡的日子定在了死后的第七天。

      阿昌阿茴的父亲身体不好,颓然坐在灵堂中央默默掉眼泪已是不能理事,出殡全程只能由赵明熙华雀夫妇代为操持。

      这天,梅州街道没有商贩叫卖,买丝线的捏糖人的蒸发糕地统统没有。

      路过的行人稀奇,待走到一小灵堂前,才发觉那些平日眼熟的小老板们全聚集在此。

      白幡没有伸向天际,只在乌云下落下了脑袋,黑漆漆的两具棺材,一大一小地并排放在狭小的门厅,高燃的白蜡火光烧尽了最后一寸蜡油时,赵明熙走到正中间,昂首挺胸面色庄重,双手平直举起铜锣,他举起铜锣的手四平八稳,没有一丝丝地颤抖,当鼓锤重击锣面,一记重响贯穿梅州小巷,鸦雀惊起划破低云,乌云开了口子,一滴清澈雨珠从中泄出。

      滴答。

      落在白幡,晕湿血色。

      “阿昌娘,敦厚热心,朴实善良,相聚梅州即便没有血亲,但我相信,与在座各位俨然已是一家人。我们共渡苦难相扶相持在泥潭挣扎,她尝过的甜我们尝过,她受过的苦!我们感同身受。”

      华雀身着一袭白裙,发间只簪了一朵白花,立于两顶黑漆漆的棺材前,朗声宣读告别前最后的陈词!

      “今日,在起灵之前,我要说,说出阿昌娘到底为何而死!她的两个女儿到底被谁害死!”

      一道精白闪电冲进灵堂,唰地照亮街坊邻居的脸庞,雷声轰鸣,撕开破晓的口子。

      “大女儿阿昌,于去年春末,死于笼馆,被周老板教唆的笼馆徐娘及一干打手生生折磨致死,尸首抛湖沉塘。小女儿阿茴,于今年春末,死于世子别院,深夜外出被当今知府黄慎之!活活溺毙于冰湖。阿昌娘,在七天前,死于别院高台前,因讨还公道不成被诸多借口搪塞百般羞辱以致崩溃,伸冤无门,她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在世子府前留下清白,当众撞墙血溅三尺!”

      呼啸冷风夹杂雨水冲进灵堂熄灭了三炷香,吹落了华雀发间的绒花,妄想堵住她的嘴巴。

      可她要说,她要在今天,在阿昌娘与阿茴永埋地下不见天日的最后一刻说出真相!

      “我希望大家清楚,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她都不该死。这里每一个人所承受的苦难,不是他活该承受!人间有冤情我们要大声地说出来,我们所承担的不公要勇敢去颠覆!世道本不该如此,为何偏要你我默默无闻!”

      话说至此,在场所有身着粗布丧服的人面容震惊,四肢僵硬。

      他们无法接受知府杀人,但更无法接受阿昌娘原来是死于非命!

      赵明熙放下手中的鼓锤,从怀中掏出那只金穗锦囊,高举走到众人中间,“这,是阿茴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指正知府的唯一证据!明熙势单力薄,平日受诸位多番照顾,今日协夫人再次恳请诸位,与我们助力举人宋梧状告知府,为阿昌娘点亮黄泉之路!”

      赵家夫妇并肩而站,背身棺木,面朝邻里,行礼鞠躬。

      “这……状告知府……”

      众人慌乱面面相觑,知府……那位提高赋税,压榨民膏的知府……他们怎么敢?

      可是当他们抬头看见弯身不起的赵家夫妇,还有他们二人身后清清楚楚摆在眼前的棺材犹豫了。

      “各位放心,若官府追究,明熙一人承担,自来梅州一年半载,明熙空有商行却不能给大家争取该有的权利,实属百般羞愧。今日此举若有差错,我绝不会连累各位街坊,我只想借大家手中,心中的火光一用,为我,为宋举人,为阿昌娘一家照亮前路!”

