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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袈裟披处千年话 ...


  •   二十四

      “如果我们现在不回上海,沿着这条路还能去哪里?”
      车程过半,他们在一个服务区停下休息。长三角的服务区很多都盖得像商场,戴稍进去慢慢走了一圈,在一个书店看见一张地图,买了下来。他们看着那张地图,戴稍问他。
      “刚刚我们走的那条路,是长深高速,两端是长春和深圳。如果我们刚刚往杭州方向走,可以走到桐庐,那里有富春江。然后途径金华、丽水,丽水有龙泉市,龙泉的水很好,是古时盛产宝剑和名酒的地方。浙江去江西和福建,往往都要从那里经过。过了龙泉,就离武夷山很近。武夷山是三教名山,盛产岩茶。武夷山的北边是江西的上饶,上饶过去是景德镇,著名的瓷都,唐时名叫浮梁。《琵琶行》里有,前月浮梁买茶去。旁边则是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的淡水湖。江西和福建往南就是广东。但我们已经在上海方向了,现在这条路是沪渝高速,两端是上海和重庆。”宜寒照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一指给他看。
      “我去过重庆。”戴稍说,“现在我们在哪里?”
      “应该是嘉兴,”宜寒照絮絮跟他讲了这么长,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嘉兴有一个市叫做海宁,是钱塘江观潮的地方。如果要去那里,我们就要在前面转上常台高速,两端是常州和台州。这一条路还会通到绍兴。但如果去杭州,就要走沪昆高速。经过杭州,可以到江西的南昌,湖南的长沙,长沙往北会到岳阳,洞庭湖就在那里。但如果一直沿着走,穿过湖南省就是贵州,然后是云南。你看,这条线上的省份多半吃得很辣。这条路的另一端就是昆明市,春城。你爱吃菌类吗?”
      戴稍点点头,他听得很专心。
      “那你应该会喜欢云南。那边吃菌新鲜得很,而且种类繁多。有些还会致幻,可惜当时我们没有。”宜寒照笑了。
      “如果沿着常台高速走,还可以走上沈海高速,这是一条沿海的高速线。如果你真的要从沈阳去海口,往往地图不会推荐你这么走。它在两端都要换乘轮渡,从大连乘轮渡,穿过渤海到山东烟台,可以开到青岛。沿线走则是经过日照、连云港。那一片是黄海。然后是盐城、南通、上海、宁波。上海菜里的年糕往往都是宁波年糕。经过雁苍山、天台山,就到了台州。然后是温州,温州话说是吴语,但连我也听不懂。温州过去会到福鼎,你小区附近那家福鼎肉片就是那里的小吃。再往后就是福州、泉州、漳州,厦门和漳州也离得很近。再穿过潮汕就到了广州。一路开到湛江,坐粤海轮渡过琼州海峡。就到了海南。海南的三亚市有一个地方叫做天涯海角。”
      “这个名字听起来让人很绝望。“戴稍说。
      “那里就是境内,我们能开到的最远的地方。”
      “我想我们去不了那么远。”戴稍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永远也到不了。”
      “有一段时间,”戴稍笑了笑,“我总在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我幻想也许哪一天,我们可以一起搬到法国或者旧金山,开一家音像店什么的。我知道生意不会太好,因为这个时代人们已经不太需要这些了。但是总还有人会喜欢这种小店。我甚至精心想过要怎样布置它,要卖什么类型的书和电影。因为顾客很少,几乎来的每一个人都会是我们的朋友。现在有些书店已经只靠卖咖啡赚钱,为了维持生计,我们只好也卖咖啡。情况乐观的话,也许可以支撑到我们四五十岁。我们卖掉那家店,用这些年的积蓄去旅行。也许开车,也许骑行。那时我们还不算太老,应该还骑得动。我说过我对以前到过的城市总是记忆很淡,但我永远都向往和你一起要去的地方。到了七八十岁,我们就再找一个地方定居。看看电视,种一种花,有的时候还会吵架。我们还没有吵过架。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不可能不吵架。”
      “如果能这样,那真的是很好的一生。对我来说,没有再好的了。”他看着宜寒照,握一握他的手,发现这样热的天气里,他的手是那么冰凉。
      “但我们不可以,对吗。我一早就知道我们不可以。”戴稍又笑了一下,松开他的手,“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去钱塘江看潮。你说很近。”
      “是很近的。”过了片刻,宜寒照说。

