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星》随忭

65、第 64章

　　曲艺竞赛历时一个半月，包含好几个剧种好几个不同行当分组，全国很多青年戏曲演员都参加了，进五十强、进二十五强、进十强……京剧季青衣组和花衫组只是其中两个部分，前面的几期已经播完，今天是青衣组十强进四的比赛成绩公布，以及四强的总决赛。

　　为了证明节目结果没有黑幕公平公正，每位参赛选手还有一段综合表演赛，观众在选手表演赛阶段的投票采用加权赋分制占一定比例，评委嘉宾现场打分，每位选手逆风翻盘还是功败垂成，在此一举。

　　评委嘉宾都是曲艺领域的中老演员，红人名人专家，评奖结果还是比较有参考性的。

　　节目组后台化妆室，付恬君正在层层叠叠穿上戏服，童桐在旁边给她拿着保温杯，保温杯里泡着石斛水，时不时紧张地问:“姐，要不要喝水？”

　　好像比她这个参赛选手还紧张。

　　“多喝点水，一会儿成绩不好还可以借口上洗手间去躲着哭是吧？”付恬君开玩笑。

　　虽然是开玩笑安抚童桐，其实也是在安抚自己，不要抱太大预期，能进十强已经很不错了。

　　毕竟受过很严重的伤，又阔别舞台十几年，完完全全的技术竞技，比起那些数十年如一日用功的选手，她确实不占优势。

　　“怎么会，还有观众赋分，现在喜欢你的观众可多了。”

　　不说怀诚的粉丝爱屋及乌那部分，光看了节目喜欢上她的也有很多，所有选手里她现在人气一骑绝尘。

　　“我仔细看过了，不仅观众喜欢你，场上五个评委，有两个特别喜欢你，一定会给你高分，还有一个总挑刺，另外两个按表现效果给分，但你表现也很不错，冲进四强没有问题。”

　　付恬君笑着附和:“嗯，你说得对。”

　　后面进来的选手是刀马旦组的，张小妍。

　　她今天不是来比赛的，而且落了东西在节目组，回来找东西的。

　　刚进节目组的时候，付恬君并没有认出她，她们只在十五岁荣遇剧团打擂台的时候见过一次，十几二十年没见，一点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如果不是车祸后她打来的那通嘲讽电话和那条短信，付恬君都不会记住张小妍这个名字。

　　不会记住她十五岁那年赢了张小妍，狂妄地对她说过一句“做人不要太狂妄，当心马失前蹄”，荣遇剧团的学生在京市戏校门口大喊了三声对不起。

　　作为剧团台柱子的张小妍首当其冲受埋怨，骄傲和自尊被碾碎一地，然后在付恬君车祸后打来那通电话，回敬她“做人不要太狂妄，当心马失前蹄。”

　　年少轻狂结下的恩怨，如今再见面，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和对方打招呼。

　　但总耿耿于怀，还欠对方一句道歉。

　　盔箱老师和服装老师暂时退出去后，付恬君叫了张小妍一声，“当年和荣遇剧团打擂台的事，我很抱歉。”

　　张小妍明显愣了一下，扯了扯嘴角，“什么打擂台，我早忘了。”

　　忘了？也是，都过去多少年了。

　　“忘了好。”

　　但过了片刻，张小妍犹豫着，又主动开口说:“当年给你打电话说的话，对不起。”

　　太年轻又骄傲的人没有经历过挫折，第一次被挫了锐气，感觉丢了天大的面子，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再经历失败，回想起来，就是从被她挫锐气开始，风头就一再减弱，莫名其妙将这份怨气归咎在她身上，于是找到机会，就想把这口怨气报复回来。

　　再成熟一点，发现这怨气其实很没有道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自己优秀的人很多，归根结底是自己挫了自己的锐气。

　　冲动之下做出的伤害，以后想起来，都觉得是自己道德上的污点，人品上的瑕疵。

　　付恬君展颜笑了笑，“什么电话？我也不记得了。”

　　张小妍:“忘了也好。”

　　这时候童桐把手机给她，“姐，怀诚哥的电话。”

　　付恬君接过手机，背过身去压低声音接电话，“喂，你来了？”

　　“已经到了。”

　　“你可不要来后台，你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知道了，我就悄悄在台下，不会来抢你风头的。”电话那头笑了两声，“大小姐要不要看看手机微信嘞？有惊喜哦。”