      华雀双手捧出黄纸元宝立于火盆侧,目视前方神色无畏。

      “我们夫妇二人不会强迫大家,若有朋友愿意加入,就请上前领取黄纸,送阿昌娘与阿茴最后一程。”

      夫妇二人再次弯身行礼,没有弯下的只有高举的黄纸元宝。

      灵堂外逐渐落下了雨帘,稀稀拉拉的雨声砸到人的头顶寒气逼骨。

      三炷香只余白烟苟延残喘,灵堂内寂静地只能听到众人的喘息。

      忽然!

      阿昌阿茴的父亲发出了一声呜咽,他慌忙捂住了嘴巴跪在地上。

      华雀感觉手上的黄纸元宝轻了一分,而后接二连三地慢慢减轻了重量。

      冰雨寒气被第一缕焰火烧化,脚边的炭盆里被扔进了第一卷黄纸。

      第二卷

      砰!

      第三卷

      砰!

      ……

      每个人手持纸元宝走向炭盆,跪在地上的阿昌阿茴的父亲便嗑一个响头。

      赵家夫妇始终弯身没有抬头,他们咬着嘴唇感觉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眼里憋的热泪就越来越多。

      高燃的火焰被众人簇拥,它贪婪地吞噬掉每一寸黄纸,火光照红了每一件丧服,希望,它也可以照亮这无端落下的暴雨。

      暴雨下的让梅园冰凉的池子溢出了脏水,一连串娼妓好似囚犯被郝伯牵引着脚踩泥泞踏上马车。

      她们面无表情,雨水打湿了乌发贴在表情麻木的脸上,她们马上又要去城外军营了,去的是人,拉回的是黄金。

      珍鹭站在梧桐身侧,低头俯瞰这一景象。

      梧桐咬着下唇说不出话。

      “我要你看着她们,看着她们任人宰割的样子,看看她们脚下淹死过姑娘和你亲生母亲的池塘,我要你提笔如刀。”

      乌云低垂,阴暗厢房里没有点亮一盏蜡烛,宋举人对窗而坐,只借一缕从乌云漏下的清白冷光照亮了他面前的白纸。

      当浓墨磨好,珍鹭临窗而坐放下了一支狼毫。

      他深吸一口气,面对轩窗外的狂风骤雨,提笔作刀。

      走廊脚步杂乱,急的好像要撞开凭栏。

      七八个龟奴跟着徐阿嬷冲到了珍鹭厢房门口。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烛鸳垂手挡在面前,颔首沉默。

      “让开!”

      徐阿嬷疾言厉色,切齿警告。

      “别逼我动手,让开!”

      寒光闪过,一柄镇抚司短匕架在徐阿嬷脖颈血脉之上。

      烛鸳手举短匕,一步没退。

      刀刃已开锋,谁敢上前!

      暴雨落在刀面反打在徐阿嬷的侧脸,她睫毛落雨已然睁不开眼睛,她只慢慢点了点头,狞笑出声。

      “好,好……好啊!”

      厢房内没有天光,宋举人奋笔疾书,痛陈罪证。

      身侧的珍鹭,抱起满地白灯笼中的一只,指沾墨水,在灯笼面上写下了两个字。

      阿茴。

      七日后

      临近黄昏,衙役打着哈欠出来伸了伸懒腰,最近的天还真是热了。

      可不就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吗?

      他紧了紧腰带,想着赶紧收工,知府最近又发补贴了,得去笼馆快活快活。

      一想到姑娘的温暖怀抱,他便乐开了花,嘴角都忍不住地偷笑靠在官衙门口想入非非。

      正想得入神,准备换个姿势继续做梦,忽地脚下一滑差点坐到地上。

      “宋……宋举人?您……”衙役眼神活络地发现这一身白衣,衣冠整洁的宋举人手里好像拿了一卷纸。

      这宋举人今天打扮的得体,那白袍如雪一尘不染,手握白纸也是一脸严肃深沉。

      衙役摸了摸下巴,看这场面如此正式,便点头哈腰讨好问道,“您有何事呀?”

