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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开春了,这天一家人吃过早饭,收拾一下,准备锁门带伢子去菜地翻翻土。就看到经老太太带着经文中,还有几个人边向他们边走边喊着什么。等到走近了才看清带来的三个人,一个是村妇女主任,在妇女主任介绍下才知道,一个是乡卫生院妇产科医生,另一个是乡里抓计划生育的干部。
      经文国两口子一看就明白了,这两年刚搞“计划生育”,每个乡镇都对生过伢子的夫妻定期进行查访,特别是生了女儿的更是经常搞突击来防范二胎。
      自从小芬满一岁起他们两口子就商量过再要一个,当然是儿子最好,如果还是女儿也认了。可能是身体长期劳累,加上生活条件也不宽裕,都一年多了兰英也没怀上。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情况。几个人走到门前晒场上,妇女主任走到兰英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满脸堆笑地说:“你婆婆说你们打算结扎,我看正好现在农活也不重,我就带了人过来看看,行的话就定个时间上卫生院做下子,做完了也可以好好休养一下,后面天热就大忙了。”
      听完两口子都吓了一跳,两双眼睛齐刷刷的望着经老太太。
      “我看小芬都两岁多了,你们也没再要一个,正好现在计划生育,干脆听国家的话,带个头……”经老太太一边说一边不自然地用一只脚在地上划着。
      妇女主任是了解他家情况的,一看这个情形,立刻说:“你们一家人先商量商量,我们先去做其他工作。”说完带着两个人一起走了。
      “妈,你准备干什么?老二,你来打算干吗?”经文国铁青着脸看着经老太太和经文中。
      “妈喊我过来的,我就过来看看……”经文中双手抄在半敞开的棉袄袖子里,缩着头吸着鼻涕,眼神到处乱晃,两条腿带着身体无意识地左右摆动着,小声嗫嚅着“我还有其他事呢,妈,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看经老太太,躬缩着身一扭头赶紧跑了。
      兰英一直盯着经老太太,一阵阵颤栗汹涌而上,又感觉心口那里快肿起来了,突然激动起来,声高且气促:“我们结不结扎,要不要二胎,防碍到你了?你这么积极,怎么不去动员老二他们?”
      “你看看你们作孽,缺德事做多了,才养个哑巴子,后面还想养几个哑巴啊?”
      “伢子开口迟,怎么就哑巴了?”兰英瞪着经老太太大声质问:“我们不偷不抢,清清白白地,哪块缺德?”
      经老太太听到兰英的话,觉得她话里有话:几年前为了经文中娶亲过礼,她和经文中半夜把队里水库边的一套泵机偷偷用板车拖到二十里外去卖掉换钱。有一次经老太太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兰英,说完后又后悔了,生怕兰英拿这事要挟她和老二,就让她发誓不能告诉别人。每次发完神经回家后,生怕兰英把这事给捅出来,后来看几年过去也没事,兰英嘴巴也蛮紧的,就惭惭淡忘了。这下认定了兰英是在揪自己的小辫子,生怕翻旧帐被宣扬出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无赖,一边哭一边撒泼:“你们这两个抽筋刮皮,遭雷轰的缺德东西,我有孙子了,不用你们养一堆哑巴来害人!”
      “哇!”一直安静地躲在经文国腿后的小芬被奶奶的模样吓哭了。
      “妈,你太不讲理了,讲得话哪里像个长辈?”经文国抱起小芬怒吼道。
      “你们这种子女哪个要认?看到你们我都觉得倒霉!以后不要喊我!这一房我就当死绝了!”经老太太站起来顺手在围裙上擦一下手上沾着的搪灰,然后用手背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泪,再往地上狠狠地甩了一下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经这一出,时间也不早了,两口子也没心思去地里了,就开门回家了。两口子瘫在堂屋供桌旁条凳上,真想闭上眼睛就这么过去算了。

      “咕咕咕……咯咯咯……”好久兰英听到外面小芬逗小鸡玩的声音,才惊醒过来,颤抖着喉咙咽下满腔的苦涩与艰难,对着像木头一样坐着的丈夫说:“不蒸馒头蒸口气!为了伢子,为了这口气,我们也要好好苦一苦,过得比他们好!”然后走到廊沿下看了看伢子,就去厨房弄中饭了。这中间想起婆婆说的“哑巴”,心里着实又堵了一下,心也慌:万一不是开口迟,真是个哑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午饭后经文国带着小芬休息下,兰英就到菜地里去,刚翻两下土,就看到香二娘捧着一碗面边吃边走过来,“嫂子,听说上午妇女主任来的,你们怎么说的?”
      “你怎么才吃饭?”兰英没有正面回应,想看看她转的什么心思。
      “上街才回来,老二弄的饭没得味,就弄碗鸡蛋面。”香二娘呼噜噜地吸溜一大口面条,嘴里不停地嚼着,一双三角眼紧盯着埋头刨土的兰英,“回来就听老二说早上来闹过一场了。”
      兰英大致明白了,她是来帮忙探口风的,估计早上的事有她在里面撺掇过了,这个女人长了一颗歪心,一双三角蛇眼时常鬼鬼祟祟的,两片薄嘴唇一天到晚到处活嚼蛆,自已身不正,心不端,还到处捕风捉影,无风起浪。
      兰英终于把一大块土圪垃凿碎了,扶着锄头直起腰,微微发红的脸上起了一层细密密的汗,她用袖子擦了擦,不咸不淡地说:“村里生过伢子的女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那些心思不正,一天到晚在后面兴风起浪的就没有生过伢子?要做一起做,否则我也不是吃素的!”
      香二娘听出来这话里带拐,指桑骂槐呢,心头微微一慌,又一想反正早上又不是我带人来的,所以面色平静地继续喝着剩下的面汤。
      “妈妈,你把面捞光了,锅里就剩面汤了。”小亮站在大门口往这边大声喊。
      “炮子子!喊什么喊?我一天到晚做多少事?苦坏了,吃点面条还要带你的?你老子没做中饭呀?”香二娘把嘴一抹,顺手在旁边还未冒青的枯树干上刮刮,把手上的面汤黏糊擦掉,然后拿着空碗往家一边走一边训斥着小亮。
      兰英听了心里直冷笑:一天到晚好吃懒做,老二苦死累活的也不帮个忙。隔三差五在旁边偷个嘴,养的红脸瓦实的,把男人和儿子吃得黄不拉饥。这种女人真少有!以后老了还想靠儿子?做梦吧!不睡猪圈吃馊饭就不错了!又想想自己这么辛苦地拼,一定要注意管好小芬,不能养个白眼狼,以后老了没得依靠!