      第二天恰好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一早他们已经坐在观潮的台子上。因为天气很好,来观潮的人很多。看台上坐了乌泱泱的一片。
      戴稍坐在人群里面,忽然笑起来。宜寒照问他笑什么。
      “我想到希区柯克的一部电影,有个画面,也是这么多人坐在看台上。大概是看网球。他们看球打过来,落过去。头跟着一起从左看到右,又从右到左。小时候觉得那个画面特别有意思。”戴稍说,“想想那部电影里也有同性情节。是什么时候的电影了,五十年代?那时候的社会也是够讨厌我们的。过了几十年,已经很不一样了。”
      宜寒照笑了。
      “阿比上中学的时候有段时间很喜欢吸血鬼。她买了安妮·赖斯的全套小说,卧室里贴满了各种饰演吸血鬼的演员照片。有一次我进去,正对着一张嘴上全是血的苍白的脸,吓得我差点当场就哭起来。但那个时候我想起自己也十岁了,不好意思哭。她说你应得的,谁叫你不经过允许就进我的房间。不过,我刚刚想,我们要是吸血鬼就好了。”戴稍也笑了,“一直活下去,永远都年轻。什么时候碰见都不早也不迟。”

      他们的运气很好,这一天的潮分外壮观。像云层里闷着一层雷由天边席卷而来,撞在边缘的围栏上,溅出几十米高的水墙,几乎要把整个世界吞没。
      人们一开始还爆发出一阵一阵惊呼和尖叫。最前排的人穿着雨衣,已经被打得透湿。他们嘻嘻哈哈,但后来的潮一波大过一波。担心有安全问题,安保开始疏散,让他们都退到后面去。当最大那一波浪潮来临时,大家好像一齐被这自然的威力所慑,失去了声响。
      路上宜寒照给他讲过鲁智深听潮坐化的故事。他看过《山门》,听到过那支《寄生草》,但是直到这时才隐约感受到其中奥秘。这样铺天盖地,雷声轰鸣,连天色都灰暗了几分。几乎好像神话里关于命运的预言场景。恍惚间他觉得末日已经来临,他们都要淹死在这里。不单是人,这一方土地会整个被淹没,沉到地底。他们都将成为千百年后的古代化石。
      这个时刻容不下任何谎言,除了面对一个真实和□□的自己别无选择。有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宜寒照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但潮水还是渐渐褪去了。
      短暂的静谧里他听见宜寒照喃喃自语,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去。

      等到早潮的时间过去,人群渐渐散了,他们还坐在那里不动。
      “寒照,”戴稍说,“有一件事情。可能我早就应该告诉你。陈缅说那部电影下半年会参加西班牙的电影节,可能年底也要在国内上映了。就算我不说,到那个时候你也会知道。那个剧组里有一个你认识的人。你记得岑扬吗?”
      他是明知故问。宜寒照大概是短暂地怔了一下,随后说:“当然。”
      “他和我说了一些和你之间的事情。”
      “嗯。”
      他很专注地看宜寒照的脸,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戴稍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样想的。虽然这段时间以来,我好像已经明白了一些。但我就是想要问你。”
      “我觉得很内疚。”宜寒照只是说。
      “我呢?也很内疚吗?”
      “是的。”他闭上眼睛,“而且我爱你。”

      他以前还在美国拍戏时,有一次和剧组里一个年长许多的知名演员聊天。
      那个人说,他到四十岁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也许为了演出爱,他常常想要去体会,想知道。但有时候过分想要体会爱往往会歪曲了爱的真正含义。世界上最令人难过的事莫过于已经懂得爱的人隐而不说,追求爱的人却过分体会。
      他后来总是想到这段话。他常常想他和宜寒照大概就是这样了。一个隐而不说,一个过分体会。
      但他说了。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情他通通不记得了。他说的那句话好像从他身体里抽取了三魂六魄,他行尸走肉一样吃饭、坐车,却眼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们回了酒店,宜寒照大概是向他说了晚安还是再见之类的鬼话。大概过了两分钟他就去敲那扇门。门很快开了,简直像一直在等他。门开的那一刻,他就抱进他怀里,然后竭力地吻他。他们在一座独木桥的中央,脚下是滚滚潮水。过往和未来都在此刻坍塌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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