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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霁 ...


  •   “回去吧,我家主人正在会见要客,恕难接待。”

      “可是……”

      家丁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随后“嘭”地一声重重关上大门。

      天色若铅,朔风如割,飞雪似絮,乌云阴阴沉沉地横亘在凌若竹的头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可是明明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约好今日交货。

      可是我们今日特意过来,路上花了足足一个时辰。

      可是还没付钱呢。

      可是……

      凌若竹有无数个“可是”想说,可是物是人非,对方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站在门前,发丝蒙上一层薄薄的冰晶,身体已经冻得麻木,眼圈也渐渐泛红,她不想眼泪滴落,故将头颅高高仰起,盯着牌匾上“望月别院”四个字,视线渐渐模糊,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双腿变得沉重无比,一步也挪不动。

      凌家经营着一家瓷窑,原是御用官窑,几年战乱,上有朝廷颓靡不振,下有窑工日渐消亡,失去了官府的支持,又不见了曾经的技艺,瓷窑很快没落,如今主要供给鱼州附近几个郡的商贾酒家。

      即便如此,凌家直到前两代仍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

      三个月前,凌家父母去世,交好的老主顾们接二连三毁约,眼下只剩这个郑家。

      郑家掌握着江南商路,若能保住这个销路,凌家瓷窑还有可能东山再起,因此她无论如何都要挽留住郑家。

      正是如此,她才冒着大雪,来到这山顶别院见这个郑掌柜。

      乌云密布,天空飘着鹅毛大雪。

      凌若竹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家仆小六,他双手捧着一个堪比他脑袋大小的木箱,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再次敲响郑家别院的大门。

      ……

      这回没人应门。

      沉默片刻后,凌若竹突然扯开嗓子冲着紧闭的大门大吼道:“我还没说完呢!我今日明明是受贵府邀请特意登门拜访,贵府倒闭门不见,这便是郑家的待客之道吗?再不开门我就硬闯了!”

      “小姐,您这样在人家门口大喊大叫,有失仪态……”

      “少废话!”凌若竹气呼呼地说道,反正不可能更糟,她已经下定决心破罐子破摔了,或许还能搏出一条生路。

      小六怯生生地说道:“小姐,既然人家不便见客,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吧。”

      她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一边拍门一边大喊。

      ……

      仍旧没人应门。

      小六拉住她,凑在她耳畔小声说道:“小姐,您这样子若是被人看到了,也太丢人了……”

      “你少胳膊肘往外拐了,我冒着大雪把东西给他送来了,他却像个缩头乌龟似的闭门不出,他都不嫌羞耻,我有什么好羞耻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您也要考虑人家是否方便,您这样大吼大叫,且不说人家有事,就是没事也不敢开门了……”

      “有道理!不过我们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而归,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见了谁!”

      凌若竹说着,扯出襻膊绑好,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小六大惊失色,赶忙打断她:“您要做什么?私闯民宅这种事可不能做……”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何时说过要私闯民宅了?”

      “那您打算做什么?”

      “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等人出来!”凌若竹四下张望,“我看这里就不错!快蹲下!”

      小六怀抱木箱蹲在树丛中,不一会儿风雪带走了他身上大半温度,冻得他牙齿不住打颤,“小姐,在这寒风中只需一个时辰便会冻僵,我们在这里迟早会出人命。”

      凌若竹解下身上裘衣,披在小六身上。

      小六受宠若惊,脸蛋蹭地一下红透了,他连忙摆手说道:“这可使不得,您要是有个好歹,我可交不了差。”

      “嘘——”

      凌若竹一巴掌拍在小六脸上,把他嘴捂了个严严实实。

      “小声点,有人来了!”

