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的那部分生命》力粒

1、第1章

　　炎炎夏日。
　　孟嘉木在床上躺得横七竖八，蓦地睁开眼。
　　八点一刻。

　　老街上。
　　一家冷清的店铺里，一对夫妻正愁眉苦脸。
　　牌匾上写着“孟安泰中医馆”。
　　玻璃窗上张贴着的告示简要写着这家百年老店的历史。

　　孟嘉木匆匆从二楼闯下来。
　　埋怨道：“妈！不是说好八点叫我吗？我要迟到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上赶着忙活别人的事情啊。”
　　孟安泰，也就是她爸，声音低沉忧郁地说。
　　最近中医铺遇上点问题，全家人都兴致不高。

　　孟嘉木自知理亏，时间也来不及了，顾不上还嘴，急忙漱了口背上包。
　　咬牙打车到志愿之家。

　　活动已经开始了。
　　阳光温暖宁静，铺洒在院落里。她注意到，绿植长得愈发葱郁。
　　孩子们埋着头认真捡着地上的落叶。
　　今天要做的是“落叶画”。

　　这是她参加的第五次志愿活动。
　　她爸总说她爱多管闲事，插手别人的事情。
　　孟嘉木心里知道，不是她在拯救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
　　有时候。
　　这些孩子也在治愈着她。

　　“孟老师，你来啦。”
　　“小毛头？你捡了几片落叶了？”
　　孟嘉木蹲下来，抚摸男孩的头，他的眼睛纯净真诚，直击人心。
　　男孩调皮，这里的人都叫他“小毛头”。
　　小毛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溜烟又跑掉了，扔下一句：“我现在就捡。”

　　“来了？”
　　孟嘉木闻声站起来，回眸一看。
　　原来是谭云生。
　　他是和她差不多同期进志愿之家的，较为相熟。
　　当然，按照她这种慢热的个性，估计没有人会觉得有可能跟她相熟。
　　“啊，你好。”她微微点头，移开目光。

　　谭云生长得清秀，看起来文质彬彬绅士有礼。
　　但是......
　　他随意拍拍沾满泥土的双手，又把泥肆意往裤腿上一抹。
　　好像不太讲卫生啊。

　　见孟嘉木看呆的样子。
　　谭云生不好意思地笑了，开口：“不打紧，我还带了一套备用的衣裤。刚刚小孩子跟我闹着玩，抹了我一裤腿的泥。反正脏都脏了，也不差这一下。”
　　孟嘉木微笑着点点头。
　　他又说：“一会你要是手脏了，不介意的话，也可以抹我腿上啊。”
　　嘉木知道他是开玩笑的。
　　谭云生在阳光下恣意明媚，整个人像一株向阳而生的向日葵。
　　反观自己，倒像是适宜种植在阴暗处悉心照料，稍不注意就枯萎的水仙。

　　孩子们涌上了，谭云生借机和孩子打成一片跑到远处去了。
　　孟嘉木这人，实在是难接近。
　　他是广交好友的类型，本想着能和孟嘉木更亲密一些，做志愿活动的时候彼此协作，照顾孩子或者玩什么集体游戏也更能放得开一些。
　　谁知，都第五次见面了，两人一年的对话还是比他跟门口保安一天讲的话都少。
　　也罢，有些事急也急不来。

　　在一片孩子的喧闹声中，他远远望向孟嘉木。
　　只见她蹲下身子，一脸认真地倾听着小毛头七嘴八舌的叙述。
　　眼带笑意。
　　总感觉她体内有一股坚韧细腻且持久的能量。
　　她从不说，只是用行动表示。
　　小毛头仍张牙舞爪地讲话，一脸兴奋。
　　孟嘉木边点头应和，边无意识地帮他拍掉身上的泥土，理好衣衫。

　　“谭老师，你在发什么呆啊？”
　　云生回过神来，小女孩雅雅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一脸八卦地大喊：“谭老师偷看孟老师！”
　　又插起腰，像有什么大发现一样凑近：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雅雅兴奋得脸红扑扑的。

　　“啊......我哪有看？”谭云生一下慌乱了阵脚，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急忙把目光投向孟嘉木。好在她往反方向走了，想必是没听见。
　　“哎呀，雅雅。你这落叶才捡了几片，还不抓紧，一会完成不了了。”他转身就在树下扒拉几片大树叶递给她，这才糊弄过了关。

