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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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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四起,空气中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呛得人眼睛鼻子生疼。风卷起焦灰旌旗,数不清的尸体漫山遍野,血渗进暗沉土地,远远向外延伸,与低垂的灰白天空相接,仿若陈旧暗红的粗布。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尸山血海中穿梭,半空中盘旋的鹫鸟发出阵阵鸣叫。文微末跪在地上扒拉着一个尸体,看着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脏乱打结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黑亮的眸子,和瘦得削尖的下巴。
她在尸体上冰凉的盔甲里摸索,眼睛忽地一亮,掏出一个破旧但干净的布袋子,用线密密封着,她用力一扯,一块玉佩掉了出来。
玉佩材质很普通,颜色也不够透亮,还带着些许杂质,但表面光滑没有一丝划痕,细腻润泽,看得出它的主人一直在精心保管。
她小脸苍白,眼神虚虚定在这块玉佩上,怔愣片刻。
风在寂静无声的荒野上呼啸,刮过文微末,将破败的麻衣扬起。
回过神来,文微垂眸抖抖手中的布袋,一同掉出来的还有几个铜板,她小心地捡起来,抿了抿唇,用破旧的麻布衣袖擦了擦上面红色的泥土。
这几个铜板足够撑过些许时日了。
她现在年纪太小,找不到可以做活的地方。
战争还是不断,从这个国又转到那个,文微末胆子大,身量小,不容易被官兵发现,在硝烟过后残败的战场总能寻得几分值钱物什。
看了看手中的玉佩,文微末抿了抿唇,还是放了回去。
她进不了当铺,只会被人当成小偷打出去,要这玉佩也没什么用处。
天色愈沉,黑压压的云挤在一团,风雨欲来。
文微末抬头看看天色,决定回去,被雨淋湿染了风寒,对她来说就是死路一条。
顶着冷风,文微末艰难地从这一片尸身血海中跋涉离去。
城门未关,左右无一人把手,她身形一闪,便窜了进去。
城内虽没有城外沙土血腥气,却依旧死气沉沉,紧绷的氛围悄悄弥漫在大街小巷。
文微末垂头快走,不想迎面撞上一人。
还没待她反应过来,那人反手就将她推倒在地。
一大娘恶狠狠盯着文微末,枯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一双浑浊的眸子暗藏惊惶不安,怒道:“瞎眼的乞索儿!”
文微末依旧低垂着头,忍下这大娘的叱骂,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抬步便走。
她所在的是陈国领地,君王好征伐,穷兵黩武,兴师于外,晋阳城内凡成年男儿,皆被充作兵役,由此众人惶然度日,盼望自己亲人能平安归来。
这大娘手掌粗糙,面色枯黄,一眼便知是常年下地劳作之故,儿子、丈夫大概都被拉去充军,家里无人。陈国与齐国的战事刚刚告下段落,家人生死不知,她定极为惶恐不安,才如此暴躁易怒。
文微末步履匆匆地回到自己前两天发现的一座破庙,推开门进去,看清眼前的景象,眸子沉了沉。
果然,她好不容易弄来的草席已经被人霸占。
几个蓬头垢面的男孩大摇大摆地躺在上面,看着七八岁大,见文微末进来,随意地瞥了一眼,安然地垫着草席,一动不动。
还有一个瘦削的男孩缩在破庙的角落。
文微末捏紧指尖,面无表情地朝他们方向走来,漆黑的眸子冷得要命。
那几个男孩见她越走越近,终是坐不住,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她:“怎么,你要干嘛?”
文微末指了指草席,又看着他们:“这是我的。”
张横看了看她瘦矮的身子,挥挥拳头威胁道:“它本来就在这里的,先到先得,你快滚,要不然对你不客气。”
文微末皱紧了眉头,在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拿在手里,对着眼前的人,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们,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亮。
匕首是文微末在战场上找到的,不仅做工精致,而且重量轻,小巧好携带,放在身上也不易被发现。
张横明显有着一丝惧怕,他看了看身后的伙伴,又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想抢走她手上的匕首。
文微末后退一步躲开,手腕灵活一转,尖利的刀柄划破了他的衣袖。
张横吓到了,捂着袖子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
文微末用刀尖指着他,稚嫩的小脸上冷静的可怕:“把草席还给我。”
攸地,文微末身后冲出一壮实小孩,重重地撞向她,匕首瞬间脱手而出。
接着他们一窝蜂地将文微末按在地上,她的脸颊重重擦在地上,霎时出了血丝,火辣辣得疼。
有两个男孩将张横扶起来,有些畏惧地看着那个抢到匕首的壮实小孩。
那壮实小孩得意洋洋地把玩着匕首,身上衣服相较周围人来说还算干净厚实,看着便是领头人,他对张横不屑道:“真是废物。”
黄肃生气道:“要不是张哥吸引她注意力,你也抢不到!”