      第二天大早,经文国趁着兰英烧早饭空间,跑去田里转转,被特意等在田梗上的经老太拦住了:“老大,你们什么时候去结扎?我告诉你,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了,你不去到时候人家来硬的。万一人家来把你拖去结扎呢?”。
      “妈,我们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天下就太平了!”经文国看到她,本来不提也就算了,没想到一大早被她堵在路上,再想起昨天的事就来气了。
      没想到被经文国这么一呛,经老太太哭了起来:“老二家肯定是他去结扎,二娘子那个东西才不会去呢。我听人家说结扎伤身体,你一个大男人身体不好,以后日子怎么过?地里那些重活怎么办?我和你爸爸每年口粮还以指望你们呢?我们老了爬高上低的事都没人来做!”经老太太停下甩掉一把鼻涕,用手背擦了鼻子和眼泪,继续说:“老大,你个没良心的!我一大早在这等你,还不是为你好!让她去,反正她是个不会下蛋的鸡,生也生不到好货!”
      一句一句的话苍凉着经文国的心,事事都算计着他这一家,不再理会,寒着一张脸走了。

      这天经文国跟村里几个人在碾稻米的加工厂门口坐着闲谈,不知道怎么就扯到计划生育的事情,都说现在真严,附近不知哪个村子,一个女的怀孕都五个多月了,肚子里面都能动了,是躲在外地亲戚家的,都被抓回来做掉了。不知哪一个突然说起本村的一个破落户大呆头年头去结过扎了,现在好像身体也不如从前了,干活多了腰经常酸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经文国不动声色,默默记在心里。

      一晃又到冬月底,这一年的农活都结束了,男人们都趁着农闲忙着把房前屋后收拾一下,把自家树上枯枝修修,捆回去,再砍些柴回去备着,准备年前蒸馒头,炖猪头用,女人们都忙着腌菜腌肉腌鱼腌鸡腌鸭腌鹅……
      勤劳节俭的村人除了春节期间吃一些,剩下的咸货大多好好收藏着,到来年端午和中秋前后的农忙期间,每天切点放饭锅上一起蒸了当菜,不仅节省做饭时间,也能慰劳繁重劳动下缺油水的肚皮。
      这天早饭后,兰英把腌好的肉、鱼、鸡拎出来晒,忙完一切就坐在大门口墙角避风处晒晒太阳歇歇脚。看到从西头大路上走过来几个人,边走边说话,在龙兴发家旁边停下来,朝这个方向张望了一下,好像商量一下后,就径自往这边过来。兰英看到其中一个是妇女主任,再定神瞧瞧,其他两人就是上次来过的乡里的干部和卫生所的医生。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呀!自上次妇女主任带人来过后,这大半年的也没什么说法,这会儿快年下了,过来肯定是盯上他们夫妻俩了。果然妇女主任还在经文中家门前场上,就开始笑着招呼她:“兰英,你家今年杀年猪啦?腌了这么多肉。”然后又向身边两人说道:“她嫁过来的时候把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都比下去了,生过伢子都三年了,你们看还像呀?还是村里第一朵花呀!”兰英知道她的目的,尽管她这么一番夸炫,也神色如常,她知道最近村子里也有好几家去结扎了,所以马虎眼是打不过去的,今天肯定要表个态的。果然妇女主任只留下那两人在场上,挽着她胳膊往院中走去:“兰英呀,你家情况我也知道,平时你人也不错,所以我也尽量能拖就拖,这到年底了,乡里前两天开了会点了名,我这工作如果不做好,年也难过呀。姐姐我今天也不逼你,等你家老大回来,你们商量一下,看哪一天安排谁去做一下,正好年下,没什么事情,可以吃好些,多休息。”兰英心中本就有数,且也知道这事不能怪妇女主任,所以并未反感,只执她手说道:“难为大姐姐了,等老大回来跟他说过,这几天肯定给个准信,我们也按理按章来,不会胡搅蛮缠的。”妇女主任还是相信兰英为人的,得了这话,自然也不会急于敲定,闲聊几句后就带着人走了。
      午饭时,兰英在饭桌上说起上午妇女主任来的事情,问经文国怎么办。
      若是以前经文国心中还没什么想法,但上次听到大呆头的事,加上经老太太那次的一翻点拨,且这几个月他也有些留意这方面消息,所以渐渐内心已不复当初那样无所谓了。
      毕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事情也没少听说。
      但他又不愿直接说出来,或表现出来,那样有损在外人心目中他这光明磊落,爱妻爱子的高大形象。
      于是他抬起左臂晃两下,又用右手在左肩膀上虚按几下,说:“前几天我劈柴肩膀有点氙到了,后来弄石磨子磨粉子吃点力,这几天还没好呢。等几天好了,我去卫生院做吧。”
      兰英因为生小芬难产拖累了身体,月子里也没有大加营养,外加受了婆婆不少闷气,身体确实也不如从前做姑娘时候了,结扎的事情她心里其实也有担不到底的顾虑,听经文国这么一说,也未深想,只觉男人担过去这事了,心头也明朗起来。想着从明天开始给经文国增加营养,男人身体也重要,虽说小手术,亦不可大意,不然以后吃苦的还是他们自己。
      这天两口子早饭后,拿板车推了四箩稻子去加工厂碾米,加工厂门口聚了几个本村男子在热火朝天地吹着牛,看到就一起帮忙往屋内卸,徐师傅帮经文国先抬起一箩往运转的机器里慢慢倒,徐师傅去弄机器,经文国垫脚扶住箩筐,倒完了,把空箩筐拿下来,经文国扶着腰“哎哟!”了一下,徐师傅笑起来调侃:“老大,晚上不能弄得太晚呀!身体还要注意呢。”“哎!前阵子劈柴把肩膀氙到了,后来磨粉子又把腰吃了点劲。”
