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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泰山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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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正酣时,路廖也没喝几杯,因此尽管桌上碰杯声频频,他意识仍旧清醒。
万景和正和雷华万说话,二人屡次交杯。雷大堂主虽是小辈态度高傲,对与他平起平坐的人那便是急公好义,否则也不能在江湖上吃得如此之开。方才的一点小龃龉这会已成过眼云烟,雷华万最喜欢自诩心胸宽阔,早早将池飞鹄的餐桌礼仪此等问题抛到脑后,只是紧盯着万景和,时不时爆发出些高声大笑。
他觉着吵,便想起身离开。在桌旁微微扫了一眼,却发现临清派的空月山人不知何时已不在座上,连着面熟的几位峨眉派、全真教的长老也不见了踪影。他不动声色地离席,万景和的眼神有一瞬间飘到他的身侧,随后立即回到了雷华万脸上,露出一个认可的微笑。
没花多少功夫,他就找到了苏槿。三个姑娘挤在一起,边聊边喝,云瑚已醉得脸色通红、趴在玛塔卜腿上,还要跟着她们的话傻笑。而苏槿显然酒量好些,正听着玛塔卜说巴赫拉姆儿时糗事,一边忍不住笑地倒酒。
“苏姑娘,云瑚。这位是……玛塔卜姑娘。”
路廖淡淡地出声打断,苏槿带着微微迷离的眼睛、灿烂地笑着抬头。“啊,路先生!您也喝点?”
他抬起手掌示意不必了。玛塔卜目光灼灼,丝毫不见醉意,一对眼睛野猫似地盯着他的脸,招呼道:“几日不见,路先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叫我玛塔卜就好。”
“嗯。”他微微颔首,“看见飞飞了吗?”
“她和一位漂亮的男子往那边去了。”玛塔卜指向习武场的方向,“那个人,有点像我们波斯人,看得出他很善战。”
他知道那是指闻人枢,只是应了一声。玛塔卜又说:“坐在旁边的那位男孩,也跟着去了,还带了一块桌布。”
一看,云瑚旁边的位子上,桌布被整齐地裁掉一块,想必是云应。这他也不觉得意外,垂着眼睛看了看,最后停在云瑚脸上。“云掌事呢?”
云瑚被他盯着,似乎清醒了点,打了个短小的酒嗝道:“姑姑……没来。”
“寻初姑姑不想抛头露面。”苏槿轻声提醒。
他轻叹了一口气。“明白了,多谢。”
拔腿正欲离开,他却又停下来,从怀里拿出什么,扔给云瑚。她只是迷迷糊糊地躺着,没注意到有东西扔到自己手边,玛塔卜捡起来一看,是一块叠起来的小纸包,里面似是粉末。苏槿看了看路廖离去的背影,接过纸包轻轻嗅了嗅,辨识出是解酒药。
他没打算去看徒弟学艺,只是独自朝着自己的小屋走去。
那小屋自然是他年轻时曾住过的。万景和像是捏准了他会来,又或者只是保存一份回忆,屋内装潢摆设,无一不还是当年的模样。回去的路,他闭着眼也能走,因此即便灯光已经淡了,他却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很快,他身边就只剩下了月光,和寥寥几盏灯笼的微亮。
本应是这样。可他却听见有人讲话,被轻轻的夜风送至他耳畔。他本没兴趣听,可一个女声却立刻闯入他的耳朵,那声音不卑不亢、温润有礼,此时却隐含了些许怒意和不甘,似是在指责什么。
他还是驻足。隐去脚步声和呼吸,他将身形融入一阵风,眨眼间便到了林中。那声音便在几棵树后,四周的光柃木花已落得稀稀拉拉,余下的丝丝花香在这阵人声交错之中更显得凋零。
只听一个声音道:“梁施主还活着,这自是武林一大喜事。但梁施主入了云鬼宗这等不正派的宗门,怎又对得起泰山派满门忠烈?”
女子声音悠悠:“对得起或对不起,皆非他人一言所能左右。自然,诸位既不熟悉云鬼宗,也望不要妄下断言。”
那声音又道:“武林正派泱泱,何必非要去入邪门歪道?”
女子声音仍然平和,却多了几分怒意:“当初我泰山派满门上下牺牲在前阵,其中还包含我不过十二岁的小师妹!我虽大难不死,却也身受重伤、根本无法求救。若是泱泱武林正派中有人将我救治,你们又岂会不知泰山派仍有活口?不知几位的门派当初又派了几人去阵前、又有几人仔细寻找过?昔日国有危难之际,不知几位长老又在哪里点茶奉香?当年若非云鬼宗宗主将我救去,泰山派此刻已然彻底不存在了!”
无一人应答。过了片刻,一个温和的老者声音道:“梁施主,看在老道与泰山派曾也有些交情面子上,可否说几句?”
女子的声音微微低了些,道:“空月山人,请说。”
“昔日临清派并未参与,此事说来惭愧。先师认为诸人修道,理应远离红尘,因此连武林中事,也并不多过问。想来许多门派也与先师抱有相同看法。只是泰山派全灭一事令整个武林上下全数大惊,因此今日众人才集合在此。梁施主,老道在此向你赔罪。”
老道士声音悲怆。女子没有应声,伴随一声绵长的叹息,她开口道:“时至今日,再说这些,又有谁能听到呢?我已不是泰山派弟子了,也不再姓梁。空月山人,诸位长老,云鬼宗一向不问世事,许是要拂了诸位面子了。”
空月山人问道:“既然不问世事,那又为何来参与此次武林大会?”
女子答道:“不过是宗门里的孩子想见见世面罢了,武林大会一结束,我们便会立刻返回宗门。”
空月山人又道:“梁施主,昔日你在泰山派中的英姿,老道未曾忘记过。参军上阵,也是你最先答应。”
女子轻笑一声,冷冷地道:“所以我才后悔。若是我不曾热血沸腾、以为能为国出力,或许泰山派也和如今的临清派同样枝繁叶茂、甚至能主办一场武林大会。只可惜这一切不过是如果,世上没有能回到过去、再做一次选择的方法,不是么?”
空月山人默然。女子继续说道:“我不知诸位长老究竟为何集合在这武林大会,但特意寻我前来,若只是叙旧、劝我入世,那就请回吧!我已做了四十三年云鬼宗门人,早已与宗门共进退,绝不会做与宗主相悖之事。”
“若是因为,马上就又要重复四十三年前的战事呢?”空月山人忽然道。
女子声音顿了一顿,不过片刻,又恢复了镇静,反问道:“如今有各大门派加入,难道还会不如往日?”
“看来梁施主心意已决。”空月山人喟然。
“敝姓云。诸位,告辞。”
无人出声挽留,女子身形一闪,便已飘然离去,原地只剩余音未散的衣袖摩擦声。路廖待人群散去、悄然离开树后,静静走回小屋。
“路先生,你都听见了。”
云寻初的声音顺着风飘来,他轻叹一声,朝她走去,在不远处停下。云寻初站在青砖地上、略带无奈地微笑着,背后的剑穗随风飘动。他拢着袖子,只道:“我并非有意。”
“让路先生见笑了。”
她的双眼中已不再有尖锐的感情,却仍有温吞的犹疑。云寻初看了看头顶的月亮,似圆非圆,将将好缺了一块,正如这个夜晚。复又回头,她问道:“夜还长,可否陪我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