      “伸冤状告。”

      “状告?告谁啊?”

      一只寒鸦飞过,带走一段晚霞,让宋举人的脸庞掩在黑暗里。

      他抬起双眼,乌鸦双翅与黑色的瞳孔重叠。

      衙役冷不丁打了个冷颤。

      “告谁?”

      “梅州知府,黄慎之。”

      春末初夏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梅州官衙灯火通明,首次莅临多位达官。

      递状纸主告人是举人宋梧,他一袭白袍不染尘埃,昂首立于高堂,身份最低。

      被状告人为当今知府黄慎之,朱色官服加乌纱,头一回从衙门主座降为末位。

      旁听的有世子杨苻和镇抚司曹忌,不说镇抚司,只说世子大驾光临可是头一回,他身穿华服头顶金冠玉带,虽肩披狐氅面色羸弱可英姿逼人,落座于府衙次座顿显气场,面色不善。

      此案主审,十六路团练军教头鲁辟,追月黑衣官袍加身,宽肩厚背内敛杀气,还没落座已经让各衙役胆寒。

      “镇抚司?何来旁听啊?”

      镇抚司平视前方,不卑不亢,“团练夜审知府,身作梅州官员,以示公允,不得不听。”

      他说罢看向对面的世子,弯身行礼,“望世子海涵。”

      世子微微颔首,指尖刮过方桌花纹看向鲁辟。

      “团练大人,开始吧。”

      府衙灯火高照,照出每个衙役额顶的汗珠,他们屏息凝神,一口气都不敢吐出,只觉得今晚的烛火格外刺眼骇人。

      高堂主审背对海水朝日图,手握惊堂木嘴角带笑。

      啪!

      一拍惊堂木!

      “大胆宋梧,竟敢身闯府衙,状告知府!”

      鲁辟先声夺人,不由分说先厉声质问,干扰梧桐精神。

      曹忌微微皱眉看向台下宋梧,如今在座只他一人没有官职,就看他今晚扛不扛得住了。

      “启禀团练,草民所见不公,孤闯府衙实属无奈,海□□日图在上,举人宋梧要揭露不公,凄夜伸冤!”

      梧桐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先前曹忌和赵明熙提醒过他,鲁辟习惯于开场斥人,扳倒上任知府就是凶险难挨,今夜定是如此。

      故梧桐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任鲁辟怎么纠缠,他自巍然不动。

      鲁辟见宋梧身型稳健,便知他这次是早做打算,威声呵斥是没有用了,他看黄慎之略有慌乱指节发白,便递过去一个眼神叫人不必惊慌,一个小小举人,还是龟奴出身,能扳倒知府?简直是笑掉大牙。

      “宋梧,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要状告知府,要告什么?可有证据?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重罪!你……”鲁辟扑身向前,看向梧桐的双眼如鹰隼,“你可要好好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梧桐直迎鲁辟的目光,他不光不惧团练,甚至在移开眼神后将目光钉在了黄慎之的身上,且看他凛凛官袍已然鲜血。

      “今晚,我要告梅州现任知府……”梧桐转身面向黄慎之,一字一顿,“草菅人命!”

      “你大胆!堂堂知府,如何杀人又杀了谁?宋举人,口出狂言是会付出代价的!”

      鲁辟还没等黄慎之反驳先开了口,他知黄慎之心思不定,要让他当面对峙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主审穿堂的呵斥声打在举人的头顶,他右手一甩掀起雪袍,白衣在朱红色官袍下摆划过,梧桐高昂头颅跪在地上,手呈状纸。

      “大人!状纸在此,请诸位过目草民并非信口雌黄!”

