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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舍身成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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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下的长白山白雪苍苍,惟有残枝败叶零挂了一路,行走时踩出清脆凄凉的回音。
其实一千五百年后的人界,她来过长白山,正值春末入夏,雾霭弥漫山野,树枝蓬勃高长,隐隐有参天之势,矮丛中郁郁葱葱,绿草间几抹嫣然撩拨春风弦。
只是她并未沿山路一直抵达悬崖之上,这里寒风凛凛,一刀刀划在脸颊边,无血自痛。
荞知星站在悬崖尖尖上,草鞋踏过岩石厚厚积雪,感受外力压迫,最前沿的雪簌簌坠下寒风凛冽的深渊。
“荞知星!”
身后的人急切地叫住她,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她却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两步,抵达崖边。
“殿下,留步。”
在萧倬凌厉的目光下,她转过身,嘴角嗤笑,仰起头眼泪一颗颗掉下,砸落在衣襟上。
“荞知星,你要做什么!”
他似乎很着急,眼睛一瞬间布满充血泛红,剑眉紧蹙,死死盯着她。
“殿下抱歉,今天你只能一个人回去。”
“荞知星!你不准动!”
看着她微微往后仰,萧倬再也忍不住往前踏步伸出手想抓住她,可惜他们之间离得太远,太远了。
他的动作定格在前倾伸出手的那一刻,好像有有什么牵制住他,让他只能攥紧停在半空的手。
柔软的白雪簌簌从上空飘落,融化在他攥紧的手心,离他遥遥几尺的黄衣少女正举起手,做着掐诀的姿势。
“荞知星!”
大雪漫漫,他的发丝被风吹乱,也只能喊出撕心裂肺的一言。
“萧倬,其实我的名字唤福桑,祈福的福,桑……桑树的桑。”
荞知星慢慢地开口,每说一字,手中的动作便生出一记红光,连成一个完整的法阵。
她瞧见被法术定格在原地的人眸红如血,青筋占额,牙龈紧锁,满目焦愤地盯着她。
“荞知星,若你敢跳,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定是她的话太过气人,让他竟然用“我”自称。
“我不是齐国人,我的家乡是大周,我……是一个细作。”
本该死在战场上的细作,是你救了一路从周国逃出来的福桑,可笑我自以为杀你是为除奸臣,殊不知我自觉才是那个“奸佞小人”。
“对不起,萧倬,荞知星最初是来杀你的,可……福桑也是要杀你的。”
“荞知星!孤命令你立刻过来,听到没有!”
冷风戚戚,吹起单薄裙踞,她抿嘴一笑转身扑入如狼如虎的深渊。
“晌午一过,法术就会失效,再见了,萧倬。”
“刺啦——”
踩落的松雪随那抹鹅黄色身影一并消失在冰天雪地中,宛如最初一身鹅黄纱裙闯入他生命一般。
“荞知星!”
伴随着那一声嘶哑的呼喊,仿佛天地失色,人间失声,漫漫风雪停歇,只剩万籁俱寂。
萧倬,对不起。
他自战场救她于刀枪之中,青铜面具狰狞可怖,可一双桃花眼出奇的好看,澄澈明亮,和在天庭望见的一样。
一千五百年后的人间早已是法治社会,建国以后妖界归天界管,而魔界也早已归顺万年,四大神兽的住持下,魔物出现得太蹊跷太突然,吞杀不少仙族,许多神仙前去镇压,都身负重伤,被反噬陨落。
天司堂追查此案,认为魔物闯入天界定然不会悄无声息,应该是有人在私下豢养魔物,慢慢成型,放出来满足一己私欲。
仙血神力都无法豢养妖魔,而天界唯一有条件能豢养妖魔的,便只剩下灵猫一族。
灵猫一族因此以配合调查的理由被关押,那一日她因为贪玩,偷偷跑出灵阳殿侥幸变成漏网之鱼。
上古四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都已完成考验,破解宿命,圆满成神,守护天界太平,唯独灵猫一族悄声陨落,沦为灵兽,再难载入《古神录》。
此事无疑将灵猫一族推入险境。
那日荞知星悄悄潜入藏书阁,在祖先的遗物上进行刚学会不久的“追溯”之术。
她在那段追溯的记忆里,看见了面具下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因为法术运用不娴,追溯中断,关于青铜面具的将军,翻尽藏书阁,全数是后世不堪入耳的骂名。
那一双面具下无比好看的眼睛,画面里杀声震天的战鼓隆隆,骏马嘶鸣。
翩跹羽睫下那双威严肃杀的眼眸凝望着她,就像沉壮悲欢的山岭,夕阳一刹那沉沦后永坠黑夜。
一声声低低的吟唱荡漾,悠悠笛音随琵琶,那么哀伤悲怆,像极了人间的居夷处困,四面楚歌。
面具下的耳语途经千年,陈旧式微。
“荞知星,你到底是谁?”