　　嘉木走进休息室，拧开热水壶，咕噜咕噜喝起来。
　　老团长走进来。
　　“天气太热了，是不是？”他弓着背，语调缓慢，关心地问。
　　“没有没有，就是渴了，喝口水。”
　　“哼，还说没有呢。”老团长别过脸，望着院落里吵闹的孩子们笑：“我看你这张脸啊，比我这院里疯跑的孩子们都红。”
　　嘉木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尴尬地灌了几口水。
　　“小毛头可能在找我，我先出去了团长。”
　　又急匆匆往外跑。

　　“年轻人啊。”老团长露出洞悉一切的表情，靠在椅背上，打量着院里的这一对神雕侠侣。
　　心里说不上多满意。

　　嘉木从小耳朵就好使，更何况这院落静得恐怕落根针都能听清。
　　雅雅的打趣她听得一清二楚。
　　孩子的嘴就是没个把关的，她怕谭云生难为，刻意避开他们的。
　　他刚刚在看什么呢？
　　自己穿错什么衣服了吗？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止不住想。

　　一会时间，大厅里的“棉花老师”吹着口哨，呼唤大家进课室作画。
　　所谓“落叶画”呢，就是以落叶为原材料，在纸上创作一幅画。
　　小毛头照例黏在孟嘉木身边。
　　一向多动调皮的小毛头第一次这么认真努力地创作，孟嘉木都觉得不可思议。

　　“小毛头，你画的是什么啊？”
　　男孩腼腆一笑，沉默不语。

　　光斑沿着墙攀援而上，时间缓慢流转。
　　嘉木惬意地望着窗外的一片晴朗。
　　她喜欢来志愿之家，和城市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不一样，这里的人还在意初生的花蕾和成群结伴搬家的蚂蚁。
　　和她一起品尝这份宁静的是谭云生。
　　孩子们窸窸窣窣埋头作画的间隙，两人偶然对视。
　　她能感觉到，云生和她一样，深深被治愈着。

　　如果“同频”可以被精准地捕捉下来。
　　就是这个瞬间吧。
　　她心里想着，再望一眼云生。
　　他侧着脸，线条明晰，五官凌厉，浑身散发着少年的朝气。
　　她开始好奇。
　　他为什么来到志愿之家。
　　是像她一样，为了躲避什么吗？

　　活动结束后，孩子们都去食堂打饭吃。
　　嘉木和云生在课室里收拾零落细碎的落叶材料。
　　云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他说的那套备用衣服。
　　t恤橙得很打眼，他简直像一颗行走的新西兰有机橙。
　　很适合他，活力四射。

　　“周末咱们志愿之家要组织一个团建活动，去不远处的那个雨花岛。都要来哦。”
　　团长拄着拐杖，笑得像一个顽童。
　　“好的。”云生响应得很积极。

　　嘉木有些犹豫。
　　周末，不知道要不要给父母搭手。毕竟家里正面临这样的危机......
　　“嘉木？”
　　团长观察着嘉木的表情。
　　“团长我可能......”

　　“孟老师，你不去吗.....”
　　小毛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脸低落。
　　刚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双眸变得晦暗。
　　揪得嘉木的心一阵一阵的疼。

　　“老师你不去我也不去。”
　　小毛头一溜烟跑走。
　　“这孩子净会赌气。”团长嘟囔着，用拐杖敲了敲地面。
　　嘉木知道，小毛头不是赌气。
　　他虽然调皮好动，总是闯祸，但心思不坏。他只是和她一样，不知道怎么和不熟悉的人相处。他和她一样害怕，和亲近的人分离。

　　嘉木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片段：
　　小小的她，双马尾垂在肩上，边哭边追逐着大人的身影。
　　舅舅抱着祖父在小巷上飞快地跑。
　　她从没见过像家乡那条小巷那么长的小巷......
　　那天跑出小巷。
　　他们都再也走不回祖孙俩相依为命的老屋了。

　　祖父死了。
　　留给她最后的记忆是在舅舅身侧垂下的一只手。
　　苍老、爬满皱纹、逐渐冰冷的一只手。
　　在她脑海里晃啊晃......

