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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赌局 ...

  •   亥时三刻。

      桌前铺满了符纸,地上也散落一些。砚台里的墨快干了,暗红色水迹微微凝结,笔尖蘸上去已吸不饱墨。

      纪春深取下灯罩,用签子轻轻拨了拨灯芯,火苗颤了颤,登时更亮了。
      他压压左手中指的伤口,对着砚台又挤出一串血珠,右手执笔蘸血,在符纸上画出一道晦涩的图案。

      符纸泛起荧光,半晌又黯淡下去。

      见状,纪春深叹了口气,他揉了揉眉心,面上仍是难掩的苍白。

      门扉被轻轻扣响,一张黝黑的圆脸探进来。

      “师兄,我取了药来。”默岭湄轻轻把门合上,走进来,“伤哪了?师父又招呼你了?”
      “不是我。”纪春深朝小案上抬了抬下巴,“在那边。”

      小几上,一只拳头大的雀儿正闭眼卧在衣裳叠成的窝里。

      “小鸟!哪里捡的?”默岭湄喜道:“这是什么鸟,伤得如此重,真可怜。”

      这雀儿被纪春深大致清理一番,化去了血污,露出了本来模样。比家雀儿大上一圈,不大看得出是何品种,爪子黑灰,完好的翅膀末端和肥短的脖子上有一抹黑,脑瓜顶微凸,露出点浅淡的粉色皮肉,身上几处伤口,已不再流血,漏出一点粉白。

      纪春深抱肩靠在桌前,道:“不认识,守中院附近捡的,只简单处理了一下,我这里没有伤药,只好找你了。”他笑道:“别看丑,它可是开了灵智的,走了大运叫我见着。”

      “真的?他可有主人?”默岭湄掏出伤药为它包扎,想了想:“守中院,那好像是廷宥真人的主院……小鸟肯定有主人了,唉……”

      纪春深嗤笑:“谁说它有主,廷宥真人?不认识,我捡它时都快死了怎么不见人来。我查探了,没结过契。”

      “那给它取个名字吧。”默岭湄小心地把伤处的羽毛剃掉,整理好后又忍不住抚弄,还将随身佩戴的小金铃解下来逗弄它,很是有些爱不释手。

      “铜钱。”纪春深随口道。

      默岭湄愤愤地说:“什么破名字!你就不能认真点!”

      “认真了,我是个俗人,就喜欢铜钱。”纪春深不以为然:“等它伤好我便和它结契认主……行了别摆弄了,问你个事儿”

      “什么?”默岭湄拿出绢子擦了擦手,回头一看,却见自家师兄可与鬼相较的面色,惊了一跳:“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果然还是被收拾了吧……我就说按你犯禁的次数,这里就得多多备些伤药才好。”

      “不是你想的那样。”纪春深提了口气,感觉丹田隐隐发痛,“我问你,阿荣设赌局的时候你在场吗?”

      默岭湄把伤药收拾好,放在纪春深桌上,“在啊,当时有六七个弟子,几个别院的,几个外门弟子。对了,我来之前师父也寻我问了话。”

      纪春深扶着桌沿坐下,示意默岭湄继续。

      “前些日小师叔不是离山了吗,师父不知从哪儿知道他同我们开赌局的事,把我们都叫去问师叔的去向。我们哪里会知,师叔向来是来去无踪的。”
      默岭湄侧头趴在桌上,拿眼睨他,“此事真是奇也怪哉,赌局都是私下里摆的,没人会告诉师父,师兄你说,他老人家是如何知晓的?”

      “不奇怪,我说的。”纪春深掐着眉头,摆摆手,“不是卖你们,这回事态似乎不同寻常,还是尽早把阿荣找回来为好。”他顿了顿,又道:“放心,已跟师父约好,不会追究。”

      “我倒不担心这个,不过他去了哪儿,你和他这般要好竟也不知吗?”默岭湄瞥到桌上的符纸,辨认了一会儿,惊道:“这不是你自创的寻踪术吗!怎的连这个都用上了!”

      默岭湄探头往纪春深身后一瞧,却见一地散落的符纸,不禁气急,“你,你怎画了这么多……难怪脸色这般差,你这破篓子不要命了么!”
      他顿了下,忽得反应过来,“你在寻小师叔……”

      纪春深仰靠在椅背上,用手臂盖住眉眼,叹了口气,低声道:“寻踪术用不了。”

      “什么意思?”默岭湄有些吃惊,“找不到吗?”

      “不是找不到,是没法用。”纪春深皱眉。

      “怎会?”

