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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日浮沫 ...

  •   林朔生的爹说他某日挑着担子从镇上回来,在二月初一的夜晚,天地间黑摸摸的一片,抬头不见月亮,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路边的荒坟。要不是自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那刚出生的林朔生可能就被饥肠辘辘的野狗给扒拉着吃了。

      总爱卷上几片烟叶吞云吐雾的慈目老人在林朔生七岁时腾雾而去了,从此林朔生再也闻不到呛人的烟味,也等不到用覆着厚茧的手来揉他的脸,递给他刚刚蒸好的玉米馍的人。

      别人把老人抬到家里的时候他看到爹的脸色灰白,嘴角全是血沫,他们说是老人年纪大了背不动那么沉的货物,被压断了脊骨死的。几捧黄土覆过老人蜷缩干瘦的身体,林朔生在飘起的纸灰中第一次知道了生与死。

      他被同情他的人送到一处香火店做学徒混饭吃,糊些金银财宝,丫鬟小奴。神龛的蜡烛光映照着老板灰白的愁眉苦脸。香火店没几年就被抄了,老板失魂落魄地把剩余的金元宝纸洋房烧给自己,到阴间享受生前没有的荣华富贵去了。

      没了生计的林朔生又被好心人送到工厂里去,那里也有几个和他同样的孩子,个子矮小,沉默终日,偶尔想些聊以为乐的事情,就要被工厂主狠狠地敲下脑袋。

      冬天和夏天穿的是同样的衣服,硝酸与铁锈的味道充斥着他的童年,生命力太顽强对于他来说不算好事,他有次发烧烧得头昏脑涨,恍惚中竟然看到了爹在自己身边慢条斯理地卷起烟抽,他扭头轻叫爹,看到老人却在雾中消散。

      林朔生被人推醒过来才发现是纺纱机起了火,幸亏及时被扑灭,但他也因此被厂主扣了本就微薄的工钱。

      他病不死,打不死也饿不死,困在机器的牢笼中。在无休无止的虐待与冷目中,有些孩子继续麻木下去,而他忍受不下去,终于选择了出逃。纺织厂离渡口近,一个大些的孩子说他们可以逃到船上,让船载着他们离开,那孩子的父母就在对岸。

      在凌晨时他们趁着监管的人睡着溜了出去,却有人通风报信,没翻出墙的孩子继续留在工厂里,翻出去的孩子一哄而散。

      几个大人拿着棍子要把逃走的孩子追回来,他跟丢了领头的大孩子,自己为了不被棍棒砸到,靠着个子小钻进了一处篱笆墙的漏洞。

      这里是一座公园,晨光带来了散步的人群。

      他们穿着整洁。仪态万千的女子揽着谈笑风生的男子的手,从林朔生身边走过,香水气让他打了个喷嚏。他们身上的毛呢大衣阻隔了冷风,看衣装单薄格格不入的林朔生露出了惊讶与同情。

      林朔生看到了正在找人的工头,他慌不择路地往一处小路跑,气喘吁吁地躲在一处灌木丛里,荆条划破了他的手臂,血珠渗出来,很快又被冷风冻住。

      他的胸腔里漫上一股铁锈气,他忍着没有咳嗽。静寂中,他听到一阵琴声,悠悠扬扬地游曳在空中。乐器他不知道,但那曲调像是父亲带他上山砍柴时常哼的调子。他从灌木丛中爬出,看到眼前是一个柱子漆白的亭子,里面有个穿黑色大衣的人,琴架在肩上,他的手指节修长漂亮,琴弓从弦上拂过,乐声像溪水一般倾泄而出。

      林朔生完全地被他吸引住了。

      那是个矜贵俊秀的少年,镂空的亭顶落下曦光,铺在琴上,四下无人,他独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乐声中,没有在意到亭柱后的林朔生。

      林朔生不知道那个大孩子有没有登上船,他想着自己过一会再过去,他们会在对岸会合的。

      他沉在乐声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头顶覆盖过来的阴影。工头四下追寻半天,看到了靠在柱子上的林朔生。他上前扯过林朔生的手臂,小声地警告他,现在乖乖和他走就不会把他交给厂长处理。

      林朔生知道厂长对付怠工者的手段,他心寒半截,只好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

      乐声这时停了下来。少年走到工头的面前,非常客气地说道:

      “先生,在我一首曲子结束前,请不要带走我的听众。”

      工头陪笑似地说道:“就一个娃娃,哪里听得明白洋乐。”

      少年半蹲下来,对林朔生温声道:“你觉得好听吗?”

      林朔生愣上片刻,点点头,他又抖着声补充说乐曲像乡下的调子。

      少年仰起头,对工头说:“他听得比你明白。”

      工头觉得眼前这人年纪不大脾气倒古怪,但看他的穿着又不好骂他,免得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工头假笑敷衍几下,说还有急事,拉住林朔生要走。

      “他是你的孩子吗?”少年怀疑地打量着工头,即使他不问,但工头也知道他在疑心自己是人贩子,林朔生拉住少年的衣摆,使劲摇头。

      工头赶紧说道:“他是家人送来当学徒,签了合同的,我们老板好吃好住供着,还给发工资。”

      “好吃好住?”少年的手很轻易地就握住林朔生的手腕,“雇佣这个年纪的孩子,按新法处置的话,罚得可不轻。”

      “他自愿来的……这年头养不起孩子,他有个工作养活自己是件好事,要是工厂关了,谁养这些人去?”工头被他盯着不自在,心生烦闷,“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出身。”

      林朔生低着眼,不敢看怒火上来的工头,也不敢看少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就算逃走了又能到哪里去,不过是换个地方做工挨骂遭白眼。

      “让他跟我走,我会有办法。”少年冷下声。

      工头火气上来,声音也提高几分:“你这小子管这么多做什么,他走了我怎么和厂长交代,今天的工谁顶,你同情他谁同情我?”

      少年沉默下片刻,将本戴着的手表解下来,给工头说:“我不知道具体多少钱,但至少三个银元。”

      工头还想笑话他,但一摸表链的材质,也知道这表可能值得远不止他说的三银元,人傻钱多的公子哥今儿给碰上了,他瞬间和颜悦色起来,把表小心地收到兜里去,便放了林朔生扬长而去。

      工头确确实实地越走越远了,林朔生愣愣地看着,直到少年拍拍他的肩膀,发现他的衣服在冬日里太过单薄。少年便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他的外套对于林朔生来说太长,但留存的体温却是真真切切的,自父亲去世后许久未有的暖意再一次涌上来,他对上少年温柔的眼睛,少年问:“会暖和些吗?”

      “谢谢你……谢谢……”林朔生感到鼻尖发酸,他想起来父亲说要对大恩人下跪,他刚要跪下来就被少年拉起来,少年笑笑说:

      “我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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