　　然后她也成了小毛头这样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想到这里，她扬起头，坚定地说：“我会去的，团长。”

　　***
　　志愿之家门外。
　　云生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你怎么回家？”
　　“搭公交车。”

　　“你这画，是小毛头画的落叶画？”
　　“是。”
　　嘉木一笑，举起手中的画。

　　“这是......石头阵？什么景点吗？”云生凑近看。
　　“是天使。”

　　“天使？”完全看不出来。
　　仔细一看，原来云生眼中那块石头上的石头是天使头上的光环。
　　“哈哈哈，很有创造力。”
　　“嗯。”
　　嘉木笑得幸福满足，小心翼翼把画放进包里。

　　“你家在哪？我开车送你吧。”
　　“哦，不用。很近的。”
　　嘉木礼貌辞别，一溜烟蹦上刚停稳的公交车。

　　“这种时候倒是和小毛头很像。”
　　云生目送车驶远，才进停车场开车上路。

　　***
　　周末，团建大巴上。
　　孩子们兴奋地喧闹，棉花老师拿着麦克风正强调上岛事宜。

　　嘉木一个人靠窗坐，手捂着手机麦克风打电话。

　　“妈，我爸没生气吧？”
　　“我很快就回去的。”
　　“哎呀，你放心。很安全。”
　　“男的？没有男的。志愿之家都是小女孩。”

　　云生就坐在她座位后，听得一清二楚。
　　孟嘉木的形象在他这里又立体了一些：
　　妈宝女、金丝雀、胆小鬼。
　　他嚼着口香糖，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

　　孩子们在沙滩上疯跑，几个年轻志愿者照看他们的安全。
　　云生、嘉木、团长还有棉花老师坐在沙滩椅上，头顶是一颗茂盛的棕榈树。

　　团长开了一瓶啤酒，率先举杯。
　　“辛苦你们了，要是没有你们，我这把年纪，怕是难以维持志愿之家了。”
　　“这些孩子们都是可怜人，但要我说，他们也很幸运，有你们这样的好心人点亮他们的生命。”
　　“特别是小毛头，你看，平时多调皮的孩子。不做作业的时候一提孟老师，立马就认真起来了。要是没有嘉木，我还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呢。”
　　酒一口一口喝，团长的话越来越煽情。
　　志愿之家十几个孩子，他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人，把孩子们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气氛逐渐沉重起来。

　　他抹开眼角的泪：“我不会说话，把气氛弄的这么沉重。出来团建，我们还是开心点。喝、喝啊。”
　　云生自然地接过话茬。
　　“要不咱们也聊聊进入志愿之家的契机？”

　　“好。这个好！”团长一拍大腿，指明孟嘉木先讲。

　　“我啊......”
　　“嗯.....想想啊。”
　　大家都在尴尬地等待，嘉木还有些懵懵的。
　　“大学毕业后，我回家帮父母操持小店铺的工作。”
　　“虽然表面看起来每天都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但我心里其实知道自己缺少什么。”
　　“就......不快乐，在店里，我总是会想起我祖父。”

　　“祖父？”云生抓了一把沙，又让它从指缝溜走。
　　“嗯，有点类似世袭的店铺吧。我小时候经常看我祖父做这些工作，后来他离世了，很突然的。”
　　其实嘉木还不是很习惯跟人敞开心扉，于是她有意识地收了收思绪。
　　“总之，我有一次送药的时候正好来到志愿之家。”

　　“我订的药。”团长咧开嘴笑了，说话的时候有股酒气。
　　云生趁他不注意把剩余的啤酒藏到一边。
　　“我看嘉木给我讲解用药的时候温柔耐心，我就知道她是块料子。”
　　他得意地扭扭头。
　　棉花老师和团长渊源就更深了。
　　团长年轻时是语文老师，棉花老师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所以后来他办了这个志愿之家，一个电话，棉花老师就来帮忙了。
　　两人一点一点壮大这个志愿机构，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才有了孩子们今天的笑脸。

　　一行人望向玩闹的孩子们，不约而同感受到一种温暖。

　　“不好了，团长！团长！不好了”年轻志愿者猛地向他们四位冲过来。
　　嘉木心一惊。
　　“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