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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纷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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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荣将死,白笠并未告知他。师弟若被有意阻拦也没有办法。
若不是他今日恰巧去找默岭湄无果,特意带了话,还不知会被瞒多久。
一想到此处,他便心急火燎,又惧又怒。
默岭湄让他去祭堂,应是通过灵灯看出曹荣的状态,想来这会儿还未找到人,就算去了灵堂也没有意义。
既然如此,不如赌一把。
纪春深给自己施了道疾行术,依着之前那模糊的猜想和直觉,一路向后山奔去。
他疾驰仿若青烟,不多一会便到了山脚。
后山林木幽深,道路嶙峋。
入山不过七八里,便见崖壁横亘一条狭长石阶,仅容一人行进,足下险涧,水流奔涌,深不见底。
纪春深一路疾奔,脚下如履平地,三奔两跑,行至山顶。
道路一转,视野渐宽,草木葱茏,辨不清方向。
很静。
仿佛远离了山涧,听不见落水轰鸣,也听不见林间虫鸣。
再行一段便止住了。
前方是一处略微平坦之地,能容二十几人落座。
几步开外,立了一座石碑,能看出很有些年头了。
碑上爬满了藤蔓青苔,半掩在草丛中,上面的字有些辨识不清,依稀能见“生灵勿入”四个字。
这是后山的界碑。
纪春深停驻之处,林木尚有些稀疏,还有些斑驳陆离的阳光洒落下来。再往深处看去,树木就越显密集,蔽日的林叶遮住日光,让林中显得阴暗幽深。
界碑立在这明暗交汇之处,仿佛挡住了背后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门规有令,后山是门派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内。所有入山弟子都必须熟记。
不过对纪春深来说,这种禁令是管不住他的,反而对他来说是种指引。他之前虽然出于顾虑没有进去,但也借着各种由头将这处地形摸了个大概。
纪春深扫了一眼界碑,没多余心思探寻上面的内容,长出了一口气便打算硬闯。
然而,当他走到某一处地方,便再不能前行,眼前有种无形之力将他推了回去。
纪春深退了几步,观察一番,又再试了几次,甚至试图从草木林间和树冠上空进入,皆被挡了回来。这边界正好以界碑为线,仿佛有一道无形界墙阻隔在面前。
这界墙无形无体,连绵无尽,倒不伤人,只是将人拦在界碑前,再不能得进一步。
纪春深始终不得其解,皱眉思索了片刻,把纸人摸出来,放在界墙前。
“你试试。”他推了一把纸人的脑袋。
纸人摆摆头,扒在界墙前试了试,似乎没遇到什么阻碍,顺利踏过那道界限。
见状,纪春深愣了一下,突然生出一种模糊的想法,但他来不及细想,指了指山林深处,道:“先进去看看。”
纸人便三蹦两跳离开了。
纪春深在界碑前不住徘徊,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有个低矮的影子穿过重重浓雾向他行来。
随着影子走进,能看见它斜上方支了一截细长的管状物什,似乎还绑了什么东西,长长的垂下来,将将擦过地面,正随着它的动作左摇右摆。
纸人在他面前停下,转过身。
负在它背上的是截棰管,一尺来长,非金非玉,似镤似销,通体黝黑透亮,隐隐有繁复的暗金色纹路,一头镶了块独珩,系着绳结复杂的茜色丝绦,被纸人扯了两根丝线绑在胸前固定。
纸人低头把丝线解开,托着竹管递给他。
纪春深眼神有些晦暗。
这根棰管名为化碧,是一支长鞭,乃曹荣武器。
正伸手打算接过。
——便在此刻!
一股怪力隔开他的手,化碧瞬时飞了出去!
