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泪》林呇

35、相告

　　夏日至，树荫草丛里开始有稀稀点点的蝉鸣，越往夏浓处走，鸣声越是沸然。梁夏今年的夏比往年更热了许多，周承阑下旨让冰库每日的第一份冰先送往凤华宫，因而凤华宫成了整个宫里最阴凉的所在。

　　酒暖端着一个宽大的水晶盘子，盘中央下凹，摆满了浸在水中的杨梅，颗颗饱满，紫红色的光泽诱人得很。酒暖身后跟着两个小侍女，梳着双髻，看上去乖巧听话。

　　酒暖正走着，听到身后有低沉的金属碰撞声由远及近，来人显然费尽心思压低了声响。忽然感觉到左肩被人快速拍了下，酒暖不偏头向左，反而向右后方看去，果见戎轩黑黝黝的马脸躲在后面观察着她。

　　戎轩见自己的小把戏被识破，笑得有些讪讪：“酒暖，你怎么忽然变聪明了。”

　　酒暖冷哼道：“被你捉弄了这么多次，再上当，我可不成天下第一大傻瓜了！”

　　后面两个小侍女怯生生喊着“戎大总管”，屈膝给戎轩施礼。酒暖也不停留，端着盘子依旧往前走。

　　戎轩赶紧追上去，跟在酒暖身后，涎着张笑脸有一搭没一搭找话：“酒暖，你这盘子里的水，怎么在大太阳头下还冒着丝丝寒气呢？”

　　酒暖没好气道：“这是淙泠泉的水，刚从郊外运送过来的。至寒之泉的水，即便三伏酷暑也是这般。”

　　戎轩一拍大腿，夸张地赞不绝口：“原来是淙泠泉水，这泉水可不得了，比什么冰块、井水都好使，寒而不冻，去热养体，拿这水浸泡的杨梅定是美味至极。这么好的法子，还得是酒暖你才能想得出。”

　　酒暖看也不看他，冷着脸道：“我哪能想得出，这是侍音姐姐的主意。”

　　戎轩依然笑呵呵地，道：“那也得你亲手浸泡，才能让杨梅那么好吃。”说着伸手要往盘子里拿。

　　酒暖停下脚步，语气不善：“这是奉给皇后娘娘的。”

　　“哦...”戎轩一下缩回手，悻悻闭上嘴。

　　酒暖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戎轩并不气馁，又追着跟上去缠着酒暖说话。到凤华宫的距离尚远，宫道上一路无树木遮挡，日头下走着，两人额头都浸出了细密的汗珠。戎轩脚下不停，口里滔滔不绝，酒暖虽是极少理睬他，始终微蹙眉头显得不耐烦，但从未斥责过他，随他在一边说去。

　　路程过半，酒暖手里的水晶盘子已到了戎轩手里。酒暖伸展着僵直的手臂，眼睛还盯着戎轩小心翼翼地走，生怕他失手摔坏了盘子。

　　这条路和醉意门在同一条宫道上，他们在不到醉意门处便要左转到另一条宫道，然而此刻还是能远远看到醉意门的轮廓。

　　戎轩偷偷看了看酒暖，状似无意地道：“那边过去就是福央宫，说起来这地方倒是许久不曾有人来了，生生成了一处废宫。”

　　酒暖目不斜视地走着，没有理他，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戎轩斟酌了会，又不依不饶地道：“不过看到此处，我倒是想起一件奇事。宫里总有传言说福央宫里有鬼，我觉得是无稽之谈，可上个月竟有侍卫队里的侍卫向我禀报说半夜见人影进福央宫，你说奇不奇？这福央宫已经没......”

　　酒暖猛地停下，戎轩没刹住脚，往前了好几步，又赶紧退回来，忐忑地望着酒暖阴晴难辨的脸色。

　　酒暖气势汹汹地转头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戎轩顿时矮了半截，苍蝇大的声音支吾道：“陛下受伤的那夜，你跟着皇后娘娘进了福央宫，是去作什么了？”

　　酒暖盯着戎轩好一会，戎轩不敢与她对视，不自觉低下头。酒暖偏开目光，示意两个小侍女站远些，才问戎轩：“是陛下命你来问的？”

　　“不不...”戎轩慌忙抬头解释，对上酒暖凌厉的目光，一下子招架不住，又支吾起来：“是...”

　　“反反复复，究竟是不是？”酒暖质问。

　　“是。”戎轩惭愧地闭上眼，心里默默给周承阑磕了几个头。

　　酒暖并不惧怕，微微冷笑道：“陛下如今连中宫的出行都要这般过问了。”

　　“酒暖，”戎轩大着胆子接话，“皇后娘娘进宫数月，陛下对娘娘敬重爱护，远超君臣之礼，你我是看在眼里的。可这件事，也许关乎前朝，陛下也是无奈才暗中打听。”

　　“陛下若是想知道，大可以直接去问娘娘，何必为难我？”虽是这样说，酒暖的语气却缓和了些。

　　戎轩叹气道：“你也知道，陛下和娘娘不是寻常夫妻。陛下是一国之君，娘娘是世家嫡女，他们之间除了感情更有立场，有些话陛下自是不方便开口。”

　　“这么说，你和陛下的立场自然一致。你既为你的主子来，我是不是也该为我的主子拒绝你呢？”酒暖道。

　　戎轩想了一想，道：“我觉得不该。”

　　“哦，为什么？”酒暖问道。

　　“陛下和娘娘虽然各有立场，但陛下的立场是为天下。陛下针对娘娘的母家，也不是为了争权位，只是想把世家手中的权放还给天下人。”戎轩道。

　　看酒暖不说话，戎轩补充道：“我一介武人，嘴笨，讲不出那些个道理。不说别的，就看陛下登基后新发的那些政令，样样都是以百姓为先的，你便知陛下心中之志。”

　　酒暖仍是不语，戎轩思忖看来没戏了，正要放弃，却听酒暖道：“我说与你听，可要是你拿此事想要对娘娘不利，我豁出性命也要找你算账。”

　　“那是自然。”戎轩赶紧拍着身上盔甲保证。

　　酒暖低声简略将福央宫里密道之事告诉了他。

　　戎轩听罢，瞪大了眼：“我打小在这宫里，竟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的所在。”

　　“除了陛下，你可不许再说与第二个人！”酒暖提着他耳朵道，松了手说道：“娘娘这么关心福央宫的事，我总感觉她和先皇贵妃有不同寻常的关联。”

　　戎轩道：“先皇贵妃当年的圣宠本身就来得有些古怪，谁知道呢，不过就算有天大的秘密，也都是娘娘们的事。只要对社稷无害，天下安康，有些故事秘密又如何。”

　　酒暖白他一眼道：“我看你如今跟着陛下，越来越像个忧国忧民的儒文先生了。”

　　戎轩憨憨笑着，看到酒暖发上有飞絮，待要伸手帮她拿开，却忘了手上的水晶盘子，幸好反应快没打碎，可里头珍贵的淙泠泉水洒了一半。

　　酒暖气得火冒三丈，看着戎轩灰溜溜逃走的背影，大喊一声“戎轩”，往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