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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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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骡马市。
随着号角的低沉轰鸣,人潮涌入升化坊。
人群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骡马的嘶鸣声,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空空荡荡的升化坊瞬间沸腾。
和煦的暖阳照映在纷飞的尘土之上,架起了一条条通往天国的光路。
“杀人了——”
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顷刻之间,有人后退,有人推嚷,有人阻拦,人群间豁开一个裂口,裂口又越变越大。
人们这才看清,地上倒着个人。
三、四十年纪,衣着华丽,肥头大耳,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他后腰插着一只匕首,身下积了一摊鲜血,血液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
他眉心紧锁,脸色煞白,一手握于心口,一手反扣在后腰,紧紧地捂着伤口,表情痛苦不堪,苍白的双唇不住翕动。
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竟有人胆大包天,胆敢捅伤路人。
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连风都停住了,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突然,尖利刺耳的声音划破真空,“啊!死人啦!”
人群瞬间如烟花一般炸开,尘土飞扬,人声嘈杂,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
“死者:姓名张叁,年龄:四十七岁,死因:身中一刀失血过多,凶器:匕首——我说的没错吧?”
裴谨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拖着要死不活的步子走来,用着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
裴谨,二十三岁,现任大理寺录事,入职半年。
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皱起眉头,脑袋灌了铅一般,昏沉沉的。
他昨夜一宿通宵,清晨坊门刚开,他正打算回去补一觉,上司却指派他来到城南的升化坊这个三不管的破地方,尽管这样连轴转已是家常便饭,他早就麻木了。
但不寻常的是,来此之前他本要细问详情,上司却语焉不详,只说升化坊出了一桩命案,让他快过来看看,便匆匆离开了。
他只得轻装上阵了。
“正是,大人明察,受害者同行之人也是这么说。”小吏陪着笑,音调抑扬顿挫,笑容明媚灿烂。
什么叫“也是这么说”?这些都是从集市外守卫处听说的,至于守卫怎么知道的,裴谨猜测大概是从受害者的同行者处得知的。
裴谨见惯了底下人谄媚的嘴脸,人家恭维的是他的职位,而非他本人,若是换了其他人,也不会有丝毫不同,所以他是不是明察也不重要。
“这就是案发现场?”裴谨问道。
小吏指着一摊血迹,说道:“就在这里。”
地上不见尸体,只剩些许血迹。
“人呢?”
“万年县来过人,已经抬去县衙了。”
这就奇怪了,裴谨不解:既然万年县已经受理,为何上司还把他派来?
不过既然来了,便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目击者在哪?”裴谨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生气,声音平得不能再平。
小吏笑道:“全在这里了。”
裴谨目光掠过小吏,看向一旁的女子,“这便是全部?”
女子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地看着裴谨,神情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如傲雪寒梅,颇有些俯瞰众生的意味。
她云鬓高耸,乌黑的发丝间一只青瓷绿竹发簪,宛如山涧春笋初生,与她清灵干练的气质相得益彰。
“这位姑娘摊子正对着尸体倒下的位置。”小吏解释道。
裴谨看了看血迹所处位置,又看了看女子的摊位。
两者相距一丈之远,也未必是假话。
路旁一棵树下支着一只矮桌,桌脚靠着树根,这便是女子的摊位了,空矮桌上荡荡的,一边随意放着两只半旧瓷杯,树根瘫放着一只粗木箱,大小像是太医院医官们随身携带的药箱,盖子紧闭,不知其中为何物。
裴谨取出毛笔,打开便笺,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女子平静地看着裴谨,语气平缓,不带丝毫表情:“没有。”
裴谨例行公事般问道:“见过死者吗?”
“没有。”
裴谨又问道:“可有看到可疑人物?”
“没有。”
一问三不知,这算哪门子目击者?
看着女子如幽潭一般深邃的眼眸,裴谨心中一股异样感油然而生。
女子应该是知道什么,但不知为何又缄口不言。
裴谨也不想与她无谓地纠缠,遂将目光移向小吏,又问了一遍,“其他人呢?只有她一个目击者?”
