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将宁晚

6、取名

　　太医为妖鬼诊脉，查看伤势的时候，施泽雪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想起来还不知道妖鬼的名字，她问：“对了，之前一直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妖鬼从施泽雪进来起就一幅沉默的样子，虽然在施泽雪来之前他也是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

　　这会听见施泽雪问他，他嘴角故意荡起一个讥讽的笑，“殿下，我身份卑贱，没有名字。”

　　妖鬼说完，观察起施泽雪的神色，似乎是不想错过她脸上每一个微小的表情。

　　这位公主殿下对他一个妖鬼处处维护，而且一举一动竟然看着不像是伪装。

　　世人对妖鬼唯恐避之不及，他实在好奇，她因何能做到如此程度。

　　不过他肯定想不到施泽雪将他刚才有意不敬的笑当成了苦笑。

　　施泽雪浅色的眼微怔，细密的睫毛在眼底落下阴影，“没有名字？那你……”也没有家人吗？

　　最后这句话施泽雪没有问出口，怕触及他的伤心事。

　　“那你要不给自己取个名字？以后你就要住在洛清宫，你总得有个名字我才好称呼你。”

　　妖鬼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在施泽雪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他不明白的情绪。

　　这种眼神和他从前遇到的那些人都不同。

　　沉默了一会，他反过来问施泽雪：“公主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泽雪？”

　　他语气里带着戏谑般散漫的笑意。

　　为他诊脉的太医突地站起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殿下之名！”

　　皇室不同于平民，除皇室成员之间，以及较为亲近之人，其他人都不能直称皇族的姓名，这是大不敬。

　　不过施泽雪不是真的公主，虽然穿越过来半年，勉强接受了一些昭国的礼节，但骨子里还保持着现代社会推崇的平等理念。

　　她知道作为公主她本应像太医一样，大发雷霆，指责妖鬼的不敬，然后再给予相应的惩罚。

　　但是，她丝毫没觉得被冒犯到，也不想同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计较。

　　于是她示意太医坐下，神色平常地对妖鬼说：“不是，我姓施，施泽雪。”

　　“公主殿下不是皇室血脉？”妖鬼接着问。

　　“你！”太医怒极，这妖鬼如此放肆，简直岂有此理。

　　太医刚想发作又被施泽雪平静地一瞥给按捺住了。

　　她轻轻地摇头，说：“我是皇室血脉。”

　　“但你应当不知道，只有继承了昭国皇族朱雀血脉的皇室成员才能冠以司马之姓。”

　　原来如此。妖鬼心下了然.

　　“殿下！”太医没想到妖鬼不守规矩，殿下也是什么都说。

　　施泽雪睨着浅色的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医，“太医可诊断好了？”

　　他好烦，一惊一乍的，能不能赶紧走。

　　太医捏了把汗，施泽雪这冰凉的语调让他不由得想起刚才被她呵斥的情形。
　　他急忙放缓了语气，“是，殿下。已经诊断好了。他失血过多，血气不足，但身体整体还算康健，腿部骨折的地方已经被他自己接好了。”

　　太医停顿了一会，“至于他身上的外伤，臣观察似乎恢复得极好，也不知是从哪盗来的灵药。”

　　太医眼神不善地看着妖鬼，笃定他盗窃了东西。

　　妖鬼无意解释，他算是明白了，施泽雪给她玉肌膏想必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幕。

　　何必大费周章，若想惩戒他，根本不需要理由，从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族一贯喜欢以凌虐为乐。

　　每次虐待他时还总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是……恶心又虚伪。

　　妖鬼攥紧了手，等着施泽雪宣布他的“罪行”。

　　然而施泽雪没有看他，反而眼神愠怒，盯着太医道：“你为何平白无故就笃定他偷了东西。他伤好得快是因为我将玉肌膏给他了，怎么到你这就成了是他偷盗的？”

　　老太医听到玉肌膏，双目圆怔，“殿下怎可将玉肌膏给他用，若是陛下知道了……”

　　“皇兄那边，我自会去说。既然诊断好了，配好药方，明日我差人去太医院抓药。”施泽雪转过头不再看他，“现在你退下吧。”

　　老太医还想再说点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向施泽雪行礼告退。

　　老太医走后，屋内顿时安静了起来，施泽雪甚至能听到屋外融化的雪掉落屋檐的声音。

　　好在妖鬼及时打破了沉默，他问施泽雪：“殿下刚才因何生气？”

　　他语气平淡，丝毫没有了起初的戏谑。

　　他没有想到，那玉肌膏竟然真的是施泽雪给他疗伤之用。
　　昨天他仔细检查了玉肌膏，发现确实没有被人动什么手脚之后就用它涂抹了伤口。

　　他伤得太重，灵力又尽失，必须要灵药辅佐才能恢复。

　　尽管他知道，这支膏药也许是一个诱饵，诱使他主动走入陷阱。

　　然而即使真的是个陷阱，他也不得不进，因为只有恢复了伤，他自救的把握才会更大。

　　可今日这个公主并没有借玉肌膏发作。

　　难道有更大的阴谋？

　　“我生气是因为，那太医信口雌黄，污蔑好人。”

