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雨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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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澍刚到这座小城才两个月，充沛的雨水渐渐把浮躁的心稍微安定下来。山脚独居，与一片山光鸟语为伴，就算有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也不会有人知晓。他推开窗，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风吹进来，和他扑了个满怀。放眼望去，是他尤其喜欢的一树篱墙，缠绕着青翠的蔷薇枝叶，木桩旁，杵着一个墨绿色的邮箱，油漆剥落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青苔肆意爬上孤零零的铁柱。
刚出生便被批了八字，命中缺水，无水不活，故父母取名“澍”，意为“时雨”。尔后果不其然，在北方长大的他自小体弱多病，久而久之性格也出了问题，到头来，没有办法，独自来这江南小城养病，寻得偏僻荒凉一隅，过简单而孤独的一人份生活。
怕真是命中注定吧？时雨时雨，这座城还真是时时下雨。
叮、叮、叮。客厅里的时钟开始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整。”澍下意识往篱旁的邮筒望去，一如既往的，是那个女孩——穿着透明的长雨衣，两鬓刘海沾了点雨水，清亮的眼眸因迷蒙的雨丝氤氲出雾气。白色的雨靴踩在山间小径，溅起几颗泥点子，也留下一串依稀的脚印。今天是天蓝色的信封，目测很薄，约莫只封了一张信纸。等女孩把信投入邮筒，澍把窗帘拉上，坐在窗前茶几边看女孩在门口石阶上坐下，有些迷茫有些失落的朝这独栋的房子里望去。
——澍不知道这女孩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送信，而且，从他搬来的这两个月里，没有一天断过。他从未见过这人，那些信也不可能是给他的，当然，他也没去看过。只一次瓢泼大雨把院里的草木打的七零八落，连储存在邮箱里的信也未能幸免，落了几封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他捡起来，被一些风雨浸泡在土地里的信早已湿不成形，打开来看，只有一行字，深蓝浅蓝溶在一起看不真切，他努力想去辨认，却读只读出泪痕的感觉，再去检查信箱，原来早已鼓鼓囊囊装满了，怪不得漏了一两封出来。
澍本想全部扔掉，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扔进书橱一角，不再过问。
不知又是哪一天，午后一点。
莽撞的心悸如一颗子弹贯穿澍的肺叶，冷汗一层层泛上来，沾湿他轻闭着的眼睫。
澍扣住掌心，熟练地从药盒倒出满手，身边没有水，他就这样干涩的咽下去，带硬硌的凌迟结束，他才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心悸，症状开始的标志。澍合上桌前木心的诗集，恍惚觉得自己与木心的处境并无不同。木心不知道他面前的是黄啤、白啤、抑或樱桃苦啤，而自己也不知道将面临的是躁期、郁期、抑或是万事安平。澍紧握着椅子扶手，搓了不知多久，直至指节都发白，情绪终又潮水般汹汹退去。何时又下雨了？澍脑海一片空茫，脚步虚浮，怔怔地迈入雨中。屋外雨密如线，每一粒雨珠都像一把刀，割得人遍体生疼。执拗地，他还想伸出手，可伸出手又能抓住些什么呢？不过一捧冰凉，温不暖、掬不住，只顺着发颤的指缝拼了命地淌，什么也留不下。
真是…太冷了。
澍在倒下去时，听到模糊的呼唤声。
在半昏迷期间，澍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身边的人费力把他拖到躺椅上，指尖顿在他湿衣扣子上很久，显得万般为难。纵使是陷入郁期的澍，都被她的纠结弄得心里发笑，很想开口打趣她：我不会误会你，情况紧急，请尽快救救我吧。
当然，他知道，自己午饭没吃，情绪波动期消耗大，加之自己发病，还在雨里留了那么久，现在浑身脱力、张口不得的症状，多半是低血糖。
女生显然也了解。澍听她拘谨地自语了一句“抱歉，打扰了”后，就猜到她要去帮自己找药了。没关系，每类药都码放得整齐，找起来很方便。澍放缓呼吸，内心真正地安宁下来。
三分温热的糖水以极慢的流速从嘴唇流入喉管，带了些甜意，却让人觉得舒服。
直到逃逸的生命随葡萄糖一丝丝注入体内，澍终于得以有足够的力气睁开眼皮看清女生的脸。白皙的脸庞，长睫毛，清亮的眸子——果然是日日下午3点来送信的女孩，只是现在透明的长雨衣似乎被脱下来，灰色的针织毛衣带了点消毒水的味道。女孩正专心致志的喂水，猛地闯入澍放大的眼瞳，吓了一跳，忙退了几步，“你醒了，抱歉，我不是故意闯进来。”
澍摇摇头，声音还很虚弱：“谢谢。”
女孩把手里的瓷碗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时，忽愣了几秒。澍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竟是檀木做的书橱，最底层角落里正堆着两个月以来女孩送的所有信，早都落满灰了。女孩很快回过神，正欲朝门外走，澍叫住她，“你要拿走吗？”