“我们到这里的时候,人都跑光了……”小吏挠了挠头,趁机瞟了裴谨一眼。
裴谨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他那副厌世脸偏偏在这种时候有奇效,常有人说他喜怒不形于色,还有说他深不可测的。
裴不认为自己真的如世人口中那般城府深沉,只是那份淡定倒是真的。
小吏不知其喜怒,略有些心虚,继续解释道:“您也知道,这升化坊荒废已久,若不是这骡马市屡禁不止,上头管不了,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们……”
裴谨依旧保持着那张阴沉的脸。
小吏顾虑自己这锅甩得太明目张胆,裴谨不悦,话锋一转,“我们从南边的兴化坊赶来,最快也要一个时辰……”
裴谨当然知道这话半真半假,诚然从兴化坊赶过来需要一个时辰,可这小吏未必从兴化坊过来。
骡马市原本是塞外之人私自交易马匹的地方,有意避开官府管束,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日积月累规模日渐壮大,形成了如今的集市,一月一次。
集市中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群聚,治安混乱已是多年沉疴,城南本就人手不足,升化坊本就荒芜,再怎样也出不了大乱子,县衙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事则从隔壁里坊调人处理。
每逢骡马市开市,附近里坊的兵卫原则上要严阵以待。
但也只是原则上,常有官吏以戍守为借口出来赌钱喝酒。
小吏说话时口中隐隐散发着酒味,他身上还混合着淡淡的胡椒味,平常酒家不使用胡椒,他大概从是胡肆而来。
明明这两日夜里下过雨,兴化坊过来的那条土路定是泥泞不堪,又鲜有人经过,靴子上不可能不沾一个泥点,而他皂靴干净如新。
东西两边的永业坊和安业坊则介于二者之间。
而北边的永平坊与升化坊水路相隔,坊间以木桥相连,来此可以脚不沾泥,更何况永平坊的酒肆赌坊名声在外。
不过部署不同,容不得他置喙。
裴谨有些厌烦,心想今日多半空手而归,又是白跑一趟,如今只能在这唯一的目击者身上碰碰运气。
他面不改色,问向女子:“你是摊主?”
“没错。”女子平静地答道。
“做什么的?”
“锔瓷。”说到自己职业时,女子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那是什么?”
“就如字面意思,修补瓷器的。”
裴谨看出她的心思所在,心想若是从此着手,也许能让她吐露些什么,“补它做什么?”
女子摆出无奈的姿态,“果真是富家子不识人间烟火,陶瓷可是稀罕物,又容易磕碰,若是不慎破碎无法使用,人们不舍得丢弃,自然要修补它。我们便是修补陶瓷的行当。”
“要怎么补?”
“对齐陶瓷裂缝,在碎片两端相邻的位置各钻两个小孔,然后以锔钉相连,最后用特制的粘胶相连,也就成了。”
“如此简单?”
“
说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我可以示范给你看……”女子狡黠一笑,“只是很不巧,我手边没有碎瓷器,不如你将这个瓷杯买下来,摔碎了,我再补给你看。”
女子斜倚树干,指尖拈起桌上瓷杯,在裴谨眼前晃了晃。
“无礼!”小吏生怕她冲撞了裴谨,慌忙出言喝止。
裴谨不为所动,接着问道:“找你的都是什么人?”
“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女子云淡风轻地说道,她除了回答字面的问题以外,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你这样修补完,岂不似蜈蚣一般……丑陋?”裴谨着重说了“丑陋”两字。
女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一动不动,半晌没有说话。
林寻梅没再等下去,转身背对女子说道:“没你的事,你可以走了。”
随即与小吏一同向坊门走去。
“等等!”
裴谨停住脚步,“怎么?你想起什么了?”
“没、没什么……”女子欲言又止。
裴谨反而问道:“姑娘贵姓?”
“林寻梅。”
“你可以走了,以后若是有事,必当登门拜访。”
“登门?你知道我住在何处?”
“你们这种锔瓷匠人,一个坊最多只能养得起一个,一打听便知。”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个坊?”
裴谨淡淡说道:“兴化坊。”
林寻梅第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她瞅了瞅自己的摊位,又瞅了瞅一旁的小吏,一头雾水,“我说过吗?”
小吏摇头似拨浪鼓。
裴谨看向林寻梅的绣鞋,“污泥……只有兴化坊来此的路上有一段土路。”
林寻梅不置可否,笑道:“有生意记得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