纪春深纵身后跃卸去力道,双目怒瞠前方。
“师父?”他微微惊诧。
几步开外,立着一脸怒容的白笠,化碧正握在他手中。
白笠身后,站着薛湛和几个身着坎水院服的弟子,皆神色不明的望着他。
纪春深眯了眯眼,轻轻扫了眼立在众人身后的默岭湄,小师弟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他掸了下衣摆,慢慢立起身来,抱拳向薛湛行礼:“师祖。”
又转向白笠:“师父。”
“纪春深,你是涨胆了!擅闯后山乃门派大忌,你第一天入门吗!我看你是没被罚够,还不滚去执事堂领罚!”白笠不等纪春深多言,抢先发声。
纪春深和白笠对视,便见他的师父正背着薛湛朝他示意。
“白笠。”薛湛冷冷开口
白笠一顿,转身行礼。
“不用护着他,此事你兜不住。”薛湛转眼看向纪春深,眼中神色莫测,“前几日,我寻你问话,你言说对荣儿失踪一无所知,今日观荣儿灵灯有恙,我请扶穆大师起卦,卦象所指阴阳交汇之处,方得知荣儿曾入后山。而你这个‘一无所知’之人却现身后山禁地,执荣儿武器,你又作何解释。”
他上前一步,大能修为压向纪春深,纪春深不堪负重,单膝砸地。
薛湛看着跪在面前的弟子,冷冷道:“如今荣儿生死难测,我劝你想好再说。”
纪春深额角浸出细密的汗珠,他在威压下艰难抬头,与薛湛对视:“我知师祖忧心小师叔安危,小师叔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他的担忧亦不下于师祖。”
“他为何失踪我确实不知,身现此处,不过是出于担忧,寻遍门派上下无果,山门法阵也没有他的出山记录,才想到后山幽深,来撞撞运气。”
“至于擅闯禁地……”纪春深撇了眼远处的界碑,淡漠道:“我尚在界碑之外,如何能说擅闯禁地,若是如此,在场诸位岂不个个犯了禁令……”
“混账!!”
薛湛大怒,一掌裹挟灵力挥出,纪春深侧身避开,仍是被掌风扫过,掀出几丈外,他只觉得脏腑内翻涌绞痛,一口血险些喷出,被他强压了下去。
薛湛见他竟然躲闪,更是怒极,就要再补一掌。
“师父!”白笠连忙拦下,“师父大能之力,这一掌下去恐怕人就没了,此子我行我素,独行其是,但罪不至此,请师父息怒!”
薛湛被白笠一阻,这一掌便没有拍下去。他看着纪春深,目光极冷厉,言道:“可以,我不动他,不过此子无视禁律,目无尊长,罔顾同门,数罪并罚,着执事堂杖百,贻悟谷思过一年!”
“不可!师父!”白笠一惊,立即便向薛湛跪下,“纪春深入山不足两年,徒弟教导无方,恳求师父念在他修行尚浅,根基不稳,不堪执事堂扣魂杖之威,免去他杖责之罚。”
薛湛背过身去,“起来!竖子执迷不悟,累教不改,必受严惩,你不用求情了!”
“师父。”白笠并不起身,他膝行两步,低声道:“求师父念在大师兄的份上饶他一回!”
薛湛蓦地回头。
白笠并不抬头,却将身子跪伏下去。
“薛师叔。”
一旁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坎水院中为首的一名青衣修士越众而出,朝薛湛行礼,不疾不徐道:“薛师叔,家师命我等前来协助寻找曹荣师弟的行踪,既已确认师弟果然在此,弟子以为应当尽快准备,以免误了启阵时机。”
薛湛眯了眯眼,面色有些微松动,道:“谢珂师侄说得在理,扶穆大师出手相助,老朽十分感激,一时心中急切,倒教师侄看了笑话。”
他从白笠手中取过化碧,查看一阵,“确是荣儿武器,后山禁制非五位大能之合力不可解,虽不知他是如何进入的,现下确实不是细究的时候。先找人,处罚事宜过后清算。”
他将化碧还给白笠,“事关后山重地和曹荣生死,我即刻禀明掌门解开禁制,入后山探查,院中一应事务暂交你掌管,你须谨慎行事。”
“至于此子,”薛湛瞥了眼纪春深,冷硬道:“贻悟谷罚过两年,即刻领罚,受罚期间,你切不可徇私!”