壮实小孩一听,拿着刀尖冲他挥舞,恶狠狠道:“这就是我抢来的,再说我就杀了你。”
张横连忙把黄肃拉到一边,坐在边上不说话了。
壮实小孩撇了撇嘴,对新得来的战利品简直爱不释手,对按着文微末的那些小乞丐道:“打一顿,然后扔出去。”
明明年纪还小,却莫名冷血。
拳头如雨点般落到身上,疼痛似是已成为习惯,让她平静掀不起波澜,只得抱头蜷起身躯,拼命转动脑子,以望摆脱现下的困境。
她身量瘦小,根本无力反抗。
还没待文微末想出什么办法,耳边忽然一阵喧闹。
她睁眼一瞧,发现先前看到的那个窝在角落里的男孩竟不知什么时候冲了上来,一把抢走了匕首,正和那壮实小孩厮打。
正在殴打文微末的小乞丐们一时慌了神,不知到底该如何。
男生下手狠厉,那壮实小孩一连被打了好几下,疼得吱哇乱叫,转头冲着他们怒喊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来帮忙。”
于是他们放开文微末,齐齐将那男孩围了起来。
一对多,那男生渐渐占了下风。
文微末在地上缓了须臾,滚到草席旁,隐蔽地将草席下的东西拿出来塞到怀里。
她迅速做完一系列动作,敏感地察觉到视线,回看过去,竟是张横正静静看着她。
心被提到嗓子眼,还不待文微末反应,他就将视线转了回去,她怔愣一瞬,随即忍痛爬了起来,找准时机一头撞开围着男孩的人墙,拉着他便迅速往外跑。
那壮实小孩没想到文微末挨了打竟还能作妖,气急败坏地嚷道:“快追上他们!”
文微末对这一片极其熟悉,七拐八绕地将追着他们的人给绕晕,拽着那男孩躲进一条隐蔽的小巷。
两人靠着墙壁气喘吁吁,文微末悄悄打量旁边的人,估摸着自己和他的身形差异,最后沮丧地得出结论,她打不过他。
蓦然,眼前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托着匕首,手指修长白皙,与他灰扑扑看不出模样的脸大相径庭。
匕首的刀身刻着繁复的花纹,竟巧妙构成一只雄姿勃发的鹰,与这手一起,宛若精致的艺术品。
文微末一愣,心中无措,但面上习惯挂上冷漠表情,硬邦邦道:“你这是何意?”
那男孩语气低沉,如戛玉敲冰,清透空明:“它本就是你的,不是吗?”
文微末只觉耳朵酥麻,她晃了晃头,将脑海中的声音丢出去,心道还从没见过这样傻的人,毫不客气地将匕首拿回来,道:“你说得对,这本来就是我的。”
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转身便想走。
“等等……”男生在后面叫她。
文微末声音不耐烦,脚步却不自觉停下:“叫我干吗?”
“可以告诉我,这匕首你是从何得到的?”那男孩目光灼灼,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文微末拧着眉,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从战场上捡来的。”
那男孩眼神了然,笑着道谢:“好,谢谢你。”
文微末从小流浪,受过无数欺辱打骂,有人鄙夷轻贱她,也有人怜悯同情她,但没有人如同这人一样,如此认真地对她道谢。
一阵莫名的欣喜漫上心梢,敦促文微末转身多同他说几句话。
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脚步声在巷子里敲打着她的心神。
巷口有一颗合欢树,柔软鲜艳的花朵在熏风下轻轻抖动,泛起一阵阵涟漪的花香,扑面尽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似是妥协般,脚步声骤然急促,哒哒地回到那男孩面前。
文微末抿唇,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错愕的神色,出生问道:“你叫什么?”
男孩沉默片刻,回道:“谢枯。”
“那,你有家吗?”
谢枯闻言,怔愣一瞬,垂首,额边发丝滑落,遮住他讥诮的眼神:“自是……没有。”
文微末圆润的眸子微微睁大,她蹲下身子,认真问道:“那你跟我走吗?”
谢枯一愣,转头望她。
面前的小孩虽脏兮兮的,却灵动活泼,一双鹿眼莹润剔透,不染纤尘,偏偏却板着一张小脸,故作成熟之态,莫名滑稽。
谢枯被她这双眸子瞧着,压在心底血海陈渊般的仇恨仿佛消失一刹,没由头地竟点头应下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