      正好机器停下准备碾第二遍,经文国一边反着右手揉揉左肩,一边大声说着:“这两天歇得好多了,再歇几天还要去乡卫生院动手术呢。”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你动什么手术呀?”坐在门外谈天的人群中不知道谁搭了一句,正中经文国下怀:“前几天妇女主任来宣传计划生育,叫我们家派个人去结扎。”
      “可以叫你家老婆去呀。”这人就像经文国预先招呼过,对过台词了一样,紧追着又说:“上次听哪个说的,大呆头结扎后,现在做生活不如以前了,男的结扎影响身体呢。男的要挑方,耕田,打场,挑担子,爬高上低的这些重活,身体不好,还没到年纪就像个痨病鬼子一样蔫巴巴的。”
      经文国心中暗自窃喜,不过为了维持一贯的形象,漂亮话还是要说的:“大呆头?他能跟我比?我身体比他壮多了!马上要过年了,老婆要洗洗涮涮呢,现在反正没事,弄过回来再歇阵子。”
      兰英在用口袋装加工好的白米和糠,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里里外外搭搭唱唱,真真假假都听在耳朵里了,心中嗤笑且权衡着。想想这阵子天天早上鸡蛋茶,中午特意割点咸肉蒸给他下酒,早晓得还不如给自己补补呢。心里微微叹息:女人嫁人,二次投胎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认命了!再说外面都晓得她通情达理,识大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么多人在这听到看到,她不表表态,维护一下形象,到时候事情做的了,也没人晓得,也没人给她广播一下名声。
      第二箩稻子也倒进机器,屋内又轰隆隆地响起,连带地面也一起震的颤抖起来,她出来掸掸身上头上米灰,拿手帕一边抹脸一边问:“大呆头家怎么是他去呢?他做过多久了?”
      “他老婆胆小不敢去,卫生院又盯的紧,他一咬牙就去了。”
      兰英这才看到一直搭话的是后庄台一个大嫌嘴,一天到晚跟个女人一样喜欢东打听,西打听,跟香二娘有的一比。
      她笑笑,说:“我还不知道呢,妇女主任也不提醒下子。这种样子就不能让老大去,他是家里顶梁柱,等歇两天,加养一下身体,我过去做。”心里却暗暗咒了他的烂嘴,外加十八代祖宗。

      第二天早饭时,兰英跟经文国说:“吃过饭我回娘家一下,晚点个回来。早上多煮点粥留在锅里,你跟小芬中午将就下子。”
      “昨天也没听你提,怎么想起来回娘家的?”经文国有点意外,想到昨天回来也没再提结扎的事,他心里隐隐不安。心里晓得这事做的有点不地道,但是自私自利的人最多也就那么一恍惚的愧疚,事关自己,最终的想法肯定不会改变的。
      兰英喝完碗里的粥,去灶台添满一碗坐下喝了一大口,刚从锅里装来的热粥一大口下肚,从头到脚瞬间都热乎起来,鼻尖上甚至都出点微汗,她看了看经文国说:“我妈懂些偏方,我找她问问,结过扎回来身体要加养的,要是身体弄垮了,以后总不能事情全给你一个人做吧?”
      “那要不我骑车送你?”
      “不了,等下子你把咸货拿出来晒,门口要有人看着呢,小芬这么点大,走路才稳,又不会说话,不能指望她顶事。我腿脚快,走不了多长时间。”兰英一边收拾空碗一边吩咐着,经文国点点头,站起来往堂屋走,咸货每晚都集中悬空挂在堂屋的中梁上,可以防止老鼠夜里来偷嘴。
      兰英洗过碗后,换件衣服,梳洗拾掇一下,就走了。
      到门口让经文国拦住了:“你就空手大白脚的去?妈妈不说,你走了哥哥嫂子也要说两句的。”兰英拍拍身上:“我哪次不都是这样子去的?我家哥哥嫂子晓得我们过的什么日子,从来不见外的。”
      “拿到!走路上小店你看着买点东西,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娘家,老空手也不好。”经文国从上衣内口袋里抠出两张钱,放开一看两张五块钱,再叠起来全部塞给兰英,想想又抠出一张两块的,“回来路上走饿了,自己买点东西吃,赶路不要太急,晚饭我在家弄。”
      经文国这慷慨解囊,让兰英吃惊不小,她把钱小心地塞进裤子内袋里,再拍一拍,按一按,才放心地走了。
      走过经文中家门口,看到香二娘站在门口吃早饭,一手捧个碗拿筷子往嘴里连扒带塞的,看到兰英穿的齐整整的,神清气爽地踏着大步往大路上走,因吃的蛋炒饭,偏刚刚一下子扒猛了,含在嘴里一下子咽不下去,直着脖子冲兰英呜哩哇啦说了两句,兰英掉头看看她,正在那里咽得伸脖子,蔑了一眼,转头继续走,香二娘好不容易干咽下去了,看兰英已经走到大路上了,赶紧扯开嗓子喊:“嫂子,你上哪去?”兰英听了没理会,脚下不打停地往前走。
      不过香二娘这一嗓子倒把经老太太从家里震出来了,等她两条粗短腿吧嗒吧嗒的跑出来了,兰英的身影已经从她房子旁边的大路拐到在龙兴发家后头大路上了,好奇心驱使她颠溜溜地一阵小跑,来到香二娘家,气喘嘘嘘地问:“你刚才看到大娘子到哪去呀?”
      “她没理我,我也不晓得。”香二娘拿手背擦擦油巴巴的嘴,再在围裙上蹭蹭手,满意地打着饱嗝往屋里走去。
      经老太太没问到,就转身直往经文国家去,看了眼在大场上草垛旁晒太阳的小芬问:“你家妈妈死哪块去呀?”
      “哦!哦!哦!”
      没得到答案,经老太沉下脸,道:“养这么个东西,连个话都说不周全!你爸爸呢?”
      小芬不敢再“哦”了,手指向大门。
      经老太太边走边喊:“老大!老大!”经文国刚晒完咸货,拿个大扫把在扫院子,听到母亲喊的筛筛的,就赶紧把扫把一丢往外跑,正好撞上走到大门口的经老太太,看到她七喘八呼的,就问:“妈!什么事?喊得这个样子?”
