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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鬼(三) ...

  •   长安在山上住的第二年的那个夏天,他画了那幅著名的油画《凌霄花》。

      “这也是宜笑告诉我的,凌霄花,古书上叫‘苕’,又名‘紫葳’,茎上有攀缘气根,羽状复叶。秋开花,花冠钟状,大而鲜艳,呈橙红色。”长安缓缓回忆过往,眼角细碎的纹路仿佛也染上那幅明艳的油画上鲜活的色彩。

      我把手机拿出来查询,《凌霄花》在两年前被一收藏家以200万的高价拍得。

      “原来你投身印象派,是因为宜笑。”

      长安完成《凌霄花》没多久,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呼啸的山风把长安独居的禅房里老旧的电灯吹得摇摇摆摆,像随时都会挣脱那蛛网的束缚掉下来砸个稀巴烂,长安随手画了幅素描,正欲关灯睡觉,弱不禁风的窗户纸忽然发出啪嗒的拍弹声。

      长安没留意,以为是雨点猛烈,打在窗户上而已,可这弹纸声越来越大,到后长安恍然听到一声狼嗥,凄厉地划破天际。长安打了个寒战,有种被人注视窥探的不祥之感,默念几句“阿弥佗佛”,却没什么用,田田雷声轰然炸开,闪电一道一道把乌黑的云划成两半,一时间陋室如白昼。长安到玄关处,欲把门窗都锁紧些,刚走到门口,急切的拍门声骤然而响。电闪雷鸣风雨不断,长安却清晰听见一丝女音,“长安,是我,宜笑!”

      长安一怔,顾不得那么多,立刻打开门。

      屋檐下,一袭白裙的宜笑浑身淋得湿透,丝绸般柔和的线条勾勒出纤细如掌中轻的腰肢,云鬟凌乱地贴在前胸后背,脚下已全是滴滴答答的水珠。长安诧异地让宜笑快进来,而少女即便狼狈也执拗不肯进屋,只是牢年抓着门外一根柱子,以勉强维持自己娇弱的身躯不被刀片似的风雨拦腰斩断。

      “长安,我说几句话就走,这山里我是待不下去的了,我忍受不了山民的怀疑与妄想,你以后也多留一些,别叫人跟了去。…以后,也不用来找我了。”

      长安听罢如遭雷劈:“你要去哪儿?外面雨那么大,你现在走很危险的。你…”

      长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是执意要走的。”宜笑恬淡的表情,与她离开的理由、苦撑的现状都尤为不符,“别担心,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到时候你还来找我,总能碰到。”

      宜笑说完,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香囊塞长安手上,“这是秋兰的种子,送给你啦!你记得种,它有卵圆形或披针形的叶子,边上还长锯齿,秋天快完的时候会开白花,很漂亮。”

      长安将香囊紧紧捏在手心,又对上宜笑清澈且带着暖意的目光,终于哽咽,语无伦次地说:“可我舍不得你走…我找不到你……”

      宜笑没有半点情留的意思,朝长安挥了挥手,又走进倾盆的山野。长安在门框处看宜笑渐行渐远,那阵氤氲在雾气里的甜美香味也逐渐消散。长安没有追上去,没有发疯似的把宜笑拽回来,宜笑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将他生生钉在门槛上,许久无法动弹。

      “谢谢你的喜欢。

      “山高水长,我无处不在。”

      /

      第二天,雨后天晴,阳光耀眼得透过密不见天日的幽深竹林,在草地上洒下点点光斑。

      ——这世间再无宜笑存在的痕迹。

      那条通往空地的“隧道”,又被层层竹林遮蔽,待长安耗废所有精神体力穿过重重阻拦再次到达初见的地方,露水晶莹,草木蔓发、肆意生长,从无人破坏过一分一毫。

      长安环视一周,竟鬼使神差地念出来:

      “椒,亚落叶乔木,果实为裂果,又名食茱萸;”

      “白蒿,古名‘蘩’,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可入药,”

      “生刍,古名‘菉’;采耳,古名‘葹’,菉葹皆为普通的草;”

      “紫薇,屈菜科紫薇属的落叶小乔木或灌木,树干光滑,叶呈椭圆形,夏季开花;”

      “薜荔,是桑科、榕属攀援或匍匐灌木。叶两型,叶片卵状心形,俗名木莲、木馒头……”

