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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奔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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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缓缓在清河村停下,只见一位身着藕荷色布衣襦裙的少女从马车上跳下,少女付过车钱马车便离开了。
清河村平日里少有人来。陌生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站在村口,引得周边路过的村民好奇地驻足探看。
春桃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清河村三个大字。
她只知道纪延是应天府宁波县人,找街上的小贩辗转打听了许久才知道他家住清河村。
原来,那个后来受万人敬仰的新帝,竟然出身于这样贫困偏远的小山村。
寒微的出身没有成为困住他的牢笼,年少时的苦难磨砺了少年的心性,让他最终扶摇直上,凌驾九霄。
春桃拉住一个路过的村民:“大娘,您知道纪延家在哪里吗?”
农妇被眼前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惊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纪小子家在村子北面,往前一直走,看到一颗大槐树再往右拐,走上一刻钟就是了。”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娃娃哩!
“不过现在纪小子应该不在家里,今早我家男人看见他去田里割稻子了。”农妇好心嘱咐道。
“我知道了,谢谢大娘。”春桃向大娘道过谢,准备去纪延家门口等他回来。
纪延家里只有他一个,没人去给他送饭,他中午总要回家吃饭吧!春桃琢磨着。
没承想,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落山。
宁静的夏夜,微风徐徐,虫鸣声声。
刚收割完稻谷的纪延拖着疲惫的身体,踏着满天星辉回家,一眼便瞧见了蜷缩在门前的小姑娘。
在烈日下等了一天的少女此时有些狼狈,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皱巴巴的衣服上还挂着坐下时沾上的泥土和杂草,显得小姑娘有些可怜兮兮的。
春桃正百无聊赖地轰着眼前的蚊子,冷不丁有个人影出现在眼前,吓了她一跳。
“你怎么会在这?”纪延皱着眉头,显然认出了眼前的少女。
“我是到郊外来游玩的,没想到在附近迷路了,就想找个人家借宿,村子里的人跟我说,你家有空余的屋子,我就过来问问,没想到是你呀。”春桃漂亮的桃花眼写满天真,一脸惊喜道。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少女又急忙补充:“你放心,我不会白住你的屋子,我会付钱的。”
纪延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双幽深的眸子让春桃不禁有些忐忑。
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纪延的沉默让春桃有几分不确定,她小心翼翼地往少年身前凑了凑,抬头问道:“可以吗?”
纪延垂下眼帘,少女的眸子仿佛清澈得可以一眼望到底。他打开院门走了进去,抿了抿唇道:“进来吧。”
身后的小姑娘欢呼一声,抱起扔在地上的大包裹,跟着纪延一起进了院子。
天已经彻底黑了,屋子里没有灯光,黑漆漆的,只有纪延手中用白绢包着的萤火虫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让周围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春桃被怀里的大包袱挡住视线,只能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院子里泥土地凹凸不平,春桃一脚踩到一处坑洼,她惊呼一声,连人带包袱一起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纪延听到动静立即转身,打眼便瞧见一个巨大的包袱直直冲他扑过来,便是纪延动作迅速,一时竟不知从哪里下手去扶,只能把包袱抱了个满怀,顺着冲力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春桃一头撞在柔软的包袱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懵了一瞬,回过神的春桃立即借力站稳了身体。
“谢谢你大哥哥,你真是个好人。”春桃认认真真地向纪延道谢,随即顺水推舟道:“好人哥哥,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今天晚上做饭给你吃当做报答吧,我做饭可好吃了。“
小姑娘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漂亮的桃花眼里却闪烁着狡黠灵动的光。
“你自己一个人出来郊游,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纪延突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春桃怔了一下,摇摇头道:“我是风月楼里的花娘,没有家人。”她没打算隐瞒,迟早被拆穿的谎言没有任何意义。