      “大娘子到哪去呀?”
      “就问这个呀?我还以为什么急事呢!”经文国有点恼火母亲为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搞得大惊小怪的。
      “她是不是躲出去啦?我告诉你们,要是出去躲胎,千万不要连累我们,早头里叫你们结扎不去,这下子快过年了,人溜得了。到时候乡里来人了,不要找我们,我们还要过太平日子呢。”
      经老太太一张嘴跟炒豆子似的,辟哩叭啦往外蹦出一大串话,实实在在地把经文国的火“噌”的一下点燃了:“哪个跟你说兰英躲胎的?一天到晚不是疑神疑鬼的,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你还有正事呀?”
      “那她跑什么?”
      “哪个说她跑得了?啊?她告诉你的?”母子两个就站在大门口呛起来了。
      “那她到哪去了?”看到经文国赤红着眼瞪过来,经老太太有点心虚,却又不甘心。
      “她去哪关你什么事?她又不是牢犯,要事事跟你汇报!”经文国寒僵着气红的脸扭头往院子里走,拿起扫把继续扫地,因为生气,大动作地挥动扫把,弄得院子里尘土飞扬,院角鸡窝上蹲着下蛋的老母鸡“咯咯嗒!咯咯嗒!”地扑打着翅膀惊慌乱叫,趴在大门口睡觉的大黄狗也被吓得抬起头四处看看,然后伏下脑袋继续睡。
      经老太太在门口都被呛到几口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临走前狠狠地瞪了一眼草垛旁的小芬,然后往家走,一路上嘴里神神叨叨,叽里咕噜地不歇停。

      话说兰英一路大踏步地大路转小路,抄近道地赶路,终于在中茶时分赶到娘家的村子,这个叫送驾村的小乡村也在城西,虽都在城西,但从这到回家村骑自行车,若是不停歇的话大约要用半个小时左右,走路像她这样能抄抄近道,也要近一个小时左右呢。
      进村前在村头小店给母亲买了条“大前门”香烟,母亲也不容易,她兄妹二人幼年丧父,母亲吃了多少辛苦,一个不亏待地把她们拉扯大,可惜自己嫁到这种人家,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娘家,而且还都是空手来,回去却次次不落地带着母亲和哥嫂准备的吃的、用的、穿的。想到这里,兰英便在柜台张望了一圈,又拿了瓶麦乳精,再给小侄子买包饼干。出来看到门口摆的熏烧摊子,想她们平常肯定就粗茶淡饭,她突然回来,嫂子最起码要炒个鸡蛋加菜,便把剩下的钱全剁了老鹅和猪头肉,两手都拎着沉甸甸的东西欢快地向娘家走去。
      想着中午跟她们一起开个大荤,心头掩不住的欢喜让眉毛和眼角都笑弯了,嘴里不自觉地哼着歌,不禁加快了步伐,路上遇到一两个熟人,轻快自得地打过招呼,不停脚地继续走。
      “妈!”
      在门口晒太阳打瞌睡的柳老太听到声音,睁开眼看了看,又用手指揉揉眼,眯缝着眼再入神细看,一下子高兴地站起身,乐呵呵地说:“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喳喳地叫,原来老姑娘回来了!我还以为眯糊涂了看错了呢。”
      兰英跟着母亲进了院子,柳老太连忙向东边厨房里喊道:“玉莲呀,兰英回来了,再弄个菜吧。”
      “兰英回来啦!”做着饭的玉莲丢下锅内炒得噼里啪啦的菜,提着锅铲跑出来,看到笑起来:“再来个大葱炒咸肉。”旋即又跑到锅前快速翻炒着菜。
      “不用了,嫂子,我剁了老鹅跟猪头肉,中午让哥哥喝两杯。”兰英举起手里的熟菜向厨房里大声说着。
      “你看看你,乱花钱,要吃肉家里有现成的咸肉呢。”柳老太开心地数落两句,接过熟菜放到厨房,怕玉莲没听到,顺便再嘱咐她一声。
      兰英走进堂屋,把东西放在桌上,解下围巾,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和脸颊,前面赶那么远的路速度放的稳,倒没出汗,刚刚一阵因兴奋反而身上冒出了点细汗。
      她坐在条凳上歇着,看母亲进来了,顺手把小店买的香烟和麦乳精递过去:“妈,给您的。”柳老太太看到香烟笑起来:“正好我烟快光了。”又拿着麦乳精瓶子,眯着眼,对着光,看了又看,笑着数落道:“有烟就行了,买这个干吗?又乱花钱。”
      然后甜滋滋地把东西送到小房间收起来,来了晚辈给她买的东西,玉莲都让她自己收好。其实过后,她都会挑个大家比较劳苦的时间或是孙子小龙嘴巴馋起来了,拿出来大家一起尝尝,好吃又贵的,就再收好,给孙子慢慢吃。
      放好东西后,点上一枝烟到堂屋靠着兰英坐下,“你一个人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想着快过年了,也没听到她让人带口信说最近回来,老太太担心小夫妻吵架了,这个女儿在娘家就是远近闻名的小辣椒,不仅嘴巴厉害,不饶人,做事也刷刮,不拖泥带水,长得又漂亮,可惜嫁得婆家不省心,老婆婆三天两头挑事,老公公又是个息事宁人的“书呆子”,遇事只会“和”稀泥,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亏得女婿还算不错,跟她一条心,不冲这一点,她就是硬拉,老早也把她接回来,哪怕留在家里养老,也比受那窝囊气强。
      “妈,想多了,就是想你们了,回来看看。”兰英单手搂着母亲笑起来。此刻她不想说结扎的事,影响这美好祥和的画面,母女俩紧挨着又说了会话。
      中饭时分了,柳老大回来了,看到妹妹回来,也高兴地很。
      玉莲站在门口朝西头邻居家喊了一嗓子:“小龙啊!回来吃饭了!”
