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天开》天清晏回

1、第 1 章

　　一块橡皮从桌沿落了下去，林暮膝盖微弯，尽力站起来，趴在桌子上通过桌子的前沿和前桌椅背之间的缝隙去看那块橡皮的去向。橡皮滚到了前桌的椅子的下方，林暮看了一眼正趴在桌子上认真做题的前桌同学，最终还是没开口麻烦别人。

　　每个同学的“生存”空间异常狭小，过道里也堆满了书，几乎是无处落脚，想要蹲下去捡显然是不现实的，林暮再看了一眼前排的同学，叹了口气，认命地弯下腰去够那块橡皮。

　　林暮的指尖使劲向前，还差一点点，马上就够到了，再往前一点。

　　下一刻，前桌同学放在椅子横杠上的脚突然放了下来，不偏不倚踩到了那块橡皮上，感觉到了脚下的异物感，那个同学脚甚至摩擦了两下，之后下意识往后一踢。

　　林暮眼睁睁看着那块橡皮变成了脏兮兮黑漆漆的一坨，但至少拜这位同学所赐，她现在终于能够到这块橡皮了，指尖微屈将橡皮握在了手里。

　　“林暮。”

　　是班主任。

　　林暮顶着同学们的目光从桌子底下抬起了头，如此多的目光看过来让林暮几乎觉得头皮发麻，林暮以尽量快的速度绕开了书堆，到了教室门口的班主任面前。

　　“老师，请问有什么事吗？”

　　班主任没有回答，用近乎复杂的眼光看着林暮，好一会才开口：“你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林暮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脑中飞速思考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什么，或者有什么考试考砸了。

　　没有，她一向不惹事，一直都是一个人默默呆着，从来都不会干出什么需要班主任谈话的事。

　　办公室不只班主任一个人，但多出来的那两个人显然也不是学校的别的什么老师。

　　一对中年夫妇——两个陌生人。

　　中年女人看到林暮有些紧张，好一会才向前走人半步，颇为紧张的开口：“暮暮，我是……我是妈妈啊。”

　　妈妈？
　　林暮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心底第一时间涌上来的情绪居然是警惕，在此情景之下，警惕是应该的，但林暮居然觉得这一瞬间的警惕有些诡异。诡异到林暮觉得这股情绪不像是现在自然而然产生的，反而像是被刻意埋在身体里的某个角落，一直在等着这一瞬间，借着这一刻爆发然后理所当然地融入到自己的情绪中去。

　　中年女人也看到了林暮眼里的警惕，但她也只是当林暮在见到陌生人说自己是她的母亲时，自然而然产生的警惕。

　　“暮暮，我是你的妈妈啊，先和妈妈回去好不好，回去之后妈妈慢慢和你解释，你的另外两个爸爸妈妈也在。”

　　爸爸妈妈？

　　林暮的脑中浮现出两张略微熟悉的脸。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差不多了，这个点被两个陌生人带离校？

　　林暮转头去看班主任，只见班主任脸上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变过，挂着不多不少的浅笑，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一场认亲的大戏。

　　班主任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两口水，这才开口：“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林暮明天早上记得按时回来上课就行了。”

　　那位母亲躬身感谢班主任：“谢谢老师了，我们明天一定会按时把暮暮送回来，不会耽误她的学业的。”

　　三言两语就决定了要把林暮带离学校这件事，倒显得之前的询问像个笑话了，之前莫名而生的警惕，面前这三个人的怪异，现在让她觉得有些进退两难了，好像两边都信不得。

　　林暮仿佛是个局外人，沉默着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灯光透亮，照的面前这几个人也很亮，亮得他们看上去反而有些模糊不清了，林暮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林暮是被牵着出去的，出了门之后，这对夫妻脸上的表情好像一下子就被抹去了，他们没有再看这个在他们口中“失而复得”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在这个时刻本该有的亲热，一路沉默着，牵着林暮到了一辆陌生的车面前。

　　父亲在前面专注地开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闭着眼睛好似在小憩，车辆缓缓地驶向远方，车窗外好似一个画卷，在林暮的面前展开，又迅速变得陌生。

　　林暮不认识外面的景色，从一开始就不认识，这很正常，林暮一向不会去观测周围的事物。

　　飒飒飒

　　窗外传来了鸟振翅的声音，不远处的天空中飞过一只大鸟，林暮抬眸时正好看见它的羽翼擦过暮色将落的天际，然后飞翔遥远的天边，明明只是一只鸟，林暮却在恍然间好像看见了一场盛大的迁徙。

　　它好像飞出了笼子。

　　晃神不过一瞬间，林暮收回了目光，目光穿过驾驶位和副驾驶位的椅子间的空隙看向车行驶的前方，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又好像没有亮起来，灯明明亮着，前路却一片黑暗，仅仅只看得清被车灯照亮的这一小片，这辆车像是一把刃，在缓慢的破开这层黑暗。

　　明明一个女孩子在大晚上被两个陌生人带离学校，不知去处，应该是会害怕的，但林暮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甚至于，对于自己即将要去到的地方也没什么好奇。有一瞬间林暮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就像一片在深秋随着众多黄叶落下的叶子，几乎没人会想去关注，即使有人偶尔想要去摆弄，她也是轻飘飘的，任人拿捏，随意摆弄。

　　车的行驶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然后稳稳停住，周围的灯光骤然亮起，是一个很漂亮的庄园，路的两边的花坛里满是盛开的花枝招展的应季的花，路面宽广整洁，在路的尽头是一栋别墅。当然最重要的是，站在那栋别墅门口等着的是林暮过去十几年的父母。

　　那两个自称是林暮父母的人也从车上下来了，脸上的笑容恢复，在周围的橘黄的灯光下显得居然很是温馨和善。

　　*

　　“那么这两个孩子就劳烦费心了。”