      纪春深摇了摇头,没说话,脸上难掩疲惫。

      默岭湄看着烛火下的师兄,他身形瘦削,被宽大的弟子服掩着,显得单薄又憔悴。

      灵隐派分六院,绥灵院以符箓阵法见长,掌事薛湛之下,仅三个亲传弟子,多年前大弟子叛离,二弟子白笠,也是纪、默二人的师父,修为不低,符箓之术却资质平平,平日多是负责院内一应事务。
      小弟子曹荣,乃薛湛外孙,符箓一道天赋卓绝,却所学庞杂,喜爱钻研一些旁门左道。
      绥灵院人才凋敝,青黄不接,薛湛常叹无人可承衣钵,直到两年前曹荣出门游历,领回纪春深,拜入白笠门下。

      纪春深天赋可比师叔曹荣,然而天生气海不聚,灵力匮乏,修道之路难有大成,就连用符也只能使出旁人三成之效。
      他却自研其法,以精血为媒,精气为引,符术更加凌厉。
      路子虽野,效果却好,是以他长年气血亏虚,神色恹恹。

      普通寻踪符以物为媒,指引方向,须得人跟着,用来寻物找人不成问题,是个再基础不过的符术。

      纪春深所创寻踪术,类似出窍,以自身灵体附于符纸,不必以身试险,便可定位寻物,亦可定魂寻人,若寻得,符纸上便有所显现。相应的,对媒介的要求更高,必须是所寻人或物的一部分,且对施术之人消耗极大。

      他同曹荣关系匪浅,是以留了曹荣精血以备不时之需,这符便是用曹荣精血混入自身精血为引所画。但他本就灵力溃散气力不济,依然尝试多次。

      然而结果如一,符术无法使用。
      只能说明,曹荣所在之处非他所及,或者曹荣已不在世间。

      他猜想,曹荣许是进了某处未可知的所在,自己无法抵达。

      而出山记录没有痕迹,那曹荣是真的离山了吗?

      纪春深前额一直抽跳,叫他心烦。他揉了揉太阳穴,嘱咐师弟:“别将这事儿告诉师父。”

      “可是……”

      他忽又想到一事,抬手打断师弟,“赌局是阿荣组的,你们呢?自己加入的吗?”

      "当然不是,那日我同几个别院的师弟们一同做功课,遇到小师叔,谈及你被罚一事,他便说要来赌赌这次师父几日饶你……"
      默岭湄挠挠头,"大家都知道门规禁赌,当时嘻嘻哈哈应了几句,谁也没当回事,哪知小师叔竟是认真的,定要同我们约好赌数,一较输赢。我们当他心血来潮,后来也不曾见过他,就把这事儿放下了。这些师父都已知道了。"

      纪春深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是怎么赌的,彩头又是什么。”

      “很寻常,他让我们猜你几日免罚,我们只管猜便是,那时你刚被罚,因此猜几日的都有。”默岭湄边说边回忆:“至于彩头,小师叔说若我们输了,便要把这个月的月银都给他买酒吃,若我们赢了,他便送我一样东西?”

      “送你?”

      “对,我觉得他说的是我。”

      纪春深道:“你再仔细想想,最好能还原一下,不要遗漏。”

      默岭湄回忆了片刻,道:“他的原话是‘你们同我赌这一局,若你们输了,师叔便赢点你们的月银来买酒吃,若你们有幸赢我,我便赠与一物。此物在我居室,待赌局结束,我便告知其所在,到时候,请君自取便是。怎样,敢是不敢?’”
      他拧着眉头,“之前他邀我们相赌时,眼神偶有环顾众人,但说到赠物时他是看着我说的,而且没有说‘你们’,我觉得他就是在对我说。”

      纪春深若有所思,“明明是两方参与,彩头却只给你一人,这不是很奇怪吗,他这么笃定你赢?他是你师叔,若要赠你东西,直给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

      “唔,当时我也有些奇怪,但看大家都没注意,便以为是我太多虑了。”默岭湄挠头“现在你一提,我也觉得越发怪异。但是我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纪春深点头,“你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是知道的。阿荣呢?他是怎么跟你们赌的?”

      "当时说几的都有,甚至有人说这次根本不会罚你,小师叔却偏道这次你擅闯经楼禁室,师父不会宽宥,要重重罚你,不仅不免罚,还要加罚。当时好几个弟子看他神色笃定,都以为输定了,还在私底下偷偷凑钱。谁知他一晃几日不见,大家知晓他性子素爱玩闹,以为是拿我们寻开心……”

      “擅闯经楼?”纪春深一愣,确认道。

      “是,他是这么说的。”默岭湄肯定的点点头。

      纪春深沉默了片刻,脸色有些难看,“他是故意的,故意输给了你们。”

      小师弟有些不解,“你怎么知道?”

      纪春深看着师弟,眼神静幽幽的,较常人更为浅淡的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剔透。

      “因为,我没有去经楼。”

      默岭湄惊疑不定:“他骗我?”