      然后就去厨房端菜往堂屋桌上送,兰英就站起来把放在桌上的饼干拿到后面香桌上,笑着跟玉莲说:“嫂子,给小龙买的零嘴。”
      “你看看,今天又买中饭菜,还买这个,尽乱花钱。”
      兰英心头欢喜地嗔怪道:“我这个嬢嬢每次来都空个手,难得有点闲钱给侄子买个零嘴,怎么叫乱花钱。”
      “说的什么话?一家人这么见外?跟我一块来端饭。”玉莲亲昵地拉着兰英开心地往厨房走去,站在门口的小龙看到兰英,大声喊道:“嬢嬢!”
      “嗯,乖小龙!”兰英答应的脆生生的,转身跟玉莲说:“好像又长高了!”
      “光长个子了,一年到头做了几发衣裳。”玉莲笑着说。
      饭后跟嫂子一起收拾好锅碗,兰英洗把脸,来到母亲小房间里,柳老太正坐在一张黄藤椅上抽烟,兰英拿了张小板凳,挨过去靠着母亲腿坐着。
      “说吧。”柳老太把烟灰磕到用铁皮罐头盒自制的烟灰缸中,温和地笑着说:“饭前不说怕堵着胃,吃过饭了,来说说吧。”
      兰英抬头看着母亲沧桑满皱的脸,正慈眉善目地看着自己,不禁心头一酸,眼眶有点泛红,随即吸了一下鼻头,说:“这两年计划生育抓的严,小芬也三岁了,村里年初就开始催我们去结扎了,拖到年下,前几天妇女主任来下硬任务了,不能再拖了。”说着说着,声线有点浑浊,嗓音有点变调“本来老大说去的,后来听人家说结扎恐怕会伤身体,大概怕了,换我去。亏好现在不忙,过年的东西也大致弄的差不多了,咸货也腌起来了。”
      “嗯!人呀,碰到实质的事情,总要有点自私的。你们这个家重劳力全靠他,万一哪块有点大意,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你去就你去吧。你这两天把身体加养好,挑个没得风的大晴天去做,回来要当大月子做,多养几天,一些小事就给他忙忙。等下子,我给你弄点陈艾叶和野菊花带到,回家天天晚上烧水熏熏,泡泡。上次大月子没做安生,这回你们悄没声息地去,回来能多过些天安生日子,后面如果来瞎闹,自己当点心,装个聋子,不要再作气了。”
      “我怕小芬万一真是个哑巴,后面日子怎么过呀?”
      “不要瞎想,我这个细乖乖眉清目秀的,眼睛多深多远呀,不可能是哑巴的。开口迟的伢子聪明呢!”柳老太坚信地轻轻拍了拍兰英的肩,把烟蒂扔进烟灰缸里,站起来,用手掸了掸围裙上的烟灰,就去杂物间拿陈艾叶和野菊花去了。
      兰英跟经文国说回娘家问偏方,本就是个借口,主要还是心里委屈,回来想跟母亲诉吐一下,听了母亲一番话,再一人坐着想想,心里堵着的那口气也慢慢褪了。
      他们夫妻勤勤恳恳,拼到今天不容易,眼看日子才过的像个样子,确实也不能出一点纰漏,或许命中注定没的儿子,说不定以后姑娘比人家儿子混得好!只要夫妻俩个铆劲多苦苦,还愁一家人日子过不好?
      等小芬长大了,也可以招个女婿上门,这样她柳兰英也算把经家大房这个门户立起来!到时候让他们看看,没儿子日子也过得比他们带劲!这么一想,心里敞亮起来,脸上神色也轻松起来,站起来到杂物房跟母亲一起顺起来。
      柳老太把陈艾叶和野菊花用个布包装起来,玉莲又拿来一包云片糕塞进去。兰英拦着不肯要:“嫂子,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东西,留到过年用,我家里有糕了。”玉莲说:“这是前几天我们庄上请人来做的,芝麻核桃大糕,好吃呢。我们留了不少,这个拿回去给小芬吃。”
      兰英便笑咪咪地收下了,看哥哥午睡还未起来,就向母亲和嫂子道了别,然后一只手提着布包,甩着另一只手大踏步往家赶去。依旧抄着近道,大路小路轮转着。很快远远看到莲塘镇了,到了镇上想起身上还有一块多钱,便跑到供销社买了两袋鸡蛋糕和两筒挂面,最后还多几角零头,就顺便带了两包烟,拿了几块水果糖。想着这两天给自己好好加养一下,结扎后也不能省,好日子还在后面呢,身体可不能大意。
      小芬在大门口场上跟大黄狗玩着,听到东边大路上一声咳嗽,抬起头看到是妈妈回来了,赶紧站起来向兰英跑去,边跑边高兴地喊:“哦!哦哦!!!”