纪延有几分意外,他还以为她是哪个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抱歉。”
“我一会儿去做饭,你先到西屋休息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纪延一只手拎起包裹,不等春桃回答便转身进屋,准备生火做饭。
春桃站在原地,默默地打量着少年挺拔的背影。
浅浅的夏风拂过,带来些清爽的凉意,远处的草丛不时传出浅浅的蛐蛐声。时隔多年以后,春桃仍记得这个夏夜,记得那天温柔的风,记得少年的宽和与包容。
此时的春桃还不知道,从这一天起,她和纪延的命运将彻底交缠在一起。
生死不离,福祸不弃。
等春桃收拾好行李,纪延已经做好了饭。
高粱米粥,拌野菜,炖鸡肉。鸡是纪延养的。
春桃看得有些难受。如果没有她,纪延的晚饭大约是没有这只鸡的。
他的日子本来就已经够艰难了,而此刻因为她的到来,他好像更艰难了一些。
春桃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愧疚,她突然很想为这个少年做些什么。
纪延不知道小姑娘心中的百转千回,他摆好碗筷,又多拿了一个板凳放在桌前: “过来吃饭。”
木质的桌椅没有漆封,一看就是主人家自己做的,虽然有些粗糙,但已经被细细地磨平了木材上的毛刺,用起来并不扎人。
纪延瞧着小姑娘颇有些苦大仇深地盯了那只鸡一会儿,便噔噔噔跑回了屋里,一会儿又噔噔噔跑出来。小姑娘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给他:“好人哥哥,我这儿有点心,你尝尝,可好吃了。”
油纸包里还剩下三块模样精致的点心,春桃有点不好意思:“其余的被我白天吃掉了,我下次来再给你带。”
眼前的小姑娘一脸懊恼,似乎觉得自己的“礼物”有些拿不出手。
纪延还记得,在清河村,每到过年过节,孩子们的衣兜里都会装着各种各样美味的小吃食。
有时是家中炼猪油剩下的油渣,有时是树上摘的红果和桑葚,有时是油锅里炸出来的糖果子,有时是集市里买的糖果和花生。
这些小吃食是孩子们的“宝贝”,一群孩子凑在一起,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互相交换着吃。
有时候这些吃食甚至还可以当“钱”用,我用糖果换你编的蚱蜢,你用山楂换我做的风筝。
孩子们的世界里,这些小吃食可是“硬通货”。
那时年幼的纪延手里没有糖果,也没有花生,只有泥土里挖出来的蚯蚓,和草丛里捉到的蚱蜢,这些都足以果腹。
“他竟然吃虫子,真恶心!”
“我还看到过他从垃圾里捡东西吃。”
“我娘说他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们不跟野孩子玩儿。”
“对,我们不跟他玩儿。”
孩子们用无忌童言说着世上最残忍的话。
纪延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和寒冷,以及一个人孤零零地寻找一切能让他活下去的食物。
他从未跟朋友交换过吃食。
或者说,纪延其实,从未有过童年。
纪延缓缓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在炎热的夏天放了一天的点心已经隐隐有些发酸。纪延细细地品尝着:“很好吃。”他说。
见到纪延把三块点心都吃下肚,春桃有种献宝成功似的得意:“是吧是吧,这是我们风月楼最好吃的点心,叫龙须酥,我平日里可喜欢吃了。”
“嗯。”
“好人哥哥,我们快吃饭吧,我一天都没正经吃饭,早就饿了。”
“好。”
“好人哥哥,我叫春桃,你叫什么呀?”
“纪延。”
“哦,那我以后叫你纪延哥哥好不好?”
“好。”
萤火虫微弱的暖光下,叽叽喳喳的少女,高瘦挺拔的少年,三两道乡野美味,为原本黑寂冷清的屋子添了不少烟火气。
屋外,月色温柔,蛙声低浅,一派宁静祥和。
吃过晚饭,疲惫了一天的春桃用纪延烧好的热水洗漱一番,便在西屋早早睡下了。
纪延坐在东屋的桌案前,难得有些静不下心来温书。
昏暗的萤光下,纪延幽深的眸子晦暗不明。
清河村家家户户都不宽裕,若有外乡人花钱借宿,主人家绝不会往外推。
少女在说谎,纪延一早就知道。
春桃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讨好在纪延眼中简直一览无余。
小姑娘拿着蹩脚的理由当借口,费劲心思地亲近他,却又生怕表现得太过刻意被他看出来。
纪延看得明明白白,但却莫名地不想拆穿。
纪延突然转过头,看向西屋的方向。一片漆黑中,小姑娘就在那里安睡。
许久,桌案前的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萤光晃动中,一切又恢复了静谧。
天还没亮,纪延就起床去收割稻谷了。
农历六七月份,正是水稻成熟的季节,夏风拂过稻田,掀起一片金黄的稻浪。
纪延一路向自家的水田走去,路上不时遇到三两个乡亲跟他打招呼:“纪家小子,这么早就去下地呀?”
纪延每每也都笑着应一声:“早起干活凉快些。”
平日里谁家有个什么事,纪延能帮都会帮上一把,跟乡里乡亲处得都不错。
尽管纪延仍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家房屋和土地被抢走时这些人的冷眼旁观。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上一句公道话。
一个都没有。
人生在世,真心难觅,谁不是戴着面具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