      衙役小跑而来,将梧桐手中状纸接过,依次呈给主审旁听和黄慎之。

      鲁辟吃瘪,他抿着嘴胡乱打开状纸,烦躁扫过满篇黑字。世子看不出表情,只是浏览到一处微微皱眉,侧目看向黄慎之。

      没有感受到世子眼神的黄慎之此时只顾着看梧桐的亲笔,可谓字字珠玑,如若不是十分了解他写不出这么真情实意的诉状!从他一读书举人一直写到上任知府,最后到溺毙阿茴结束,这中间把他本人的功过是非描写详尽……

      黄慎之双手颤抖,猛地合上诉状看向侧立的梧桐。

      相比而言,曹忌与在座的各位镇定不少,他打开诉状品读,露出了颇有些赏识的眼神,梧桐笔锋犀利又不失细腻,如若他是黄慎之,现在看完已经是冷汗涔涔了。

      “哼,写的什么!”

      鲁辟扔开白纸只觉得满篇文字烫手,他抱拳看向台下梧桐亲自问询。

      “我问你,黄知府为何要杀阿茴?她一个小小娼妓,能得罪知府,也是本事!”

      梧桐撇眉见自己的诉状被鲁辟扔开也不生气,他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道,“大人说的很对,小小娼妓根本得罪不了知府,是知府本人……心中有鬼。”

      “我有什么鬼!你可说清楚。”

      黄慎之气极心乱下意识开口后看了眼鲁辟,后者眯缝着眼示意他少应答。

      “哼,我若清楚,此刻就不能跪在这儿为阿茴伸冤了,早下阴间相会才是!”

      “你……”

      黄慎之抓紧扶手,胸膛起伏闭上嘴巴。

      “行了,你在这儿玩什么文字游戏,本官问你,你为何偏说阿茴是知府所杀?她一个娼妓,你一个举人怎么如此上心,还知道真凶是谁?你冒失上堂,难免不让本官揣责你本人德行有亏!”

      鲁辟为官多年,巧言吝啬,最会转移重点,一盆脏水轻飘飘泼到梧桐身上,让他险些难以自辩。

      “团练大人,与本案无关之事请不要过分纠缠。”曹忌颔首侧目鲁辟,只觉鲁辟刚才一番言语实在讽刺,“世子时间宝贵,你若刻意拖延,难免亲王府世子府,乃至别院担忧焦心。”

      别院这两个字他念的尤其重,梅州城谁不知世子在别院养了个娼妓,鲁辟刚才一番与娼妓有染德行有亏的言论,被曹忌捉住旁敲侧击直接打了世子的脸。

      不说世子,今天在这儿的五个人,哪个没跟娼妓有瓜葛!

      鲁辟募地反应过来,赶忙回头看向世子,世子只是轻轻一笑,指尖却已抠出了倒刺。

      还没等被曹忌逼退的鲁辟再开口,梧桐已经抢下了话茬,“大人,您说我一举人为何如此上心,今夜,就在这伸冤时刻我也刚好借此事说清楚!举人,乃是一洲之府品学兼优,仁义道德之佼佼者,中举不光是光耀门楣自身贴金的入仕第一步,更是自此背上了胸怀天下,体恤百姓的责任!你说小小娼妓,可她们算不算百姓之一,她们也是天下中的小小尘埃,昔日考试我能提笔为朝廷效力绘河山,今日状告我也能面见知府为尘埃讨公道!”

      梧桐发言振聋发聩,他转头看向面色早有异动的黄慎之,“黄知府,您当初,是否与我想的一样呢?”

      当初?

      刚好是一年前了。

      黄慎之记得。

      他被梧桐的质问打的神色慌乱,鲁辟咬牙打断梧桐,不可再让他对着黄慎之再说些什么仁义礼智的无聊道理。

      “宋梧!言归正题,你且说阿茴之死,到底为何是知府所为?”