      纪春深摇了摇头,“他并非骗你,却是在暗示你,或者说,通过你在暗示我。”

      “他行踪不定,却在离去之前特意拉着你们设了个莫名其妙却漏洞百出的赌局。换作是旁人,少不得会引人猜疑,可他是曹荣,性子乖张跳脱,由他设局便觉合理了。”
      “师父待我宽厚,几乎人尽皆知,别院的弟子知道我受罚一事,却不知其中细节,就连你对我受罚的原因也不清楚。所以尽管我不是因为此事被罚,阿荣却可以我擅闯经楼诱导你们,你们只会更加确信我犯下大错,不能,也不会探寻真相。”

      纪春深心中越来越沉。

      “至于彩头,一群人赢了赌局,彩头却只给一个人,不合理也不公平,但是没人察觉,或者就算察觉也会认为自己多心,一来阿荣是掌事外孙,是长辈,吃喝用度不愁,不至于要占小辈的便宜,二来他对着你们所有人说话,却不指代任何人,依着他的话来理解,谁都会以为他指的是‘谁猜对了谁赢得彩头’。”

      “你的感觉没错,他当时的话就是对你说的,因为他说的是赌局结束后,他告知位置,你‘自取便是’!”纪春深转眸看向默岭湄,眼神又深又沉,“我问你,平日你们去过他的居室吗?”

      默岭湄一愣,迟疑道:“确实不曾,师叔居室偏了些,连路过也很少,他若有事都是以符传话。”

      “这便是了。”纪春深忽觉一阵头晕,连忙撑住桌面,双手因为激动微微颤抖起来,“没有谁,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赌局擅闯别院师叔的居室……没有谁,知道他的居室设了禁制,只有他和我才能解的禁制。”
      “为何如此迂回,他在顾虑什么……”

      纪春深耳边嗡嗡一片,全身冷汗涔涔,他定定看着师弟,从那双眸子中看到了神色惊惶的自己。

      “小岭,阿荣可能出事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喑哑不成样。

      晚风裹挟夜露,顺着半掩的木窗卷入,尚未搁置灯罩的烛火在这夜风中摇曳几许,将灭未灭。
      室内陡然暗下来。

      默岭湄忽觉背上一阵寒意,从脊椎骨一路往上,激得他汗毛倒立,头皮发麻。在这夏夜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冷噤。
      他张了张口,却觉得嗓子发紧,忍不住咽了口唾液,咳了两声。

      纪春深仿佛被这动静唤回了神志,从刚刚的魔怔中回过神来。
      他平息了片刻,慢慢走到灯盏旁,重新点亮烛火。烛光晕开,把他原本苍白的脸映出了一点血色。他架好灯罩子,回头看了看默岭湄。

      “先别慌,刚刚只是我的推测,事情还没到最坏那一步。”见小师弟愣愣的,纪春深拍拍他的头,又像在安抚着自己。

      默岭湄委屈道:“我没慌,只是方才被你吓到了……”

      纪春深提了提嘴角,转身倒了杯茶,递给默岭湄,“我们先想想,这其中必有端倪。”
      他沉思片刻,把来龙去脉仔细捋了捋。

      曹荣借着赌局的由头,故意留下空子给人钻,目的却是借着小师弟来向自己递话。

      “这件事,其中还有几个关窍。其一,阿荣必定是有什么信息想要传达,但是又不能直说,甚至不能直接对我说。其二,他提到了给你的东西在他房中,禁制只有我能解,应是在暗示,他房中有线索。其三,赌局之事过后不久,他就失踪,且我的寻踪符无法找到,他应该是早有所料,提前布置。”

      默岭湄伸出四根手指,接道:“其四,照这般分析,小师叔目的不明,但避人耳目是肯定的。”

      “没错,就算现在有人对他的行踪有所猜疑,但知道他这番布置应该只有你我二人。”纪春深道:“我现在很担心他的安危,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他去了哪里。”

      “这样,我今夜去一趟阿荣书房……你暂且不要回去,在这里等我,师父罚我抄书,你先帮我应付着。”他指指桌前的纸,扫了眼欲言又止的默岭湄,“白天就如往常一般,不要声张,不要露出马脚。”

      “师兄,”默岭湄迟疑道:“你连师父也不信吗?”

      纪春深听闻一顿,微微俯身,直视师弟双眼,“整件事,留下线索的是阿荣,能去他书房的只有我,而他让你把消息带给我,小岭,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师叔信任我们。”

      纪春深摇头,“是只信任我们。明白吗,我并非怀疑师父,但我不能拿阿荣试险,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不要打草惊蛇,能瞒多久瞒多久。”他拍了拍师弟的肩,“别辜负了师叔。”

      默岭湄点头。

      “若还有人问到赌局和彩头的事,能混过去就混,混不过去就说照直说,所有人供词一致才不会惹人猜疑。其它的就交给我。”

      默岭湄揉了揉脸,长出一口气,走到桌案前坐下,对着纪春深的字体看了看,片刻,他提起了笔。

      纪春深取了钥匙打算走,临到门口,又叮嘱了一句,“回去的时候别让人看见了。”

      “明白。”默岭湄伏案奋笔疾书,速度之快,比之他这个本尊不遑多让,一看就是个老手。
      纪春深勾了勾嘴角,开门离开。

      屋外一片沉寂,云层厚重,遮得天穹瞧不见月影。黑暗中,廊形树影都变得诡谲。

      房中昏黄的灯光被甩在身后。

      纪春深向曹荣的居所走去,一步步走进浓重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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