　　这四个人聚在一块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两个孩子的人生，林暮站在一边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了，更妄论，他们讨论的另一个主角从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

　　讨论完毕那对夫妻起身就要离开，另一对夫妻像是天下所有面对上门拜访的客人一样，起身就要去送，走到门口几个人才好像刚刚想起来一直都毫无存在感的林暮。

　　“暮暮，以后你要和你的亲生的爸爸妈妈好好生活，不过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是你的爸爸妈妈，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

　　林暮好像也才从自己的思维世界里回过神来，抬头看过去，匆匆答了一声好，就又低下头去，难以辨别是在想些什么了，至少毫无离别的悲意。

　　那对夫妻好像早就习惯了她这副态度，又好像早有所料，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转身就要离开。

　　没来得及走成，就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关门声，紧接着就听见脚步声应和着轮子滚动的声音，一步一步稳稳当当从楼上下来。

　　很快那人从楼梯的转角处走了出来。

　　林暮这也才能第一次得见，那位据说是顶替了她过去十七年人生的人。

　　这是个和她截然不同的人，这是林暮的第一印象。

　　这个人和林暮想象中的豪门大小姐的形象完全不同，干净清爽，带着几分活力和朝气。

　　楼梯上的人素面朝天，头发也只是扎了个单马尾，没戴什么装饰性的物品，衣服更是简单，纯色的休闲卫衣搭配牛仔裤和运动鞋，比起豪门小姐她看上去用普通女孩子来修饰更为贴切一些，林暮沉思了半秒钟，在女孩子前面加上了漂亮两个字。

　　女孩拎着个体积中等的行李箱走到了林暮面前，女孩微微弯腰和林暮对视，语气中是和煦温暖的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面前的是一双颇为好看的丹凤眼，瞳孔很黑，看上去迷人又神秘。不愧是被称为东方最美眼型的丹凤眼，按理说这种眼睛看上去会比较深邃锐利，整体看来会给人一种凶狠威武的感觉，但面前的这双眼睛给林暮的感觉确实温柔，一种很明媚，如同春风化雨般柔软的温柔。

　　但，即使再怎么温柔，这双眼镜的主人也靠的太近了，林暮稍微退后了半步，才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暮。”

　　“我叫林幻，我们在同一天几乎相同的时间出生的，再去追究到底是谁早出生那么一时半会也没什么意义，看在我比你长得高的份上，我勉为其难来当这个姐姐吧。你好啊，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林暮妹妹。”林幻伸出一只手举到林暮面前。

　　林暮低头看了一眼面前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迅速收回了目光，她不相信林幻口中的很高兴认识她的话，两个人的身份矛盾摆在那，很难相信她会很高兴认识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

　　林幻伸在半空中的手没得到回应也丝毫看不出尴尬，她随意把手收了回去：“那么，我新认识的妹妹，姐姐马上就要走了，给姐姐一个离别的拥抱不过分吧。”

　　没等林暮回答，林幻的身子迅速前倾，把林暮往怀里一拉，偷了一个拥抱又迅速分开，拉着行李箱从林暮的身侧匆匆走过。

　　很短暂的一个拥抱，短暂到她身上的橙花味的香味还没来的及被林暮嗅清晰，还没来得及在她的周身留下痕迹，就又分开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林暮都在后悔，后悔很多事，后悔没在这一刻主动抱上去，后悔没有拦住那个迅速分开的人，后悔没有阻止她的离开。

　　但至少在这一刻，林暮只有一个想法，又一个自说自话，自作主张的人，但她少见的不讨厌。

　　“爸妈，再见了，虽然我离开了，但你们永远都是我的爸妈。”

　　门口的两对父母显然都没有想到林幻会做出如此选择，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阻拦：“幻幻，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你和暮暮一起留下来，你以后还是妈妈的女儿。”

　　林幻靠在行李箱上摆了摆手：“妈，不必了，林家有多大的家产我们都清楚，我不想考验人性，即使是我自己的。”

　　说完，林幻的目光越过几个人的肩膀，看向人群后再一次被忽视的林暮：“况且，总归是我亏欠了妹妹的，我也不想妹妹心存芥蒂。”
　　她真的一点都不留恋豪门的生活。

　　那两个林暮的亲生父母看上去还想阻拦，林幻却只是很温和地推开了他们的手臂，拉着行李箱自顾自地走出了门。

　　目光越过遮挡的人，林暮只看见了她的背影的一角，平稳又坚挺的背影。

　　在这一瞬间，林暮终于察觉到了她从林幻一出现就觉得怪异的原因。

　　林幻是一个和林暮截然不同的人，林暮是一个躲在角落里避着光躲着人的影子，林幻是一个路过春夏秋冬在人间在阳光下自由奔跑的风。
　　一个很现实的真相，影子永远捉不住风。

　　但在今天，至少在今天晚上，林幻和林暮至少有一件事是一样的，她们都不难过。

　　林幻一直是笑着的，至少在她看向林暮的时候，林暮没有在她的眼里看到半点的悲伤，她一直都是笑着的，很温柔，很开心的笑着的。

　　她和林暮是不同的人，但她却同样的，对于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叫了十七年的爸妈，没有半点的留念。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林暮打开手，躺在她掌心的是一块脏兮兮的小小的橡皮，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竟然忘记了把这块好不容易够到的橡皮放下来，竟然把它从学校带到了这里。

　　母亲看了一眼林暮手上的东西，伸出两根手指，用指尖嫌弃地捏起，顺手就丢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了：“下次别再把这些脏东西带回家里，过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林暮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孤零零躺在垃圾桶里的橡皮，听话又顺从地跟着母亲去到楼上。

　　只是，在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那块橡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