      梧桐跪正身体,冲着鲁辟拜了拜,“阿茴,在十六日前死于世子别院,时间于二更天,当时黄知府夜见世子还未离开,阿茴也在出院后也再未回房,直到清早破晓,才被人发现沉塘于别院内院冰湖。”

      “完了?哼,我当是什么,噢,就凭知府当时也在别院,你就断定阿茴是知府杀死的?且不说阿茴是不是被杀,别院内院旁全是大石错落,上面都有青苔,失足滑下去也是正常啊!”鲁辟说完掏掏耳朵不以为然。

      梧桐听罢反笑,“团练大人,您是怎么知道别院内院有大石错落,上面还有青苔呢?”

      “我……”

      鲁辟暗叫不好,刚想解释被世子接去了话茬,他淡淡开口不紧不慢,“湖边常有这些东西,团练这么说也是正常,阿茴乃我别院侍女,我想知府是不会在我的别院里杀人。”

      世子今晚被亲王派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黄慎之不管有没有杀人,都要暂且保下。老皇已病危太子的命令马上就要下来了,在如此节骨眼上他们不能掉人。

      “说的是啊,知府一向谨言慎行,在别院动手,怎么可能!”鲁辟向黄慎之扬了扬下巴,转而看向梧桐,“你无凭无据就敢夜闯衙门,本官也是佩服你。”

      鲁辟是自信满满,他推测梧桐知道是黄慎之所为,怕是有人在那晚瞧见了,可是这别院上下除了欢鹂谁敢出来作证,而欢鹂听说已经趋近于疯癫被世子软禁了,还谈何证据!

      “团练大人,佩服得早了。”梧桐笑道,丝毫不惧,“因为我有证据!”

      一只金穗锦囊被高高举起,在座高官包括众衙役的目光都定在了那颗小小锦袋上!

      世子瞪大双眼,右手扣紧扶手。黄慎之摸了把自己空空荡荡的腰间,脸色煞白!鲁辟握紧拳头咚地一声砸在案台。

      “这金穗锦袋是由世子赏赐给知府的,阿茴打捞起时,手中紧攥的就是此锦囊!诸位大人可看看,是否正确?”

      在场鸦雀无声,一时语塞,只有曹忌微微抬头看向鲁辟,“这只锦囊本官见过,可以作证。团练大人时常与知府来往,想必甚是熟悉,也可作证。”

      鲁辟到死也想不出怎么会漏了锦囊,当初他发现黄慎之腰间空空就该有所警醒的!他此刻正盯着黄慎之,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被曹忌一点顿时说不出话来,停了半晌才开口。

      “手握锦袋又怎样?说不定是知府落下的,被阿茴捡着了!”

      “捡着了?”梧桐这回面向世子,“世子赏赐乃是天家御赐,想必知府定会好好保存,怎会随意落下,如若是知府落下,定是知府对世子的大不敬!丢弃天家赏赐,乃是对天家的大不敬!”

      “你放肆!公堂之上哪容你说天家是非!”鲁辟气急怒吼,“你巧言令色,仅凭锦囊状告知府,该当杖责!”

      梧桐起身,举起锦囊全然不顾鲁辟,只身来到黄慎之面前质问,“黄知府,我且问你,这到底是随意丢弃,还是被阿茴抓住成为了了你的把柄!”

      梧桐的质问声一声盖过一声,势必要盖过鲁辟的声音,公堂喧闹,众衙役交头接耳,那些声音还掺杂着梧桐的对峙都钻进了黄慎之的耳朵,他虽正襟危坐可觉得双眼前已是天旋地转,那个锦囊好像又回到了阿茴的手里,他好像看到阿茴临死前不可置信的双眼,那黑黑的头发搅成一团没入黑水里,咕噜咕噜,再也没浮起来!

      “宋梧,你扰乱朝堂,给我押下!”

