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夜哭》浮云听霜

7、雨城（二）

　　从两人开始信件往来后，澍时不时就会想起菀执念的那个人。是“他”还是“她”？暂且用他代称。菀到这儿来寄信，是“他”给的地址吗？这么久从未露面过，说是戏弄也不为过——可那可是一个人鲜活的真心、每日每日风雨无阻的坚持啊。
　　澍通过她秀丽的字体触碰到一段明亮充实的人生，仿佛自己也充当了一个配角，切身实地地替他感到堵心。他有时会希望，下一封菀留下的是告别信，告诉自己她已经释然了、放下了，准备好去展开一段新的人生，不会再回头。
　　但是澍已经习惯了每天下午看她抿出的笑，就像她习惯了站在邮桶旁抬头寻找玻璃窗。
　　她是一位极佳的药引，澍自私地希望着，愿她一直不离开。
　　可这一天，澍从雨落等到雨停，雨停又等到雨落，紧攥的笔将稿纸戳得满是洞，不安到躁期发作，她还是没来。
　　澍喘着粗气，艰难地给双手捆上后厚布条，避免扎烂皮肤，他咬紧牙关一遍一遍对自己重复，没关系，没关系，她终于自由了，你该为她感到开心。
　　可鬓角却湿了，是汗吗？澍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又一声模糊的嘶吼。你放下他了，那我呢？你都没有和我道别。
　　……
　　等从体力透支的昏睡中苏醒，天已经蒙蒙亮了。澍安静地从床上坐起，牙齿咬开束缚布，一如往日那般一个人梳洗，一个人倚窗冥思，一个人浇花弄草，一个人打湿抹布、安静地去擦拭离墙边同样安静的墨绿色邮筒。
　　只是邮筒中躺着一封信。
　　澍愣怔地将它拈出——是熟悉的香，信纸上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是密密麻麻写了满张。
　　最顶上一句，笔迹掷涩得不成样子，像再次带上了初见时她的泪痕。
　　傻瓜。澍因为那句话眼睛酸涩，有共感般的悲伤汹涌淹没。昨晚多久送来的？不知道多休息，要一边哭一边跟我写。
　　信上写着——
　　“今天是他的忌日啊……”
　　他猛然一惊。
　　“满一年了，音容笑貌仿佛仍停留在昨日，仿佛这个从雨城这片院落里栽花养草的，还是那个早已不再的人。
　　每天写信、送信，其实早就不止这么久。我明明知道月月年年里都不可能有一封回返的信，可我还是忍不住骗自己啊！骗自己说他其实把每一封都看到、珍藏。我了解他的所有故事，也就奢望他懂我像我懂他一样，一切都明明白白，一切都如当年。我像买了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却抱着这张车票做着回程的白日梦。
　　他在仲夏下午3点停止呼吸，收到讣告的那天，这座城市没有下雨，但天色昏暗得像下一秒就会挤出水来，但一直没有。我看着他死亡的消息，脸色晦暗得像下一秒就会挤出泪来，但我也一直没有。
　　我仍一如既往写信，告诉自己他还活着。他走之前和我说，如果想他了、活累了、撑不下去了，就写信给他吧。他给我这个好几年都只有野草鸟雀的地址，仿佛给我了一个供我逃避、供我安身的伊甸园，然后自己再了无牵挂地闯荡在天涯海角，最后死在异国他乡。
　　我本以为这是场无休止的轮回，只要我愿意，谁也叫不醒装睡的我。直到那个飘雨的午后，你问我，我过得好吗？那一刻，沉浸了千百个日夜的绮梦，在我眼前一点点瓦解，明明不是他写的，我却好像看见他一路迢递走来，问我，阿菀，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好吗？我过得不好所以才天天写信给你，可是你呢？你为什么要给我一封封回信？”

　　一灯如豆，澍托腮沉思半晌，最后还是把桌上的稿纸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黑色的垃圾袋像巨兽张开口，吞噬了不知多少张雪白的信笺。
　　他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自己并非想触碰女孩的隐私，他也仅仅只是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抵抗自己那份冷漠与孤独，感受他人的情与善，陌生与真实的生命。他也仅仅只是想坚持着证明自己依旧还活着。
　　但他好像把她弄哭了。
　　懊恼地想了半天，眼见着郁期要发作，澍挣扎着扯下一张信纸，蓝黑色墨水的钢笔潦草地写下一句话——
　　“讲故事吗？听故事吗？”