      我借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刺眼的白光,费劲地努力辩认长安为我在巨大的肖像画上指的一处又一处。当念到熟悉的名字,当年的长安未忍住落泪,而今的长安,没有眼泪,喉咙仍哽了一下,然后悠长的声音就此打住。

      我再次仔细端译这幅几乎耗空长安毕生心血的油画——长安把自己向俗世隐瞒六年的深邃爱意,一笔一画刻进斑驳的颜料;他和宜笑点点滴滴的日常,全部埋藏在画上那些我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叶里,而长安与宜笑都知道,那是属于他们的秘密与传说。

      “看到这里有条河了吗?宜笑说,它叫洧盘,是神话中的水名;

      “这是扶桑,灌木,叶卵形,全年开红花,蒴果卵圆形。扶桑是神树,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是宿莽,叶子有香气。这种草经冬不死;

      “这是杜若,一种香草,也叫杜蘅。多年生草本,树高一二尺,叶广披针形,味辛香。它在夏天开白花,果实蓝黑色;

      “这是若木,传说生于日所入之处。树呈赤色,叶青花赤,光辉照地。”

      长安又继续娓娓道来,存在或不存在的植物,都在这个夜晚吹散原本扑朔迷离的白雾,变得清澄而真实起来。我久久凝视着画上没有眉目的宜笑,忽然间有种错觉,仿佛透过阵阵幽香一个一个不厌其烦给我介绍奇花异草的人,不是对坐的这位俊朗画家,而是画里那浑身素白的明媚女子从青山绿水中款款走出来,用婉转的吴依软语吟诵着失传已久的古老歌谣。

      “长安哥,宜笑送你的兰花种子,你种到了哪里?”

      “种到了那片草坪上,秋天真的开了白花,”长安顿了顿,手指到画上女子足下,那里星星点点着若隐若现的洁白花瓣,“也种到了画里。”

      我又问:“那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长安沉默半晌,手电筒忽的一下熄灭。

      “叫山鬼。”

      /

      长安一早就走,我惜惜然送他到那人迹罕至的崦嵫山下。

      “昨晚睡不着,玩了会儿手机,”我对长安说,“你的工作室联系到了英国国家美术馆,说同意给你一个参展的机会。虽然是混展,但已经很不错了。有些艺术家穷尽一生都没有进那大门一步,你其实可以等美术展结束再走的。”

      长安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把那幅油画背在背上,左手一个蛇皮口袋右手一个小箱子,活像二三十年前火车站赶春运的农民工,一把老骨头带一堆大包小包也不怕累死自己,咧着嘴傻笑,“行了,小凌,都走到这儿了你还不忘劝我呢!”

      我嗫嚅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可惜。你抛弃了一切去找宜笑,可如果你找不到她,回来就也没有了。你明明受了这么多苦才走到今天。”

      长安微微笑一笑,宽厚的大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小凌,没有什么可不可惜的。决定事情值不值不只有你自己,别人说什么都不用在意。”

      三年前,守孝期满除服下山的长安没过多久就声名鹊起,不出一年已是大陆举足轻重的艺术家。三年后,长安又回到当初的起点,只剩对心中女子念念不忘的赤诚。他在红尘紫陌中走了三年,又把自己走成一无所有。

      “小凌,我知道你最近日子难过,再坚持坚持吧!吃好一点,你太瘦了。”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我翻开手机相册,前一天晚上临时拍了那幅《山鬼》,像素不高,画中山水人物模模糊糊。然而我的目光还是定格在白衣女子膝下闪闪发光的河流,那一刻,山风拂过,猿鸣三声,像失去爱人的山鬼在低声啜泣。

      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行诗:

      “有人从这条河淌过

      这条河从未有人淌过”

      /

      白驹过隙,草木荣枯,都再也没有听到过长安的音讯。

      我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工作稳定,在文坛展露头脚。朝不保夕的日子已然过去,我也无需过穷酸文人的悲苦生活。可时间一寸寸流走,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仿佛那个历尽磨难从山中涅磐而来的长安,所有的故事都按照他曾经走过的轨道航行。

      我随时关注着长安的一切消息。长安虽拍拍屁股走了,但他的影响却没消散。人们提到长安的名字,赞叹中都扼腕叹息,公认把长安的形象总结为“一个为艺术殉身的疯子”。

      可我从不这样认为,我知道长安为什么要走,有时又不明白他为何不顾一切地要走。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亲自去找他。