      鲁辟火冒三丈,他起身召唤衙役,瞬间,一团衙役冲上去按住了梧桐的脖颈,勒令他跪下。

      可梧桐的双腿弯都没弯一下,他还正视着黄慎之,自己的阴影已经把身穿官服的知府盖了个严实。

      “知府大人,此情此景可让你回想到当日?当日可是你素衣手持诉状上公堂,替阿茴的姐姐讨回公道啊!短短一年风水轮流转,你当时字字珠玑写下的不公,可曾想过你今日就是不公的执法者!”

      梧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贯穿了黄慎之的耳膜,他背靠座椅无路可退,他身穿素衣……是,他当时也像梧桐穿着白袍在公堂之上义正严辞,缉拿真凶!短短一年,为何被人指正的是自己!到底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是自己!

      “咆哮公堂!给我打十大板!”

      鲁辟扔出红头签,强制让梧桐闭嘴。

      可是法度在此,公理在此,身为一个举人,就不会闭口不言。

      “团练大人!公理何在?法度何在!我手握证据理当继续审问!你今日堵住我的嘴巴,就证明你心中有亏!”

      反了天了,鲁辟天生暴戾,他在沙场上真刀真枪的过来,最恨他人在言语道德上指责攻击,他最恨这些个书生!

      “给我打!给我打!”

      鲁辟抱起签桶要把所有的红头签都扔出去,一个是十板子,一桶上千的板子都够了!

      曹忌冲过来抱住鲁辟被他一把甩开。

      “都给我滚开!”

      签桶怒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红头签落地意味着再不能收回!

      梧桐被衙役牵制双臂,满眼的红签落下青筋暴怒,“该杖责的人是你团练大人!你与知府官官勾结,何其袒护?阿茴是撞见了你们的丑事才被灭口的!城外士兵为何多出了诸多补贴?人人一金锭子又是从何而来!夜夜笙歌的娼妓被源源不断地送去享乐,到底是从哪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世子知道吗?亲王知道吗!”

      鲁辟冷汗夹背,世子皱眉目光已经扫了过来,他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梧桐闭嘴!

      “闪开!”

      他跳下高台,伸手抢过衙役手中的长棍,高高举起掌心发力!

      一根后棍悬于梧桐的头顶,他被人按倒在地咬牙闭上眼睛。

      心想死就死了,生亦何欢死又何惧?只可惜自己这一身白袍要被血糊脏了!

      梧桐这辈子就没这么板正过,电光火石之间他都想好了去地府与自己娘亲相见!

      可天不遂他愿,长刀出鞘,铮铮作响!直插入地,横在鲁辟面前。

      曹忌刀鞘已空,乱作一团的高堂人仰马翻,此刻人人把目光从那柄长刀上移到了曹忌身上。

      “团练大人,案件未完,不可用刑,无视法理你置世子何地?”

      曹忌阻拦,梧桐见缝插针站起身,他高喊抱拳,昂首挺胸正视鲁辟,“大人!我今此来,为的只是要个公理,我需要的是,一个彻查的态度!我代表梅州城百姓,要一个彻查的态度!”

      “他们早已侯在衙门口,面见大人!”

      鲁辟气喘吁吁还没反应过来,黄慎之颤抖着起身望向门口,随着曹忌的一声开门。

      紧锁的府衙大门打开,黄慎之看见了充斥在黑夜,成片的星海!

      这些星海不是璀璨的星河,而是烛火!

      用白灯笼笼罩的烛火!

      这些白灯笼系着为老皇祈福的彩幡,就像是给亡灵悼念的灵灯。

      这些灵灯被一个又一个的百姓们握着,他们每个人的脸黄慎之熟悉却又不熟悉。

      他们曾经是知府的邻居,曾经跟知府打过招呼,为知府蒸过馒头包子,他们,曾亲切地叫他黄公子啊……他们是组成梅州的每一个人!

