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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鬼(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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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其实蛮惨的,可能天妒英才吧,他在事业毫无出路的时候遭遇丧父之痛。
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长安不顾众人劝阻丢了编制的铁饭碗,立志要学美术当画家。所有人都不解,长安在艺术界毫无门路,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没学出来,已经遍体鳞伤了还跟头死犟的驴一样不听劝。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阻威胁强迫都无效后,长安的父亲气愤地把长安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只当从来没生过这个儿子。后来老人家生病住院,也赌气没告诉长安,等长安知道的时候,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他至死都没有原谅长安。当长安作为一无名小卒在黑暗的艺术之路上踽蹒独行,本来就无人支持,父亲的离世,无疑是致命一击。
料理好父亲的丧事,长安再次做了个举世震赅的决定——他要上山为父守孝三年,那次长安身边的友人是真觉得长安本来就疯癫,被这一下打击得估计脑子是真出了点问题,还给他打了个120。是的,谁能相信,在这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已推行很久的21世纪新社会,有人能向后看以身诠释封建礼教的“二十四孝”?
不管怎样,长安是毅然决然地走了,不知在哪找了一座山,给山上一破庙交了三年的住宿费,带了足够的绘画材料不辞而别。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长安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我除了偶尔上山帮长安带些美术用品,也几乎没见过他面。别人以为长安待不过三个月,但他真就在那荒凉的小庙里度过了三年的山中时光。
山叫崦嵫山,读来像“胭脂山”;庙没有名字,足显其破败。寺庙近山顶,但庙以上是再走不了的了.那里松柏森森、茂林修竹,阻拦了通往山顶的路,细密的竹枝更是纵横交错,昏昏暗暗不见天日,其中一棵树上挂着一块年代久远的警示牌,铁锈斑斑、漆都落了。上面隐约辨认出文字:“小心!豺狼出没!”
长安这人,说难听点叫“无知者无畏”,偏喜欢走这种人迹罕至之地。豺狼出没又怎样?庙里老和尚小和尚五六人不一个没少?也不知长安是不是抱着“胭脂山”当有胭脂的心态,反正他就像履巉岩披蒙茸一样上去了,艰难地穿过密匝匝锋利的竹林,俨然有种“伐竹取道”的气势。
长安就是在这片竹林里遇见了宜笑。
拨开掩映的枝叶,竟有一小块空地,青翠欲滴的草坪上坐着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如墨长发布般垂下散落在地,头上还沾有一点草屑。少女听见声响,转过头看,与长安视线相撞——真是“惊鸿一瞥”,只一眼,便沦陷,长安仿佛看到所有的湖光山色都在少女秋波中淋漓尽致地展现,连自己清倔的倒影都因在她眼里带上晶莹流光。
眼眸含情、顾盼生辉。活了几十年对异性不屑一顾的长安,在这个瞬间一见钟情。
少女见到陌生人,并不羞怯,先开口做了自我介绍:“萍水相逢,我叫宜笑。”
轻灵的嗓音带了些荆南腔调,干净、纯澈仿佛山涧欢快淌过的清泉。面对这个像从古典主义油画里走出来的姑娘,长安看看风尘仆仆的自己,手上还零七竖八缀着竹叶竹枝划出的血痕,一时自惭形秽,愣了半天,嗑嗑巴巴地说:“额…我叫…长安。”
“长相思,在长安。真好听的名字!”宜笑莞尔,“那么,长安,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怎么来的?他也不知道啊!于是说:“乱走了一通。你呢?”
宜笑站起身:“我是学植物学的,来这里呆集标本。你是不知,这山越深,长的植物就越珍贵。喏,你看!“说罢从怀里挑出一枝,逆给长安。
长安先才只顾被宜笑的长相吸引了,现在才注意到她怀里揣了一堆奇花异草,待她走近,来自远古磅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感觉内心被什么拨动了一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弥漫开。
长安认不得,宜笑在一旁介绍:“这是薜荔,‘青悬薜荔墙’的薜荔。它是一种常绿藤本植物,茎蔓生,叶子…你看,像卵一样。它也叫木莲、木馒头。”
长安听得云里雾里的,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宜笑又扯出一根藤蔓,“看,刚进来前在松树上扯的,有两只手臂那么长呢!松萝你认识吗?它又叫女萝,大多附生在松树上,就…”随即作波浪状比划了一下,“成丝状下垂。”
长安感慨,“你懂的好多。”
“术业有专攻嘛,学植物的基本功。“宜笑眨眨眼,”长安,你是学什么的?”
长安刚想说“画家”,一无所成的事实却让他羞于启齿,改口说:“谈不上学,只是喜欢画画。”
“画画?好啊!艺术可是无价之宝。做自己喜欢的事多幸福。”
长安不知道自己幸不幸福。
“天色暗了,我先走啦,回见!“宜笑没发现长安有什么异样,掸了掸裙上的尘土准备走了。
长安忙叫道:“等等,宜笑…听说山里头有豺狼出没,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走多不安全,要不我送你回去?”