因为这一句话,天地万物瞬间颠倒,一尊尊神像浮现眼前,他们酒窝承颧,发髻高耸如云,身披明丽罗衣,翡翠钗环,明珠闪亮,仪静体娴,柔情绰态,坐立在一片金光云海里,左右有十八仙将手持法器,目视前方,双肩平展。
她忘了自己祈求过什么,只记得眼前云海散尽,雷音缥缈,再睁开眼便是战场。
宴河十年,正是他挟持杀害堂兄萧道,协助皇叔萧延是篡权夺位的那一年。
无限的下坠中,全身衣裙都像双翅闭合一般被风笼成团,紧紧包裹住身子,依旧掩不住她眼角悲戚的神色。
头顶的飞雪旋空,恍如那日大殿之上,花白刺利的刀锋,晃得眼眸生疼。
她忽然想起,萧延提剑逼迫皇帝时,身着黄袍的萧道眼神悲怆,阻止在她身后同时提剑的萧倬。
那一声“阿倬”,不是求救,是阻止,阻止萧倬救病重的自己。
成全至亲的篡位之心,以群臣为眼,百姓共监,道德桎梏,让萧延做一个好皇帝。
这个病重的皇帝和他布了一个局,只是这个局,世人无人知晓,连史册都不曾为他言明。
他以为她从天而降试图阻止政变,是萧道豢养的死士,所以假意逼问,放她生路,毒药入口不过是做戏,她竟然还认为是自己技高一筹,就连他故意刁难将她赶出军营,也不过是想还她自由。
那夜解开身世之谜,被灌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行错营帐,闯进一双深比浓墨的眸子。
“荞知星,那夜尚官局是不是你?”
萧倬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污浊的心思,所以她在汤里下的药从未发挥作用,因为诱饵早被看穿。
可是他不知晓,荞知星曾用法术偷窥他的密报,向郑思君通风报信,阴差阳错成别人的刀刃,让他落入敌手,深陷囹圄。
她忘了漫漫寒风长夜里,有一个人背着她走过崎岖山路,偶然途径山洞,在她迷糊睡下后,解一件衣裳披盖在蜷缩的肩上。
即便落入敌手刺客围剿山林,在数十道乱舞的黑影里,一片玄色衣裳辗转里,萧倬依然为她挡下贯入胸膛的长剑。
“荞知星,孤不是坏人。”
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崖底寒冷,比天界的广寒宫还要冷,她眼底失去焦点,浮现出刚下坠时,悬崖上传来的力竭嘶吼,将枯枝残叶一同震落悬崖。
桩桩件件,是她一叶障目,认定了萧倬是史册上的奸臣。
疑心旦生,一发不可收拾。
她看见有人追杀自己,疑心是他杀人灭口,在醉月阁瞧见他的身影,疑他和敌国勾结,联络细作,可是她不知道,她荞知星才是细作啊,街头作画的公子,腰配锦玉,水乡人长相,还身带狐妖之术,又怎会是寻常公子。
不过是敌国安插的奸细,通过作画收集情报,此画,暴露了她的行踪。
满城皆为胜仗欢喜时,有一人颤颤巍巍爬到她脚边,递给她一封金漆烙印的书信。
“小王爷让你,切勿忘职。”
雪落在那人脸上,融进血水中,彻底没了生息。
她颤抖地握着还残留滚烫温度的信纸,清楚地在视线里捕捉到“婢女福桑亲启“的字样。
——晌午稍逝,军过峡谷,鹰卧雪岭,请君入瓮——
“萧倬,对不起。”
桩桩件件,确是她对不住他,从今往后,他做他的王侯将相,她去圆她的祖先遗愿。
满布华雪的长白山间,泉水叮咚,赤狐速度极快地穿梭在林间觅食,盘旋的鹰鸟叼走枝干上鲜艳地红果,留下脱落的羽翼。
萧倬从来未曾觉得世间生灵如此千姿百态,因为他不曾因为一个人停留如此久,这个人还骗了他,用不知是巫术还是蛊毒使他困于方寸,眼睁睁瞧着她纵身跳崖。
“荞知星,你好大的胆。”
石子砸落雪水,发出“叮咚”的碰撞声,代替了时辰轮换的更漏,僵在地上的人因血液凝滞跪倒在雪上。
“荞知星!”
萧倬咬牙拔出剑,狠狠插在地上,划出长长一条雪痕,支撑着站起来往悬崖走。
一望无底地深渊里早已没了她的踪迹,那抹鹅黄色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砰!”
铁器撞击岩石发出的巨大声响贯彻云霄,将盘旋树顶的鸟儿惊得群群飞离,茫茫白雪如常缀下,落地的时候溅成白沫。
“荞知星,孤一定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