      是他身为父母官,本该庇护的每一个人。

      而这每一个人灯笼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名字。

      阿茴。

      还有阿昌。

      阿昌娘。

      甚至还有香鹭!

      密密麻麻的名字,属于那群不被人重视,被淹没于黄土,长眠于孤坟的名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冻死骨何其多,又怎是几十个灯笼可以写完的?

      黄慎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刺眼的烛火好像要灼伤他的双眼。

      赵明熙与华雀站在人群最前,高举明灯,厉声呼喊。

      “请大人彻查,还其清白!”

      “请大人彻查,还其清白!”

      男女老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长河倒灌进府衙。

      这是一场全城的声讨,这是一次全城的伸冤!

      黄慎之十指紧攥,身上的朱红色官袍好像要扎进他的脊背!

      请大人彻查,还其清白。

      “我为民请命,一定会为阿昌讨回公道。”

      “我黄某虽不是书中所说的大义之人,但起码的恻隐之心还是有的,虽然我不认识阿昌,不像你们的感情那么深,但是我明白一个小姑娘白白枉死的凄惨,如果这点忙还帮不上我进京考试都会觉得惭愧。”

      “我不为难。”

      这些话,突然一字一句地都清楚了起来。

      都会觉得惭愧。

      惭愧啊!

      衙役在前面逼退请命的百姓,赵明熙高举阿昌的灯笼奋力挣扎。

      一时间百姓的叫喊,为官者的呵斥,都融在了白灯彩幡中,黄慎之跪在这一切的后面,失声痛哭!

      够了。

      梧桐站在黄慎之的身边,看着他颤抖的脊背。心知力道够了。

      迟迟不说话的世子在一片火光中闭上了双眼,再抬头时已是亲王的狠戾。

      父亲下的任务,无论如何,保下黄慎之和鲁辟。

      他走上高堂,惊堂木二拍!

      “逼供知府,扰乱朝堂者,一律收押!”

      人群惊呼,像被扼住了脖子。

      赵明熙咬牙狠笑,似乎早料到这刻,不过事已至此,已经足够!

      “不关他们的事,今日召集逼供是我所为,收押我一人足矣!”

      华雀扭头错愕看向赵明熙,抓住他的胳膊对世子严辞,“大人,还有我!”

      不能让赵明熙一个人进牢房的,他扛不住啊!

      刚刚高喊逼供时手都没有颤抖,现在抓住丈夫的手却颤抖个不停了。

      赵明熙拽下华雀,第一次对她呵斥。

      “走开!你进去做什么!”

      梧桐正了正衣冠,走向人群,站在白灯笼之中,拍了拍华雀的肩膀。

      “没事,有我陪他。”

      梧桐坦然面向世子,与赵明熙并肩而立,身披烛光孑然一身。

      “大人,请将我与赵老板,收押!”

      “如你们所愿。”

      世子扔下惊堂木,不禁鼓掌大笑,竟觉痛快!

      他笑过后,拂袖而去,那片烛火中,如果有他的一盏,便好了。

      衙役扶起乌纱跌落的知府,赵明熙与梧桐被收押入监时看到了那双泪眼。

      终于放下了心。

      这一场硬仗,看似没有结果,实则已经有了分晓。

      这场审讯直到子时才结束,华雀举着阿茴的灯笼没有回商行,而是先去了笼馆,馆口已经有珍鹭和烛鸳在等着。

      她们已经提前知道了消息,看到华雀时,发现对方双腿颤抖,就连握着灯笼的手都开始打摆子了,走近一看满头的冷汗。

      “没事的没事的,赵明熙有梧桐陪着,两个大男人扛得住。”

      珍鹭扶起华雀,华雀点点头只说她放心。

      她是放心,梧桐在,她当然放心,只是不知为什么,从站在衙门口等着开始身体就开始发颤,硬撑着整整两个时辰,感觉已经消耗了所有精气。

      烛鸳打量华雀脸庞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让阿芸别还马车,先去趟医馆。

      这医馆烛鸳已经是老主顾了,第一次是带着珍鹭,第二次是带着曹忌,第三次是华雀,她真希望是最后一次。

      医馆大夫是个热心的,一看是个熟脸赶紧上去寒暄,给华雀搭脉还不忘跟烛鸳闲聊。

      “哎呦小姑娘,你怎么每次来都闹的惊天动地的?”