宜笑回头朝长安狡黠一笑:“谢谢,不用了,找经常走,没什么问题的。”
长安望着宜笑窈窕的背影又被枝繁叶茂藏起来,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或许是宜笑嘴里的“幸福”?他说不上来。但是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声,并不是冲动、并不是发疯,宜笑就是那个他渴望相守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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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见宜笑是春天,后来我基本天天都去那里,但再也没有遇到过她,到头来我都开始怀疑宜笑是不是我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臆想出来的人,”长安继续讲道,“她确实和我们太不一样,皮相美骨相更美,而且自带一种上古遗风,天然淳朴,或许是学植物学的原因吧!”
“故事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我说,“你肯定又遇见了她。”
长安点点头,继续说:“入夏后,我便想着有些事并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像父亲的死、像作品、像灵感。山上是很荒凉,但人在极尽苦难后,灵魂能得到质的升华。我想,求而不得也罢,我每天仍登山,却没执念着遇见宜笑。结果夏至那天,我就再次看见了地。”
“她还是和春天一样吗?”
“是的。她见到我,也很欣喜。她说她祖母离世,回了趟老家,现在才赶回来。宜笑还谢谢我一直在等她。”
我若有所思起来。
“后面,我们隔三岔五地碰到,一来二去就熟了。我告诉她我住竹林下的破庙里,她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她住哪儿。最奇异的是某个夏天的晚上,我和宜笑道别,还没走出竹林天就下起暴雨,我真的在那竹林里看见了有花斑的豹子。”
“…天然形成的森林里,有些野兽好像也不足为怪。”我想了想,说道,“可惜你临走前把手机砸了,不然当时还能拿出来拍个照……算了,我想起来你执着于棒棒机。”
长安不管我的吐槽,只继续讲道:“下次再遇见宜笑,我问她有没有看见野兽,她说她知道怎么避开它们。后来我也没遇见过了,三个月后,我画了那幅《霜钟》。”
那正是我千辛万若第一次上山看望长安的时候——我有严重的晕车毛病,在蜿蜒的盘山公路(这么偏远的山竟然还修了盘山公路!)上左弯右绕,还没到目的地就已经上吐下泻要了半条命。我把长安刚画好的《霜钟》带下山,这幅画,成为了长安的成名作。
“时间过得很快,我自第二次遇见宜笑后就再没掩饰过自己的倾慕,而宜笑也好像慢慢对我产生了好感。也是——“长安还是没有消除他的自恋本色,”我长安的长相,好歹也算是风流倜傥,又有才华,虽然和宜笑比起来我确实只是个凡夫俗子,但,诶,别做出这副样子!我凌儿妹妹长那么漂亮你说我能差吗?”
我极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亲哥我天生丽质和你有什么关系?!
“长安,别跑题,说重点!”
长安切了一声,又恢复一本正经的神情,说通:“我越来越好奇宜笑的身世,我除了她学植物以外对她一无所知。有一天,跑去找庙里的老住持,问他知不知道这山上住了一个叫宜笑的女孩。老师父已经活了八十岁了,据山民们说他从十岁出家以来就一直住崦嵫山,这山头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那么,老和尚怎么说?”
长安朝我笑笑,“他说,山上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叫宜笑。甚至,这小庙子以上从来就没有过人。”
“啊?”我脱口而出,“真是狐狸精啊?”
“想啥呢!”长安弹我脑门,“听我讲嘛!老师父听我说完和宜笑的奇遇,给我讲了庙下村子里流传的关于‘山鬼’的传说,村民口中的‘山鬼’,大约就是一个身材窈窕、客貌绝美的女子,出没于山间,最大的特征是异香扑鼻。可这村落繁衍几百年,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山鬼长什么样。当然,老师丈说也有山鬼是男的的版本。性别都没搞明白,也不知道从哪里流传下来的。老师父说只有我见过宜笑,说不定就是山鬼,让我多加小心。”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老和尚真能说。”我耸耸肩,“我们要相信科学,哪有那么现代的鬼,难不这鬼神还能与时俱进?——不过你肯定不会信的。”
“我是没信,但我把何为山鬼告诉宜笑了。”
“你怎么想的啊,你这么干不是纯纯讨打吗?!”我惊地差点跳起来。
“你说对了,我这不是没谈过恋爱手生吗?”长安打了一连串哈哈,“我讲了以后,宜笑特别生气,她以为我对她一片真心,结果竟然猜疑她是不是鬼。我本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告诉她的,没想到她这么在意,甚至恼羞成怒地骂我,大概就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一点也不坚定不真诚怪不得什么都做不好。我被她说得无地自客,见她一甩衣袖就准备走,我情急之下——”
长安说到这儿就顿住了,我看见他漆黑的瞳孔里划过一丝尴尬。我急忙追问:“你干了什么?”
“我强吻了地。”
我一个晴天霹雳,“宜笑没有骂你流氓并赏你一个耳光吗?”
“没,”长安声音里有些许得意,“亲完后冷静下来,然后就和好了。”
太离谱,离谱到我开始怀疑宜笑是长安为了向我炫耀捏造出来的人了。
可得意后立刻是暴雨忽至的那种落魄。长安说,“这一次以后,我有一年都再也没有见到宜笑。”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