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音》天地一凑数

5、吃茶

　　四妹口中的煮茶宴办在正月里，挑了个天晴的日子，请柬一发出去，立刻有成群的有识之士前来赴约。

　　卫国换了身淡雅的衣裳，如瀑青丝也只是简单地用银簪挽了个髻。她并不想引人注目，她甚至不愿参与这场宴席。

　　但毕竟过年，该有的气氛还是要体验足了。

　　郊外湖心亭中围了许多人，其中尤为对弈赋诗者声音洪亮——一群是用来壮气势的，一群是用来抒豪迈的。

　　说是仲春，实际冰雪还未消融，阳光将白雪映得晶莹，遍地都像洒上了金子。枯木还未长出新芽，嫩草也都埋在地底下，生机还未降临，倒被热闹的人群率先唤醒。

　　卫国踩着木桥上咯吱作响的雪，远远望着亭中因为人杂而飘出的热气。四妹在一旁蹦跳着要去凑热闹，卫国怕她摔倒，虚虚地搀着她。

　　“阿姊，就缺咱们了。”四妹催促道，“若是表现得好还有赏呢！”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还缺你表哥那份？”卫国失笑，但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致，随着四妹来到亭上。

　　亭中有二人相对而坐，面前矮几上摆着副棋局。满盘黑白子铺得叫人眼花，连执棋者都皱起眉头寸步难行。

　　围观者分成了两派，分别站在二人身后，甚至有人暗中下赌。卫国看了看，心下了然，去了崔浔身旁。

　　坐在崔浔对面的，便是那位世子表哥。

　　二人年纪相仿极为交好，崔浔从不因世子是皇家血脉而退让一丝一毫。而世子也欣赏崔浔的刚正不阿，甚至享受这种势均力敌的局势。

　　卫国在心中计算着还有几步能结束棋局，倒也看入了迷，甚至还有闲心在那群赌狗中掺和一脚，将码加到最大。

　　“崔相，请吧。”世子终于动了手，将黑子落到即将成串的白棋边，“莫要再说我耍赖皮。”

　　崔浔温和地笑了笑，一袭白衣被微微撩起，手腕探到前方，两指夹着棋子落下。

　　“赢了。”

　　围观人群率先欢呼起来，连卫国都忍不住掩嘴而笑。世子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崔相的棋艺是越来越精湛了。”

　　崔浔谦虚道：“哪有哪有。”脸上却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说着便要起身让位，并不恋战。卫国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后退一步，隐入人群中。

　　摆棋对弈、吟诗作乐的声音渐淡，众人移步湖边偏院烹茶畅谈。卫国寻了个清净的角落，斟上一杯茶，静静地听着旁人谈天下大势。

　　时下民风开放，江帝也以民主而著称，有识之士们对时局指点得头头是道，不一会就发展为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

　　卫国特意听了一耳朵边疆的局势。她自诩已为半个边疆人，除皇城外，边疆就是她的第二故乡。

　　与上一世毫无二致，西域蛮夷依旧猖狂，边疆官府不作为，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卫国默默地听着，眼底聚起一团阴云。

　　“阿姊，怎么了？”四妹看出她的顾虑，但又不知这顾虑从何而来，“方才他们谈男婚女嫁之事你都不好奇，这会怎么这么聚神？”

　　“刚好听到罢了。”卫国将小半张脸埋在裘袄中，掩盖脸上异色，“又觉得，远疆胡闹成这样，是时候该去个掌权人了。”

　　“天高皇帝远呗。”四妹伸了个懒腰，还有心思调侃道，“他都不急，我们急了、管了，那叫僭越。”

　　卫国叹口气，摸摸四妹的头。

　　她去边疆的决心早已定下，即使明知会落得身死他乡的下场，却仍想在那定疆大业中留下自己身影。可四妹一生从未经历过大风浪，上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便是只身一人前往边疆寻她，她心中不舍，私心想让四妹过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

　　“四妹说的是。”她柔声道，“那便不想了。”

　　四妹歪着头，枕在她肩上，撒娇似的蹭，“阿姊，不论你去何处，我都会陪着你。”

　　卫国心下一凛，摸头的手顿了一下。

　　上一世，四妹也说过同样的话。

　　结果可想而知。

　　“阿熹，你冷吗？”她问道。

　　“嗯？”四妹正在挑瓷碟中的花生米，闻言道，“阿姊若是觉得冷，我去取个暖炉来便是。”

　　这般懂事伶俐的孩子，断不能葬送在那万丈深渊中。

　　四妹起身去寻炉子了，卫国边从闲言碎语中观天下大势，边在心中做着打算，手上剥花生动作不停。

　　身旁忽然坐了人，卫国以为是四妹回来了，没多想便将剥好的花生粒推到那人面前。见人没反应才发觉不对劲，侧目一看，那一尊赫然是一直处在众目关注之下的崔浔。

　　“你来作甚？”她有些不悦道，“好好的座上宾不当，偏要来我这游历一番？”

　　“来探望故友。”崔浔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甚至还有闲心调侃道，“怎么，江姑娘不欢迎？”

　　崔浔一直以儒雅温和示人，且向来是宽宏大量、忍让谦逊的，卫国印象中也是他一直在迁就自己。而现在崔浔含笑逗趣、甚至有些无赖的模样，对她来说是极其陌生的。

　　“你不请自来的本事倒是高。”卫国将花生放下，自斟一壶茶，压根不招待崔浔，“若是阿熹回来了，指不定要怎么请你走呢。”

　　崔浔持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笑道：“她在那和人投壶玩呢，哪有空搭理我？”

　　卫国一看，果然是。茶室是露天的，有饮茶的地方，也有玩秋千、投壶等的场地，每一处都站着人，偌大的地盘充满欢声笑语与人气。此时江熹就在和一群官家小姐一起玩投壶，翘着脚往前扔，又因为没中而撅着嘴垂头丧气。

　　卫国静静看着鲜活灵动的四妹，眼里聚起欣慰与喜爱。她从小便与四妹玩得最好，长大了也相互扶持，谁见了都要说一句是真真正正的姊妹花。

　　“阿晓，开春后，你是不是要去边疆？”崔浔的一句话拉卫国回神，她猝然转头，下意识瞪大的眼睛已经出卖了回应。

　　她确实有这一想法，却从未和人提及过，即使之后打算向江帝请命，那也是后话。

　　连四妹都不曾知晓的想法，此时被崔浔轻描淡写地拖出，她一时只觉得惊悚，浑身发寒。

　　“为何这样问？”她定了定神，反问道，“皇城歌舞升平，我为何要去那不毛之地受苦？”

　　“是啊。”崔浔很轻地笑了一下，重复道，“为何要去那不毛之地受苦。”

　　今日天朗气清，挑的是一个和煦的好日子。此时却有风拂过，吹得桌上果壳茶叶散落在地，弄出一片狼藉。崔浔附身去捡，如墨长发垂下，隐隐露出半侧脸颊。

　　锋利的、晦暗不明的，崔浔的五官单看其实远不如整体气质来得柔和，甚至有些凌厉的意味。

　　卫国盯着那一小块皮肤，轻轻蹙了下眉。周围还在品茗、欢笑，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角落。

　　他好像有些难过，卫国突然想。

　　她其实不知道这样的判断从何而来，而且这样低落的神态，崔浔是几乎没有过的。

　　崔浔拾掇好，直起身，脸上恹恹神色早已消失无踪，依旧是平和而温润。

　　但我不可能为了任何人停下脚步。卫国想。

　　包括江熹，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