      说话间,树丛间的小径深处走出来一中年男子。

      四十来岁年纪,身长七尺有余,身材微胖,皮肤白皙,唇红齿白,脸上泛着油光,身上裹着宽大厚重的狐裘,脸深深埋在毛皮之中。

      这人便是与凌家一样经营瓷窑的同行,张家当家,张德正。

      他外表还算得上周正,不过凌若竹一见他便烦,因着他全身上下透着一股不知所谓的傲慢,常常出言不逊,还有一副略微嘶哑的公鸭嗓令人生厌。

      凌家与张家,原本是一个官窑,一个民窑,一个高档,一个低端,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几十年来双方此消彼长,渐渐成了对手,近些年来竞争愈发激烈,两家一见面便火药味十足,颇有些你死我活的意味。

      若是吞下凌家,张家的瓷窑便能在金鳞城,甚至整个鱼州郡中一家独大,如今凌家生意锐减,张家没少在背后使绊子。

      郑家又闭门不见,张掌柜从后门出来,张家和郑家到底谈了什么,她需得问清楚。

      凌若竹收敛了神态,又整理过衣衫,瞬间恢复了往日闺秀的矜持,仿佛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一般。

      她缓缓起身,款款走出树丛。

      张德正忽地瞥见从树间出来一人,吓得一个激灵,向后跳去半步。

      他回过神来,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十四、五岁少女,穿着单衣,如松立雪,身姿舒朗,举止不凡。

      他曾见过这丫头,那是在凌家前前代当家——也就是凌若竹的外祖父——葬礼上,那时候她还在母亲怀里哭哭啼啼,如今一见这丫头却没有半点小儿女之态,竟也有了几分当家人的派头。

      张德正抬手作揖,用他那特有的公鸭嗓说道:“这不是凌家家主?别来无恙?”

      凌若竹微微一笑,泰然回礼,“张掌柜,久违。”

      正所谓同行是冤家,如今冤家狭路相逢,自然是一场刀光剑影。

      刚打过招呼,张德正便阴阳怪气起来:“凌掌柜在这大雪天里只穿单衣,前代当家刚去世不过三个月,想不到如今凌家竟艰难至此,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若是有困难,告诉张家阿伯,别的不敢说,衣服饭食管够!衣服叫我家下人匀你两件就是了,至于吃的嘛……随便剩一口够你们全家撑死了。”

      凌若竹浅浅一笑,“多谢张掌柜好意,不过这些东西……张掌柜还是自己留着吧,恐怕过不了多久,张家会更需要这些东西。”

      凌若竹牙尖嘴利,张德眼见自己落了下风,话锋一转又说道:“方才我在望月别院中听到有人在门外大喊大叫,莫不是凌掌柜?还在人家门前狂吠,凌家家教也不过如此。”

      论起打嘴仗,凌若竹何等驾轻就熟,她下颚微抬,轻蔑地笑道:“我们正准备打道回府,转头却见到陶家掌柜从郑掌柜家后门鬼鬼祟祟地出来,让我们怎么坐视不理?”

      张德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果然小瞧了这个小丫头,果真是嘴上不饶人,“你话怎么说的?说什么鬼鬼祟祟?”

      “从后门偷偷摸摸出来,还不叫鬼鬼祟祟?哪家正经客人从主人家后门出来?人前前倨后恭,人后偷鸡摸狗,张掌柜能如此无缝衔接,真是令人佩服。”

      张德正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我犯得上偷偷摸摸?!是郑掌柜请我来……”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之时,只听“嘎吱”一声,门开了——

      一垂髫小童走出,高声询问:“凌掌柜在那里吗?”

      凌若竹一愣,她不知郑家用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必须要拿下这笔订单,纵使心中有千般不忿,也只能暂且压下。

      凌若竹很快反应过来,上前半步,略施一礼,说道:“在下凌若竹求见。”

      小童微微侧身说道:“凌掌柜请进。”

      张德正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小童看了一眼张德正,又说道:“张掌柜也请一起来吧。”

      凌若竹一头雾水,不知道郑掌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情势紧迫,容不得她多想,便跟在小童身后,缓缓走进眼前这望月别院。

      进了大门,只见池水碧蓝,雾凇晶莹,雪花纷纷扬扬,宛若仙境。

      她夏日中曾来过一回,那时绿意盎然,凉爽幽静,与山下大宅不相同。

      穿过回廊,走过园子,转眼间便来到厅堂。

      进入厅堂,只见两人端坐于上位,一位是郑掌柜,另一位凌若竹未曾见过。

      凌若竹一进门便注意到这人,这人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大约二十来岁年纪,一身锦衣华袍,风姿俊秀,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眉眼中带着一丝云淡风轻,一眼便此人知绝非凡等。