      在家里的香二娘听到了,赶紧跑出来,冲着小芬说:“炮子子,一天到晚嘴里呜哩哇啦地,什么时候能给你爸爸妈妈争口气,开开口……”正嘲讽得劲,看到快堵到面前的兰英,赶紧把后面的话咽到肚子里了,转头就往屋里走。
      兰英也听到了,只是不想跟这种女人多说一句话,影响今天的好心情,便牵着小芬的手往家走。
      经文国正在院子里搬晒面粉的大匾,听到兰英的声音,赶紧将手中搬着的匾搁在堂屋中的大方桌上,就往外走,刚走到院子中央,就看到兰英一手拉着小芬,一手提着个大布包从大门口进来了,于是就站下,一边用手拍着身上沾着的面粉,一边笑着说:“蛮快的嘛,这么早就回来了?咸货还没来得及收呢。”
      “嗯,没得什么事,吃过中饭,歇下子,就回来了。”兰英边说边走到堂屋,看到大方桌上的大匾,就把手上布包放在了板凳上,随即走出来说道:“先把咸肉那些收回来,看样子,面粉晒得差不多了,等下子装起来,再晒就连口袋晒。”
      于是两人便把大门口场上晒着的咸货收回来,再挂到堂屋中梁上。然后就一个拿着白色的粗棉布袋张着口,一个用大碗挖面粉往里装,不一会儿俩人配合着把面粉全装好了,看着整整的一大口袋,兰英说:“今年小麦面和糯米粉都多,过两天做馒头粉团稍微多做点,到时候晒干了,忙得不就了,回来就煮点馒头吃吃,也能给伢子当当零嘴。”
      经文国点点头表示赞同,今年苦一年,上次算工分,扣掉上缴到年底又能分不少钱了,家里余粮又足,又杀了年猪,日子比去年还漂亮,想到这些,他瘦削俊逸的脸上扬起了满足的笑意。
      晚饭照例是稀饭搭咸菜,兰英把下午买的鸡蛋糕拿出三只,每人分了一只。又顺道把香烟和糖收到房间抽屉里,留给父女俩慢慢吃。
      小芬一只小手几个手指捏住蛋糕,但又不敢太用劲,另一只小手在下面托着,低头高兴地咬了一口,香甜味在嘴巴中漫开,空气中也是又香又甜的味道,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每次咬一小口,放在桌上,再捧起大碗就着这松软甜香的口感,喝下一大口稀饭,连咸菜都不用吃了。经文国没舍得吃,把蛋糕放在了桌上,就着咸菜呼呼拉拉快速地喝了两大碗稀饭后,说:“肚子饱了,吃不下了,蛋糕你们娘俩个分的吧。”兰英看了一眼正盯着蛋糕的小芬,便说:“你掰点尝尝,剩下来给伢子吧,我这碗粥喝下去,也饱了。”经文国便用手指抠了一小块放进嘴巴,剩下的递给小芬说:“呶,你妈妈也舍不得吃,要省给你这个大乖乖吃,慢点个,不要噎到。”小芬高兴地拿小手接着,将碗里最后一点粥汤喝完,就等着碗一点一点小心地吃着,吃完看到掉在碗里的蛋糕屑,就端起碗拿着筷子扒到嘴里后,才放心地离开厨房。兰英收碗时笑了起来:“你这个小讨债鬼,平时碗里吃的像个麻子,有好吃的了,吃得跟狗舔的一样干净,平时也要这样子就好喽!”

      歇了几天,兰英跟妇女主任打了招呼,挑了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吃过早饭就直接去乡卫生所做了结扎手术。
      听母亲的话,不能受寒受气受饿,回来把经文国那件厚实的军大衣加在身上,围巾把头脸脖子围得严严实实,坐在自行车后面。经文国也骑得慢一点稳一点,挂在把手上的布包里放了二十个烧饼,是他趁兰英手术时去烧饼炉上买的,兰英一路上闻着烧饼香,靠着享丈夫伟岸的后背,享受着这时光里的温柔!
      到家后,兰英直接进了房间,脱衣服上了床,被窝里丈夫大早就烧了一块“火砖”捂着了,兰英坐在暖烘烘的床上,心里也暖洋洋的,想着这次要好好做这个小月子,把大月子拖垮的身体拉补点回来。
      经文国去厨房把闷在大锅里的鸡汤盛了一碗送到房间,让兰英趁热喝下去,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真舒胆!没有人来打扰,睡得周身热乎乎的,直到下午三、四点才醒来。
      兰英好多年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睡得身子沉重慵懒,伸出胳膊展出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都酸爽,方觉得这实在的幸福,不禁笑出了声。
      屋外顺东西的经文国听到房间有动静了,就推门走进来,温声道:“醒啦?锅膛里柴火刺子还温着鸡汤呢,你中饭没吃,我盛点饭菜和汤来,你吃了再起来?”
      兰英想,结扎后回来也没洗,一觉睡这么沉,蓬头拉稀、眼屎巴揪的,便说:“我起来梳洗下子再吃。”
      经文国赶紧拿了脸盆到厨房把汤罐里的热水舀上,再送到房间脸盆架上。他早就带着打听了,也知道做小月子的重要,不能再受寒受饿,所以这几天汤罐里都要备到热水,用完就添满水,锅膛里顺带弄两个草把子把水烧热的。
      兰英穿好衣服洗漱完顿觉神清气爽,便说,“我不想吃饭,你把鸡汤烧滚了,弄一碗鸡汤泡烧饼吧。”
      “好的!”经文国欢欢喜喜带上门,去厨房忙活去了。
      在大门口给大黄狗梳毛的小芬看爸爸进厨房了,便站起来也跟了过去,她知道爸爸一大早就杀了一只老母鸡炖在锅里,中午爸爸已经盛了两块脊梁骨和鸡头给她吃过了,还告诉她家里只有两只老母鸡,锅里剩下的和另一只鸡都是留给妈妈补身体的,不能偷吃。当然爸爸自己连一口鸡汤也没舍得吃。
      小芬从来都是懂事听话的。仅管在这少见荤腥的家里,一大锅鸡汤的香味时不时诱着她,但她坚决没有单独跑进厨房去。
      看到爸爸进厨房,她才敢跟进去,站在比她还高个头尖的锅台边垫着脚仰头看着,其实还是看不到,只是靠得近,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中阵阵香气直接往鼻子里钻,她便使劲吸闻着。
      经文国正往锅膛里添草把子,把火弄旺起来,看到小芬,便说:“马上烧开了,爸爸再给你两块鸡肉吃,然后你就到门外大场上去玩,等下子妈妈吃饭的时候,要是喊你也不要回来,听到没有?”小芬嗍着手指头,乖顺地把头认真地点了点。
      烧开后,经文国先拿个小碗挑了两块脖子和一小块鸡脯肉,再舀了一勺汤,放在小饭桌上,小芬坐在小杌子上,两只小手捧着热乎乎的碗边吹着气边喝着鸡汤,然后仔细地啃着香喷喷的鸡肉,啃完又把两只小手正正反反给舔了个遍,才洗干净手,悄悄地从后门跑到大门口场上,窝在草垛里半躲着,闻着手上残留着的香味,摸着刚刚吃过又热又香的鸡汤的肚子,告诉自己一定要听爸爸的话,不能再吃妈妈的鸡汤了,要让妈妈身体养得更好。
      “小芬呢?”兰英吃着鸡汤泡烧饼,看到里面的鸡大腿和鸡肫,想起睡前喝的一碗汤里已经吃过一只腿了,就知道老大自己肯定没舍得吃,估计也没给伢子吃什么好肉。
      “她在外面玩呢,不用管她,中饭给她吃过几块了,刚才烧开了也盛给她吃过了。”
      经文国知道妻子也是舍不得伢子,但这样的家庭不能这么任性,而且这次一定要趁机会给兰英把身体好好加养一下。
      “小芬!小芬!”兰英打开房间窗子向外喊了几声,没看见小芬回来,知道定是经文国交代过了,这时肯定不会回来的,便关上窗,坐下继续吃,只是那只大鸡腿没舍得动,一直留到碗里吃光,搁在里面。经文国来收碗,看到便说:“你这是干什么?都说伢子吃过了,要先顾好自己身体。她以后的路长着呢,不缺眼下这点吃喝,以后日子好了,再给她多买点好的补偿。”
      兰英抬起头笑了笑,“我吃饱了,晚上热给伢子吃吧,再说我又不是二娘子,吃独食,心里不安哪!”