　　这个不怎么郑重的邀请，在第二天得到了她的应答。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澍并没有在她刚到时就下楼迎接，看着她站在篱墙边有些犹豫的身影，他不由得想，她在思虑什么呢，是在后悔吗？毕竟她倾吐心扉的对象竟然只是一个亲密的陌生人，想到此，澍被自己的用词逗笑了。
　　是啊，“亲密的”，陌生人。
　　既然如此，那些多此一举的顾虑，就将它抛至脑后吧。都说女生的心思难猜，他这个细腻的，还是容易弄巧成拙。
　　澍在下楼的迈步间，开始构思着无数开场白。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异常，肌肉僵硬，像他自己。该先寒暄呢，还是直入正题？她曾经的信里写了喜欢的歌，幸亏我记得，待会儿得给她放唱片。
　　澍承认，他真的非常紧张，就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来往已久的笔友，而是隔绝演员与观众的那面墙，他这个小小的配角终于要踏定、归属于“菀”的生活，于是苦思冥想，期望能从剧本找出一句像样的台词，至少，能让她感到一丝喜欢。
　　可最后，他走出那面墙，对上她明净的、温和的眼睛，什么剧本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好，遵从内心，微微点头致意，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澍无比笨拙，却又无限期许地说：
　　“茶煮多了，要来喝吗？”
　　语气谈不上柔和，甚至有些冷酷，再配上不带一丝笑意又有几分别扭的表情，气氛停滞了几秒，即被菀没忍住的笑声打破。澍第一次清醒着与这个女孩近距离接触，白衬衫、外套、那件略偏栗色的中长发简单扎了个马尾，身上花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除了春天的毛衣换成了夏天的短袖，好像也没什么区别，那双杏眼如一汪清泉映出他的轮廓，现在又染上浅浅笑意，澍怎么看都看不出来，菀也曾被阴郁的狂风裹挟。
　　澍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背。
　　“啊，抱歉。”菀忍住笑，“你本人好像和信上的不太一样。
　　澍下意识问道：“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人？”
　　菀微微笑着，倚在门口的栏杆上：“我知道你，澍，诗人。读你的诗还有看你的信，我以为是一个温柔的……长辈？没想到——”
　　没想到是一个看上去清冷，实际上还有点可爱的人。
　　好奇怪、又好正常的开场白。他以为第一次正式见面，双方都会拘束得说不出活，结果一见面先说笑，春风拂过，好像融化了所有的隔阂与刻意，他乡遇故交的感觉。
　　苑朝他眨眨眼，是回答他的邀请，“谢谢，我很喜欢喝茶的。”
　　“那就好。”澍也笑了，领她进屋，茶香霎时盈满鼻腔，给人通体清爽的沁凉感。他似是有趣地看着菀深呼吸的模样，体贴道：“随意逛逛吧，我去为你参茶。”
　　“那我不客气啦！”她双手在身后交握，语气像沾了阳光，雀跃要溢出来。
　　菀在楼下踌躇时，内心是有些忐忑的。信纸上的情绪爆发属实是意外的不可控事件，但因为收信的对象是他，她并没有觉得后悔或难堪。只是，经由初次相遇的“意外”、以及他在书信中无意识透露出的点点滴滴，她不难猜出，这个平和的、包容的、偶尔词带沉郁、但仍以自己的方式坚强活着的青年，在他的生命中，一定有无法抹除的坎坷。
　　她这多一份的伤痛，该倾诉给他、加重他的负担吗？她只是这样担忧着。
　　但当他打开门，露出温润的眉眼，高挑瘦削的身体以一种过分紧绷的姿态板直时，她轻轻笑了，信中忧郁的执笔者与面前鲜活的男人逐渐重合，让她不禁笑开。
　　什么“负担”啊，都是对一段情谊的践踏，她既然把他当重要的人，就该好好地将自己坦诚。她抚摸着稿纸上的落款，内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澍。”她轻声念。于是身后传来回答：“嗯，在呢。”
　　菀回头，恰好有一缕穿堂的清风吹过，在心底吹出一圈圈褶皱。
　　茶香萦绕在古朴的居室，托着茶盘的男人被阳光剪出颀长的倒影，她恍惚着看向他，一股鲜活的力量灌入身体。午后三点，有一件美好的事情将要发生。菀艰难开口：
　　“你要听我讲做事吗？即使它是一段悲伤的往事？”

　　“……我其实每天写信，送信，到今天已经三年了。这个地址，这栋房子，曾经一直是无人居住的状态，直到半年前你搬来。当我第一次看见院子里的篱笆修剪好了，玻璃窗被擦干净了，屋里有人时，还以为回到三年前房子的原主人还没走的时光。那时我上大学没多久，常常来看他，他也是生活典雅细致的人，会把蔷薇一枝枝修理好，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菀喝了一口茶，久违的快乐荡漾在脸上。她很轻很轻地笑了。
　　澍安静地听地讲。
　　“学医很苦，他是我在这条苦路上的导师、朋友，一个在我失意困顿时能带我继续走的长辈。他教我知识，也在这连年下雨的城市给我晴天。但他在三年前，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援外国际医疗队，到最危险的地方当战地医生去了。一年前，他来不及撤离，被流弹误伤，牺牲了。”
　　菀娓娓道来一段尘封的往事，她越讲，眼中笑意越淡，澍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有种很苦涩的东西在叫嚣。
　　“是他把我从泥淖中捞出来，所以我习惯性的牵住他的衣角。但你看，他一走，我连如何迈步都不知道了。”她放下茶杯，把脸埋进掌心，“看到我这不争气的样子，他肯定会失望透了吧……可那样一个太阳般的人，就算是臆想出的幻影，我也得抓着，抓住了，才能活下去啊……”
　　澍想，现在自己该说些安慰的话、给她积极的情感导向与激励，就像她导师曾做的那样，把她从自怨自艾的深渊中拽出来。
　　该这样吗？
　　他将菀的痛苦迁移到自己身上，用最质朴的方式去触碰最幽微的愿望。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后，澍沉声唤：“菀。”女孩抬头，颤着湿润的眼睫。
　　澍就这样望进她的眼睛，他张开双臂，歪了歪头：“你需要这个吗？”
　　快要崩溃一般，她咬住自己的嘴唇。明明眨一下眼，泪就退下去一点，可一看到他张开的怀抱，酸涩就涌上来更多。
　　菀跌跌撞撞奔离那片逝去的阴影，伸出手，紧攥住另一人的衣角。
　　“……别顾虑太多，菀。好好抓着你的光，好好生活。”两人之间隔着点距离，却又是一个完全包裹的姿势。澍浅浅拍着菀的背，像长辈哄弄小孩那般，缓慢，令人安心。
　　菀在他肩上点点头，闷着声音问：“你呢？”
　　澍笑了一下：“像你看到的那样……养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