      一见几人进来,郑掌柜连忙起身,向那人介绍道:“这位便是方才提起的凌家当家,她家的青瓷颇负盛名,祖上还是官窑来着。”

      郑掌柜转头向凌若竹介绍道:“这位是鱼州新任刺史,崔刺史。”

      双方见过礼。

      郑掌柜开门见山:“我们等你很久了,崔刺史想定制一批青瓷,我想起你磁窑几代沉淀,想向刺史大人推荐你,可巧你今日登门,正好我们大家谈谈这件事……”

      凌若竹暗暗腹诽:“等很久了?这是什么鬼话?明明方才还想赶我走呢。”

      郑掌柜继续说道:“这事若成了,报酬少不了你的,但相对地需要遵守我们的条件,你们能做吗?”

      还不等凌若竹回答,张掌柜抢先插嘴道:“小的家也是经营瓷窑的,与凌家不分伯仲,不如也考虑考虑我们。”

      崔刺史问道:“这位是?”

      郑掌柜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这是张家瓷窑的张掌柜,也算得上是个名窑,在阳城县中和凌家平分秋色。”

      张掌柜笑得谄媚,“正如郑掌柜所说,我们在新工艺上还更胜凌家一筹。”

      凌若竹看出来了,新仇加旧恨,张家是铁了心要在这单和她杠上。

      她心知自己别无退路,以免夜长梦多,她必须要定下来,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可是要怎么做呢?凌若竹脑子疯狂运转。

      突然,她看到小六手里的木箱,那原本是要交给郑掌柜的样品。

      不过眼下凌若竹顾不上与郑掌柜的约定,她只知道这笔订单她必须拿下。

      凌若竹上前半步,看着崔刺史自信一笑,说道:“那是自然,这是我们瓷窑烧制的瓷器,大人若不嫌弃,还请笑纳。”

      崔刺史淡淡一笑,“你这是想贿赂我?”

      “哪里,不过是对自家瓷器有信心,这是一件香炉,大人拿回去尽管查看,香炉器型复杂,若是这件东西能入大人的眼,其他器型自然不在话下。”

      几人会心大笑。

      小六捧上木箱,郑掌柜接过呈给崔刺史。

      张掌柜见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说道:“不知刺史大人可否让我们也鉴赏一番,让我们也开开眼?”

      裴刺史沉吟片刻,问向若竹:“可以吗,凌掌柜?”

      这个样式还没公布,原则上是不能让外人看见,若是刺史也就罢了,可张掌柜……

      凌若竹瞥了一眼身边的张德正,只见他脸上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

      她本想说:“不行,这是机密,还请刺史大人带回去查看。”

      转念一想,若论背后黑手,她可比不了张掌柜这个老江湖,她现在必须将这件事敲定,以免夜长梦多。

      凌若竹从容不迫地说道:“请便。”

      “我替大人效劳。”郑掌柜连忙献媚,他拿过木箱,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剥开织锦包袱皮,露出木箱,他慢慢打开盒盖。

      张德正脖子伸得老长,垂涎欲滴地盯着木盒,他看见凌若竹正盯着自己,一脸尴尬,收回了视线。

      凌若竹内心忐忑不安,可是现在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如处刑一般的痛苦加于子身。

      就在此时,崔刺史伸手按住郑掌柜,说道:“罢了,我一个人也无法决定,还是回去和郡守商量过后再说吧。”

      郑掌柜附和道:“我替大人打包好送到府上。”

      凌若竹两人告退,走出别院,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停了。

      小六站在凌若竹身后,身体缩成一团,看上去楚楚可怜。

      凌若竹莞尔一笑,“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可是以我们家的财务情况……”

      “真是不干不脆,你就说想不想吃?”

      “想,可是……”

      “好,”凌若竹说着露出爽朗的笑容,“这点儿饭钱,我们还是出得起。”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趁着雪停,我们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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