      崦嵫山比原来更巍峨,也更荒凉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然也没有谁送我。我定了定神,背后是积着尘土的盘山公路,面前是隐没在疯长的野草间看不到终点的羊肠小道。我在苍茫日落下产生了一瞬间的慌乱,不知何去何从。可我仍然相信,长安在这里和我分别,我一定能找到他。

      日落被我甩在背后。

      我艰难穿行在幽深的竹林,四周一片昏暗,踩着枯枝落叶走过,任何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我扶着一棵棵参天的松柏努力向前走,泥溅在我的裤腿,细雨打湿我的脸颊,飞鸟的翅膀擦着我的发梢而过,我躲避着奔腾而来的狼群和虎豹。那些只能在动物园里见到的猛兽如今一个接一个从我眼前跑过去,我惊怖得叫不出声。

      云雾漫漫,隐约的雷声如闷鼓,有花斑的黑豹一跃到我跟前,我吓得后退一步,被脚底纵横交错的葛条绊倒,而预想的血盆大口并未向我张开,豹子粗糙的舌头舔了舔我的脸,又跑远了。

      头晕目眩——

      整个山谷都在吵闹,杂乱无章地发出怒吼,此起彼伏的嘈杂中,我倏尔听见一道悠扬的歌声,带着婉约的荆楚腔调,轻细而绵长地蜿蜒进我的耳朵——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玄兮山之上,云客客兮而在下。”

      歌声萦绕,那一瞬间云开雾散,雨后天晴。

      青绿色的背景,山高日小,溪流从乱石间汩汩而出。明亮的阳光洒遍全身,蓝宝石一般璀璨的天空悬着几朵蓬松白云,连绵的山峦笼盖着葱老绿意,星星点点的斑斓野花散发出清幽香气。一个挽起长发身穿雪白连衣裙的女子伸手折下身边飘动的柳条,头顶镶着青翠藤蔓和白花编织而成的花环。泉动鸟鸣,明眸皓齿间浸润着淡淡的笑意,轻灵歌声又回荡在静谧的天地之间——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歌声戛然而止。

      树叶簌簌作响,女子抬起头,目光如明星灿烂。

      我问:“你,是宜笑吗?”

      --山鬼·End

  •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关于《山鬼》的创作和一些想法:
    本来是不准备写后记的,但感觉头一次写真正意味的荒诞(灵异?)小说,有些东西还是有必要给大家说清楚一点。
    灵感当然来源于《九歌》的那篇《山鬼》。《九歌》中最喜欢的两篇,一篇《少司命》,另一篇就是《山鬼》,它本是祭山神的楚地民歌,但又因作者是屈原让淳朴的山歌也多了一丝更深刻的象征义。
    这也正是这篇《山鬼》想要表达的主旨,其实已在开头的引言里点明了。《山鬼》全篇不长,但每一个人,每一段故事甚至普通的物品都有其象征义,至于象征了什么,我这个作者在此也不给出标答,留白给读者去思考。当然,这篇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甚至谈不上有什么故事,平白如画的笔调和几乎如流水的叙事贯穿始终,你可能读着会觉得无聊,但我很高兴自己脱离华丽的词藻简笔勾勒出一个我自认为也足够动人的山水画卷。
    《山鬼》的整个故事走向都是死死压着原诗写的。屈原在开篇描写等待爱人的山鬼,恰是我最喜欢的两句—“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是的,宜笑的名字也取自《山鬼》,而宜笑出场后首先给长安介绍的两种植物,就是“薜荔”和“女萝”。后面宜笑与长安争吵的那个片段,取自“君思我兮然疑作”(你到底对我是不是真心的呢?)。而大故事的背景几乎与诗句重叠,还有宜笑介绍的一种种植物,大多出自《离骚》,连“崦嵫山”、“洧盘”都是《离骚》中出现的神山神水名。
    其实“香草美人”的暗喻,大家都已了如指掌了。
    然而又不止于此,《山鬼》实质上是反映我当时的心态,“我”作为旁观者与转述者见证了长安和宜笑的所有经历,最后又成为参与者。前期“我”的彷徨与妥协与长安的坚定形成鲜明对比,也恰是我摇摆不定的内心。
    总之,《山鬼》增删三次终于完成,希望读过的你能喜欢,也希望你读过后能从我稚嫩的文字中或多成少得出感悟,更希望你留下真知灼见,鼓励我继续前行。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再相见。”
    by: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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