      经文国没办法,只好到厨房把鸡腿再重新夹回锅里,把碗洗了,然后便去做晚饭。
      晚上是中午剩下的饭和青菜汤一起烩一烩,跟小芬两人分两碗,鸡腿自然还是没舍得夹给小芬吃。不过又跟小芬交代一遍:定不能在妈妈吃饭的时候到她旁边!小芬听话地吃完简单的晚饭。
      经文国顺完所有事情,把院门栓上,顺便把鸡窝门再检查一下,然后烧了些热水给她们娘俩烫洗一翻,一家人便安然愉悦地睡下了。
      这天经文国拎着篮子去码头边洗菜,回头碰上经老太太,便说:“男人出来洗菜,把女人手还要养肿起来呢!这种女人不能下蛋,连事都不能做了?”
      “妈,你咕咕拐拐地说什么呢?哪个女的做月子不要歇歇呀?”
      “做月子?她结过扎啦?”经老太太惊喜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呀?”
      “做过四、五天了。”经文国丢下一句就走了,他实在不想跟蛮不讲理的母亲多说话。
      看着大儿子的背影,经老太太恨得心里痒痒的:居然瞒着我四、五天了。让她过了这么多天好日子!想得美!
      于是匆匆洗完菜,拎着菜篮子边走边骂:“不能生蛋的鸡,结了个扎,当自己是公主娘娘呢?在家里做起窝了!什么事情都让男人做,要不要打个龛把你供起来?准备把自己养成大姑娘,再去外面勾人?反正结过扎了,也不怕了……”
      骂得是越来越不上路子,把前庄台在田梗上铲草根的万大娘都给引来了。
      这万大娘的女婿在乡政府工作,一般人也不敢得罪她,不过她也不随便去招惹人家,平时也看到兰英两口子日子过得不容易,两口子的勤劳,能吃苦也蛮讨她喜欢。
      实在是听不下去经老太太这一翻不上台面的荤言腥语,便放下手里的铁锹,急岔三步走过去,隔十来步远就赶紧说:“老妹妹,儿子媳妇他们又惹到你了?你说的这些话就多难听了?不能再骂了,让人家听了笑话你这个当长辈的!”
      经老太太却嗤笑一声,“笑我?笑她想作娼作妓吧?结过扎以后就方便了!”
      “结扎?你大儿媳妇结过扎了?”万大娘看着经老太太,连忙拉着她的胳膊说:“老妹妹,你更不能这么骂了,这小月子也要做好,你这么闹,伢子听了心里多难受?要落下月子病的!”
      “结扎都四五天了,我才晓得,真是快活呀!”经老太太恶狠狠地盯着大门, 牙齿在唇舌间磨得咯吱咯吱响:“上次大月子没安生,小月子还想安生?呸!做梦想屁吃呢!我不快活,你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老妹妹,想你快活,也不能把他们一家子逼死的吧?再说你想怎么快活呢?恐怕想你心里舒坦了,这个世上的人一半都活不下来吧!”万大娘板起脸严厉地说着。经老太太不敢跟她胡缠,只好拎着菜篮子继续骂骂咧咧地往家走去。
      看着经老太太走远了,万大娘便走进院子里,站在大门里大声喊:“哪个在家呀?”
      “呀!万大妈妈!”经文国从厨房出来,连忙笑着把人让到堂屋,“刚刚难为大妈妈了,我也不想出去说了,不理她,骂一阵就走了,要是回个嘴,有的骂呢!”经文国对刚才外面的情况作了一番解释。
      “我知道你们为难。没事,你妈妈对我还不敢怎么样!”万大娘轻松地说,接着便往房间走去,“听说兰英结过扎了,我来看看她!”
      “唉哟!万大妈妈,承你情了!难为!难为!”刚才的动静把兰英吵醒了,她干脆坐起来,听了万大娘的话,心头没有刚才那么沉闷了。
      万大娘在床边踏板上坐下,笑呵呵地看着兰英说:“她骂也没法,又不能把嘴堵起来,你家老公公又不管事,来骂了你们就把门关严了,把头闷被窝里睡觉,不要听那些污七八糟的,自己身体要紧,落下病根子,她还会少要你们一担粮?还是做事的时候能给你们搭把手?”
      “是的!是没得办法,只好随她闹去!”兰英无奈地说。
      “哦!哦!哦……”听到小芬的声音,万大娘边忙说:“小芬呀,过来过来。”
      “哦哦!”小芬怯怯的站在房门口,但没走进房间。
      “这伢子,怎么不过来?怕大奶奶呀?”万大娘向小芬招招手。
      兰英笑了起来,“她不是怕你,从我结扎回来后,白天就不进房间了,一到吃饭时间都看不到她人影子,是听了她爸爸交代,我想留个鸡腿给她都不行!”
      “唉哟,这伢子这么乖呀!孝顺!比男伢子有出息!”万大娘夸赞道。
      兰英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夸小芬,就表示她们夫妻教育的好,但还是要谦虚一下,便说:“唉,就指望她赶快开口说话,要不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天天闷皮呢,长大了不忤逆,给我们争点光就好了。”

      抿着唇站在门口的小芬听了心里又重又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中,让她喘不上气。
      昨天下午的情景又从她小脑袋里挤出来了。当时兰英刚吃过,正洗着脸,看到小芬进院子,就叫她过来收碗,进来后,兰英抱着她说:“乖乖,几天了,两只鸡你就吃了两个头和几块脊梁骨,妈妈给你留个腿,快来吃掉,不要告诉你爸爸。!”