　　会有什么惊喜？微信上也没有小红点提示新消息呀。

　　付恬君刚要打开微信，他就挂断了电话。

　　紧接着，播了个微信视频通话过来。

　　付恬君笑他:“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你等一秒钟。”

　　他把镜头方位调转，进入画面的背景是现场观众区角落，他把自己包裹得六亲不认，和他一起的，还有付家爸妈和她还在上小学的妹妹。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付爸爸接过手机，笑容满面地跟她说:“我们来看你演出，君君啊，你不要紧张，好好表现，一定能拿到好成绩。”

　　“你这人满脑子都是功利主义”付妈妈拿过手机，笑着说，“君君别听你爸的，拿不拿好成绩不重要，高兴最重要。”

　　妹妹也挤进镜头里，用稚嫩的小娃音跟她说:“姐姐加油，雅雅给姐姐鼓掌！”

　　付恬君的表情从瞬间的怔然，到弯起唇，心里的雾气在此时氤氲，并且不住地往外扩散，弥漫至眼睛，她快速眨了好几下眼。

　　“好，雅雅乖乖的，姐姐加油！”她握着拳头，哄小孩地做出加油的姿势。

　　手机又回到怀诚手里，付恬君嗔怪:“你怎么把他们带来了？”

　　“是他们要来的。”怀诚把脸从口罩底下露出来，一脸无辜看着她，“还不止哦，你再看一下微信。”

　　付恬君把视频窗口小窗后，他又发来一张照片，挂掉视频让她看照片。

　　图片里，背景是傅家老宅，傅家一家人，还有一直不愿意离开老家久居随市的付家爷爷奶奶，还有醒过来但身体不便的傅爷爷，正在打麻将，等着她的节目。

　　照片最前面的是一个九岁小男孩笑嘻嘻的脸，他拍的照片。

　　出租车司机和妻子离异后独自抚养孩子，司机车祸死亡后，已经重新组建家庭的孩子妈妈又接回孩子，但受困于重组家庭的纠纷，孩子过得并不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怀诚和孩子妈妈商量协议后，就把孩子接走照料了。

　　付恬君看到照片里整整齐齐的一群人，又看到怀诚又发来一张剪刀手自拍。

　　【怎么样？是不是感动了？小妹妹可不要在后台哭成大花猫哟】

　　原本眼中已经泛潮，看到他这句话，付恬君不禁啼笑皆非。

　　在旁边拿自己东西的张小妍看到她强压嘴角笑的样子，想到那年打擂台，站在她身边给她鼓励助威，又在双方学生发生冲突时把她挡在身后的身影，恍惚和现在重叠，忍不住也跟着她笑起来。

　　真好，当年护着她的姓傅那小子，现在还护着她。

　　在工作人员的敲门提醒下，付恬君把手机交给童桐，接着就是出场、上台、表演，表演完在极致热烈的观众呼声中走到旁边的等候区坐下，等待其他选手演完，等待公布结果。

　　左右的选手朝她比大拇指，探出头来给她打招呼，身后观众席的观众悄悄在叫她逗她“恬儿好棒”“恬儿唱得好好听”……她穿着繁复的戏服，体面端庄地向她们微笑致意，但谁也不知道，她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们都在看她的表演，看她的成绩，付恬君一直是最优秀的，她迫切的希望能进四强。

　　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拿金奖也没有关系，付恬君也不一定总拿金奖，不进四强也没有关系，走到现在已经很满意了。

　　但又无比期望得到专业的认可，得到各位专业评委嘉宾说，你还可以继续走这条路。

　　主持人在台上激情四射地表达表演的精彩，评委嘉宾也各自发表感言，对刚才的表演作发自内心的形势喜人感慨。

　　付恬君嘴角带笑静听着，每一个字都听见了，但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接着，主持人再度接过话头，激情道:“刚才——各位评委已经对选手的表现做出打分，工作人员结合观众打分情况，已经做出名次排序，青衣组十强进四强成绩是……”

　　付恬君调整僵直的端庄坐姿，面带微笑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但绷紧的唇角、忍不住搅在一起的冰凉手指，都暴露了她此时的紧张。

　　主持人每念一个名次，她心里就暗念一遍自己的名字。

　　“——第九名”

　　付恬君。

　　“周佳慧。”