      “幸亏这个没出血呦,不然我真得怀疑你是不是命硬啊。”

      “啊对了对了,上上次是你出血吧,我给你开的药怎么样?看你气色还行啊。”

      老大夫还能认出珍鹭,拉人坐下聊天。

      可聊着聊着就闭了嘴,搭在华雀脉搏上的手指点了点,面色有些凝重。

      烛鸳瞧着不对,与珍鹭对视一眼,拉了拉大夫的袖口。

      “哎呀姑娘,我可再不说你命硬了。”

      什么意思?

      珍鹭回头看了眼虚弱的华雀,后者也是满脸狐疑。

      “大夫,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珍鹭握紧华雀冰凉的指尖,顿了顿,“我们扛得住。”

      “嗯嗯嗯……你们肯定扛得住,因为她怀孕了。”

      “什么?”

      老大夫起身抓药,面对这样的疑问颇为不满,“怎么不信我?我可是妇科圣手!就是刚怀上我都能给她摸出来!”

      “不不不,不是不信。”华雀眼看身边两位姐妹都快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场抹泪,她赶紧打断,“大夫,我……我之前身子不太好,我以为自己很难怀上。”

      华雀知道自己的身体,以前十几岁时也被徐阿嬷灌过两碗药,虽不至于就此不能生育,但她也知道很难,怎么就……

      “怎么就这么容易?”大夫接茬,他捋了把胡子有点不耐烦,“你们呀,老是非黑即白,这身子不到十分凶险时,还是有一线机会的,像你能怀上,有可能是近日心情不错一看就婚姻美满吧,还有可能你的夫君身体好,房事方面都顺利,都有原因的。”

      老大夫不愧是妇科圣手,见多不怪直言不讳,说完让华雀罕见耳尖通红,珍鹭烛鸳憋笑难忍。

      “哎,不过我也嘱咐你们一声,你是很难怀上的所以要千万小心,不能受惊不能受气不能受累,但凡有一点点,不说影响孩子,很可能会害了你的命啊!”

      “我没关系!”华雀脱口而出,她捂住肚子沉声道,“胎儿康健,我怎么都无所谓。”

      叮叮当当的马车,头一次走的这么轻快。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突然憋出了一阵笑声,紧接着接二连三好不热闹,只有华雀抱着肚子甚是尴尬。

      “赵夫人,婚姻美满,连房事都顺利的很呀。”

      珍鹭摇头捅了捅烛鸳,“瞧瞧人家,不光夫君疼人,身体也很好哎!”

      烛鸳笑的差点前仰后合,冷不丁对上华雀的眼神,咳嗽了两声用手绢掩面,遮住笑意。

      华雀无奈也不知该说什么,平常伺候客人也会说些这方面的事,怎么一嫁人就难以启齿了呢?

      总之不管大夫怎么说,这都是值得令人雀跃的消息,华雀的孩子,是真真正正父母相爱所孕育出的孩子。

      这孩子以后不管是男是女,一定会有很多人疼爱的。

      珍鹭摸上华雀温热的肚皮,烛鸳的手也一同盖了上来。

      漆黑的车厢里只有几双亮晶晶的眼睛。

      华雀坐在角落,摸了摸她们两个的头。

      “这孩子是我的孩子,也是你们的孩子,我们是一家人,都会好的。”

      华雀揉了揉烛鸳和珍鹭的眼睛,抿着嘴点头轻声细语,好像说给孩子听,又好像说给两个妹妹听。

      “相信我,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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