白笠心口一松,再抬头已是一身冷汗,“多谢师父!”他道,又转头朝纪春深示意:“孽徒,还不快叩谢师祖!”
纪春深脸色有些泛白,他冷眼看着这出,抬手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扫视一圈,众人神色各异。
他面色不显,强撑着走到薛湛面前,叩首:“谢过师祖。”
薛湛并不理会,向谢珂颔首,运起功法,倏忽而去。
白笠整理了下仪容,向坎水院的弟子行礼,对谢珂道:“方才多谢谢师兄出言相助,现既已确定师弟去向,就待几位掌事打开禁制解救师弟。”
谢珂摸出一把折扇,“刷”一下打开,笑得满面春风:“白笠师弟不必言谢,我不过就事说事,谈不上相助,如今事态还不甚明朗,只盼曹师弟能尽早脱离水火。”
他不露痕迹地看了纪春深一眼,又道:“若是师弟暂无他事,我等就先回去听令。”
白笠微微侧身,有意无意挡住了纪春深身影,道:“有劳谢师兄,我还有一些院内事务需要处理,改日必亲自上门拜谢。”
“留步。”谢珂微微颔首,带着几个弟子下山去。
众人走后,只留下白笠师徒三人。
气氛僵着。
默岭湄瞄了眼师父,道:“师父,您消消气,小师叔生死未卜,师兄也是担心。”说着他悄悄拐了拐纪春深。
纪春深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规规矩矩向白笠行礼:“多谢师父替我求情,我甘愿受罚,只是挂心小师叔安危,能否宽限一两日,只要确保师叔平安,弟子立刻到贻悟谷虔心悔悟,以后也不再生事。”
白笠未曾言语,脸色始终郁郁难消,他似乎陷入了某段沉思,过了许久才说:“小春,你入山近两年,大错未犯,但小错不断。为师念在你自小流落在外,心性难定,不受拘束,从不愿苛责你,即使你犯错触禁,我也只是小惩大诫,未曾过多责罚。你同小荣交好,二人年轻气盛,行事张狂些我也能理解。但是,”他话音一转,严声道:“这一回你们已经过线了。”
“先不论你们想做什么,有什么苦衷。显然,小荣已经付出很大的代价,且事关后山重地,兹事体大,不是你我能掌控的。”
白笠道:“我从不曾罚你去执事堂受杖责,你有所不知,执事堂的扣魂杖以特殊材质所制,可通过肉身直击魂体,是刑具,也是武器,专惩大过之人。”
纪春深淡淡接道:“若能将阿荣寻回来,这刑受便受了。”
白笠摇摇头,眼神复杂,“你不明白,过去有人生受此刑,我曾亲眼见过,那人被打得血崩骨裂,魂体半消,而且终生无法治愈,实在是……实在是……”
他长叹一口气,“以你这副灵力不济,魂体羸弱之躯,别说杖百,就算杖十,也教你魂体受创,痛不欲生,今后修行多舛。你是我的弟子,我万不可能看着你往绝路上走,如今师父网开一面已是不易,你再不知好歹,我也护不住你了。”
纪春深闭口不言。
白笠又道:“小荣是师父亲孙,他又如何能不着急,如今他请出几位掌事开禁制入山寻人,还有什么不妥?若连他们都不能把小荣平安带回,又遑论他人?”
他终是有些不忍心,又道:“你且去思过,为师答应你,若得了小荣的消息,一定想办法知会你。”
默岭湄干看了半天,这会儿见师父终于松了口,师兄却无动于衷,急得偷偷在身后不住戳他。
纪春深和白笠深深对视一眼,才道:“望师父一言九鼎。”
“为师从不食言。”
“好,徒儿听师父的。”
白笠点点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一些。
纪春深正觉有些松快,却又听白笠说道:“为师还有一事问你。”
他心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