      小芬挣脱出兰英的怀抱,后退两步,摇了摇头。
      “乖乖,给你吃妈妈高兴呢,以后妈妈不能再生了,就指望你这个小讨债鬼了,以后要听话,不能忤逆呀!妈妈就是一口鸡汤不喝,全给你吃也高兴呢!”
      小芬听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难受,是因为必须承受的那份自己也不知道的重大责任,还是因为家中的贫寒?她只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对着兰英一个劲地“哦!哦!哦……”因无法说清楚而急红了眼眶,忽而转头狂奔了出去。

      隔天经老太又一大早捧着早饭碗站在经文中家晒场上,借着跟香二娘搭话,对着跟大黄狗一起坐在门口的小芬打趣:“小哑巴!你家娘老子还指望你开口呢!你争口气,喊他们一声!哈哈哈哈……”
      小芬听了瞪过去,然后白了一眼,低下头继续顺着大黄狗的毛。
      香二娘便煽风点火:“瞪什么瞪呀?难道你不是哑巴子?有本事说两句来听听!”
      经老太本就是来挑事的,逮着由头更不能放了,直接站到大门口场上开骂:“一家子缺德事做多了,报应来了吧?生个哑巴,还不如断子绝孙呢!幸亏不能生了,说不定后面生个瞎子……”
      突然小芬气愤地站起来,指着经老太大:“哦!哦!坏!坏……”不仅自己愣住了,经老太和香二娘也呆住了,都觉得刚才耳朵出问题了,“坏人!你们……坏人!”
      直到发现真是小芬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来的话,片刻婆媳二人都差点失语了。
      在房中作气的兰英也听到了,也以为自己气出毛病来了,但外面突然的安静让她有点慌,赶紧打开窗户冲厨房切菜的经文国喊:“你快出去看看伢子!”
      老大听到兰英的声音,便放下菜刀,顺便在抹布上擦了手,刚出门口,就看兰英对着窗口冲他说:“快去看看伢子!”
      经文国一边问着:“什么事呀?”
      人已经快步走向大门了,但他收住了脚,像被定身了一样,只见小芬兴奋地指着晒场上的母亲,嘴巴里不断重复着那句“坏人!”堂堂1米8的大个子,突然大滴大滴的泪珠儿自个儿夺眶而出,仰起头,很快前襟就湿了一片,吸一口气,举起棉袄袖口胡乱在脸上擦一把,快速过去一把抱起小芬,哽咽着:“乖乖!你…你…会说话了!!”
      突然他又冲着房间大声喊:“开口了!!”
      接着脚步凌乱着匆忙把小芬抱到房间,兰英也喜极而泣!

      经文国倚着门框,还有点呆里木轴地看着紧抱着女儿的妻子。
      兰英所有的苦难和委屈在这一刻像被漩涡急漩出来,曾经一次次落空的企盼全部从心底下乱七八糟地翻腾起来,卷成惊喜的浪潮,生出新生的希望来,让人颤栗的幸福,凝聚在这个贫寒又坚强的家中。
      小芬两只小手在兰英脸上不停地抹着怎么也抹不净的泪水,抬起头向经文国求助:“爸…爸!”
      回过神的经文国立刻拿过洗脸架上毛巾,递给兰英:“不能再哭了,你在坐月子呢,不能伤神了!这是好事!”
      兰英边擦边鼻音含混地说:“好事!好事!!我高兴呢!不伤神!”
      经文国还是止不住的喜悦,快步走到菜园里扯了把小香葱,中午加菜——蒸鸡蛋。
      这边房间里兰英还拉着小芬听她一遍一遍叫着“妈妈!”
      兰英记起刚刚小芬第一声是“爸爸!”,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己没福气呀,不然后面再生肯定是儿子呀!老人都说伢子第一次开口叫爸爸,后面再生一个就会是男伢子。
      不管怎么说,她生的不是哑巴,这以后再也不会因为这个觉得矮人一头了!

      只是人往往是欲壑难填的,当没有时那份祈愿才是最低最初最真的,一旦拥有了,要求日渐高涨,最后忘了初衷,失了本真。
      小芬能说话了,兰英也犯愁了,常常警告她:不要乱跑人家玩,庄上人嫌我们家穷,会套你话的。你晓得哪句是套话呀?碰上了,打声招呼就行了,少说呆里吧啦的话!如果需要小芬去哪家办个事,回来定是要一五一十说清楚整个过程,有没有被套话,说话时对方的表情和语气。幸好这样的情况不多,伤神斥责的也就不多了。

      倒是有小伢子来家里玩时,夫妻俩挺喜欢套人家伢子的话。
      有一日何大富家女儿叶子不知怎么,愿意来找小芬一起玩了,正好雨天,家里擀饺子皮包饺子的,叶子看到说:“你家今天吃得这么好!”
      经文国正就着饺子下酒,于是便放下酒杯,一脸笑意地问:“你爸爸在家还喜欢喝酒呀?”
      “喜欢!”
      “你爸爸用什么菜下酒呀?次次要你妈妈烧肉吧?”
      “才不是呢!”叶子笑起来,“有时候我妈妈高兴就摊个鸡蛋,不高兴,他就萝卜干子喝酒。”
      经文国听了,向兰英使个眼色,然后眯起眼睛端上酒杯继续喝酒了。
      待晚饭时分,经文国还不忘在小芬面前说:“看到啦,什么有钱人?还不是萝卜干下酒!以后你到人家,问你话注意点个,不要傻了巴叽的什么都说!”

      经老太和香二娘前一天把小芬“逼”的开了口后,当即怏怏而息。但后面依旧天天来闹上一出,兰英没法装聋作哑,更没法不往心里去,最终月子还是没做好。
      当然新仇添旧恨,这些抹不去的一层一层堆积的烙痕,此后的几十年里让她常常剥出来示人,或是提醒着经文国,或是羞辱一下迟暮之年的经老太爷和经老太太,更是预防针一样时不时戒点着小芬——这些年的艰难煎熬都是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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