女孩显然未料到他会这么问，一呼一吸间慌乱起来。“不，不用了。”
她拿起挂在门把手上的雨衣，朝澍腼腆地点了点头：“我走了。”
“等等，你……你的名字？”
女孩顿了顿，在空气中比划出字形。
“菀。”
雨还是下，山林静得只剩雨声。
澍没有倦意，或许是下午郁期发作，现在恢复过来，大脑神经清醒得有些敏感。明月灯火相伴，适合伏案读书，桌上诗集明明就摆在那里，澍却走向书架，想起那个常来的女孩，找到昨天拿回来的信，不由自主拆开了。
雪白的信纸，也仅一行字——
“蔷薇花快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那些不知倦的停留，都是为了守候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信纸上浅淡带香，不知是不是菀点上去的，把花的馥郁送入呼吸间，一起一伏都是思念。澍为这珍重的心意失了神，半晌，望着书架上堆落的信封，无比挫败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是私自将它们带回来的。因为好奇吗？不，他知道篱边邮筒的设而无用，潮气侵蚀，自己不过是想保护她的执着。再者，就算她看到了，不也没有表现出抵触吗。
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伪饰自己的私欲，仿佛一些隐秘的苦涩心思不曾存在。
当初拿到病情报告，他有多决然地将自己剥离社会，如今就有多可悲，几乎如菟丝去依附一份感情的投影，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半分钟的陪伴，都能给他活下去的勇气。
澍为自己的矛盾而感到难过，鬼使神差的，上下唇轻碰，尾音落下，舌尖抵住上颚，不像念一个名字，更像念字典上第几页第几行的第几个字。
“菀。”他低声说。
澍展开一张信纸，在暖黄的台灯下，笔尖缓慢得像落日。
“花圃的粉蔷薇开了，你过得好吗？”
澍把写下的话念一遍，带着期盼与落寞的叹息被同样落寞的夜风吹远。
短短一个问句，像是在问写信来的少女，又像是在问自己。澍，你过得好吗？过这远离尘嚣、只此一人的生活，过这可能连死亡都不为人知的生活？
澍将信纸又封进原来的信封，拿胶水合上裂口，好似把自己沉甸甸的心事都装了进去。
他披衣而起，连伞都没带。锈迹斑斑的邮筒，澍伸手进去摸索，竟是空的。他转念一想，大约是今日救人太急，忘了把信放进来吗？那么，他擅自回的这封信，她会拿走么？
纷繁的雨丝浸入衣袖，澍恍然间张望一阵。篱笆上的蔷薇，真的开了啊。
看雨落了一天一夜，当天光乍破，取而代之的是晴朗阳光。
叮、叮、叮。客厅时钟又开始报时。澍将窗帘拉上，仅留了一条缝让室内并不显得那么昏暗。他坐在茶几旁的藤椅上，为自己倒上一杯花茶，垂眼朝门口的信箱看过去。
女孩比往日晚了十分钟。
拿着信不知在篱外犹豫了多久，菀才慢慢走到邮筒边，待看到信箱里竟留了一封信时，明显僵持了几秒，随后，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取出来。信封上有铅笔正楷写出的“菀”字，让女孩得以知道这确实是给她的。眼前景象模糊起来，窗帘掩着。
又过了十分钟，女孩走了。
连阳光都照拂她，她走了，天暗了不少，于是澍把窗帘完全拉开。想起她刚刚的泪，望向玻璃窗的眼，不得不苦恼起来。
她在难过吗？是不是因为自己自作聪明地做了蠢事？明明是个帮了自己一把的好姑娘，他没想惹她掉眼泪。
稿子被搁置在桌上，入口的茶失了滋味，澍沉默地靠进藤椅，用力抵抗心底黏着攀附的东西。
但，是错觉吗？
澍来不及做出反应，去而复返的女孩便抬起了头。她很吃惊，眼睫一连扑闪了好几下，或许因为眼尾晕红，才淋漓地哭过一场，看起来格外像受惊了的幼兽。
这个拥有着柔软名字、执拗的、情感细腻的女孩，她向澍抿出一个温和的笑，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骑车来郊外游玩的人回家了，自行车的车铃叮叮当当清脆作响。澍起身，走向墨绿色的邮筒，准备拿出今天的信。自行车筐里大约是放了音响，奏着曾经人们耳熟能详的老歌。手伸进邮筒，音响恰好拐过柴门，似乎是《蝶衣》，陈克华作的词。
“这已经展开的春季，是本密密麻麻的日记，写着爱你爱你爱你。”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可是这座连年下雨的城市，今天雨停了。”
今天雨停了，可是你没来。
澍读到第一句，常年的阅读经验让他立即反应过来，出自张爱玲的《小团圆》。小团圆、小团圆，从城里来山边游玩的都是一户一户人家，而她只有一个人，一个人走过不知多少个春秋，执着地日日从城里来山边，等一个未知的不归人。
澍暗自苦笑，谁还不是一个人呢？
他没有写什么实际的话语，只是抄了一首诗，南宋徐俯，《春游湖》。题目，倒也与今日天晴他所见所闻相契。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
愿抄下这首诗的我和读到这首诗的你，权当一起春游湖，权当又熬过漫长的一天。
澍在投入信笺时，宽慰地想，或许不再那么漫长了呢，因为一个人孤单的日子，有了另一份孤单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雨城（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