　　又松了口气，名次应该比第九名高。

　　“——第八名……”

　　“——第七名……”

　　“——第六名……”

　　名次越靠前，她也越来越紧张，既期望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

　　“——第五名”

　　最后一个名字了，只要这个名字不是她，进四强就稳了，她不由紧张抓住袖口，屏息等待主持人公布名字。

　　“好了。不卖关子了，第五名是——”

　　“——付恬君。”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付恬君松了一口气。

　　她止步于十强了。

　　以前出手必拿金奖的付金奖，现在连四强都进不去了。

　　很遗憾，但也接受得很平静。

　　谁说付恬君就是要无往不胜呢？

　　弯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穿着华丽的戏服，款款走上台，接受评委老师的点评。

　　赵评委:“你上次进十强的时候我去拜访了你的老师黎明素，你的唱腔已经有偏离她教你的范畴，你是做了自己的理解改造吗？”

　　“是的。”离开舞台这些年，身体受到限制，但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悄悄琢磨怎么唱。

　　赵评委:“平心而论，我并不喜欢你现在的这种唱法，味道不够正宗。就是你老师来，恐怕也不知道怎么评价，你的幼功很厉害，但比起十二年，退步了很多，并没有那么出彩。”

　　付恬君保持沉默，她去看望老师的时候，就被指出这些问题了，唱腔不正，功夫退步，唱腔当然还能改回去，几乎和老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她还是固执地把现在的样子展现出来。

　　钱评委说:“她的唱腔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清润悦耳，大气处明亮端庄，哀婉处幽微婉转，融合得非常恰当让人抓心挠肝，两个字，好听。曲艺传承需要突破与创新，秉承着祖宗之法不可变那戏曲就永远尘封于历史得了。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如果她唱得和她的老师一模一样，那她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如果不提舞台表演的魅力，我们直接听她老师的录音好了。没有与众不同哪有开宗立派？”

　　赵评委:“她还没能到开宗立派发展创新的水平，老老实实传承就是最好的。”

　　钱评委:“你们那派老老实实传承，也不会各扛一杆大旗，赵老师打算什么时候开宗门？”

　　赵评委哭笑不得，无奈回应:“就事论事，你不要搞攻击。我只是说，就目前她的素质状态，传承才是更合适她的路径。”

　　钱评委:“虽然她今天的成绩只获得第五名，但我看好她在这条路上的发展。当然，前提是你的身体能支撑得住，你的唱腔扮相身段我都给满分，但你的功夫，还差点火候。”

　　孙评委表示赞同:“我是蛮喜欢这孩子的，她在曲艺上很有天赋和韧劲儿，这嗓子是祖师爷追着喂饭，还肯下功夫努力，如果没荒废这十来年，我也想要这学生。”

　　可惜了，嗓子没坏，功夫丢了，不容易捡起来。

　　现在重新开始也不算晚，但不知道她的腿受不受得住。

　　付恬君平静听着他们的争论和点评，所有的批评和夸奖都照单全收。

　　另一位李评委问她:“你现在当制片人当得好好的，为什么想要来参加这个比赛呢？放弃你现在在影视领域取得的成就，从头再来深耕戏曲，你甘心吗？你以前可是付金奖，而现在，在有限的参赛选手里，你甚至进不了四强，还是在加了观众赋分的情况下。”

　　付恬君沉默了，非要二选一吗？

　　其实她一直不知道怎么平衡。

　　放弃影视领域取得的成就，钱、权、名、利，一切归零，在可能卖票不足以维持剧团生存的曲艺领域从头再来，而且她的腿天气变化的疼痛，也不能支撑她全年无休的在舞台上表演，似乎舍不得，又不值得。

　　“我在影视领域并没有什么成就，从筹备到杀青剪辑投放市场，交给观众检验，每一部戏都是从头开始，如果我的身体能够支撑，我不吝于从头再来。”

　　“也许达不到评委老师刚才说的，开宗立派的成就，也许像现在一样，我在参赛青年戏曲演员里，进不了四强，未参赛的也有很多优秀者，我都接受，金奖固然很好，观众的喜爱才是最大的支持。”

　　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她想加上一句，富贵既已，从吾所好。

　　在热爱的表演里，她很快乐。

　　评委老师给她点了个赞，欣慰地夸奖:

　　“不拿金奖的付恬君，也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