　　施泽雪没有注意到妖鬼的试探，实话实说，“况且，他在我面前大呼小叫，太过失礼。”

　　妖鬼闻言笑了一声。

　　要论失礼，其实他比太医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她说他是好人？

　　怎么可能。

　　施泽雪被妖鬼的笑晃了下眼。

　　清晨浅淡的光线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那随意的笑也给他的轮廓增添了些许柔和。

　　她这才发现，在上极殿时那张她已经觉得很好看的脸，此刻有一半在太阳的光亮下，另一半覆着阴影，光影明灭，容颜似仙似鬼。

　　是一个放在哪个时代都很出挑的样貌。

　　施泽雪看得出神。

　　“殿下还未告知我你的名字该怎么写。”一句话将施泽雪的思绪抽回。

　　施泽雪拿过桌案上的茶杯，在指尖沾了点水，一笔一划地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是我的名字，你呢，给自己想好了名字吗？”

　　妖鬼笑笑，道：“嗯，想好了。”他也同施泽雪一样，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矜。

　　“矜？‘矜持’的矜吗？”施泽雪看着他写的那个字说。

　　妖鬼笑笑，道：“不是，是‘何草不玄？何人不矜’的‘矜’。”

　　“那岂不是‘矜寡’的‘矜’？”施泽雪摇了摇头，“这名字蕴意不好。”

　　想到她目前见过的所有人都对他恶意这么大，施泽雪猜测他从前一定过得很艰难。

　　就连名字也取了这样一个不好的寓意。

　　施泽雪之前没听过这句“何草不黄，何人不矜”，但是她知道“矜”是病的意思，高中学习文言的时候有遇到过。

　　于是她道：“还是念‘矜（jin）’吧，寓意要好一些。”

　　“公主殿下随意。”
　　妖鬼声音散漫，仿佛对自己名字是什么毫不在意。

　　施泽雪头一次给人想名字，顿时来了兴致，“那姓氏呢，你姓什么？”

　　妖鬼愣了一刹，眼里笼上了一层凉。
　　他道：“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怎么会没有呢？

　　施泽雪心下疑惑，不过她随即又想到她的侍女紫芙和茑萝也没有姓，她们都是被家里卖入宫中的。

　　难道他和她们一样？

　　想到这里，施泽雪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收留的这只妖鬼确实命途多舛啊。

　　妖鬼看施泽雪不作声，往她那看去。

　　室外洒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她白皙的皮肤，脖颈修长，浅色剔透的眼睛里染了一层悲伤，仿若浸在雪水中的冰晶。

　　妖鬼心跳乱了一拍。

　　随即又想：她这是什么表情？

　　施泽雪没有为妖鬼的身世感慨多久，“既然你没有姓氏，不如姓‘谢’怎么样？”

　　“旧时王谢堂前燕”，王姓和谢姓在施泽雪那个世界的古代是世家贵族之姓，也算对这只妖鬼的美好祝愿了。

　　希望他往后的人生平安顺遂，

　　至于选谢姓而不选王姓的原因，施泽雪觉得“谢矜”比“王矜”好听。

　　妖鬼无所谓，道：“谢公主殿下赐姓。”

　　施泽雪眼角弯了起来，将眼底的眼睑带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没事，谢矜。”

　　妖鬼听到施泽雪这样叫他，感觉有点奇怪，他又侧目向施泽雪看去，只见施泽雪的笑颜金色的暖阳中绽放。

　　妖鬼，不，谢矜目光一顿。

　　“对了，玉肌膏你接着用。皇兄那边……我会同他解释。”施泽雪望着窗外的明月，突然感觉有点饿，她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饭。而且现在太早了，她还没有完全睡醒，现在是又饿又困。

　　“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点？”她问谢矜。

　　“不必了，多谢公主殿下。”随即起身，一副送客的模样。

　　施泽雪也站了起来，“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施泽雪走后，谢矜将屋门带上。

　　昨日施泽雪派来照看他的仆人给他扔了点梳洗的东西就走了。这间东厢房，如今只有他一个人。

　　看着紧闭的房门，谢矜想起刚才施泽雪提到那昭国皇帝时，他的心跳剧烈地跳了起来。

　　那是只听到名字便能掀起的滔天恨意。

　　但好在他及时掩盖住了自己的情绪，没让施泽雪发觉。

　　司马复……

　　他身上这么多伤，大多拜司马复所赐。

　　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让司马复百倍奉还。

　　谢矜转过身，重新坐回了桌旁，思索起另一件事。

　　这个公主的行为太过反常了。

　　这两日的一切会不会是施泽雪和司马复联手谋划的一出戏？

　　他们同为昭国皇族，是亲兄妹，施泽雪怎会不知道司马复的打算？

　　他原本以为当时在上极殿司马复恼羞成怒，真要杀了他。却没想到，也许这位公主殿下，司马复的妹妹，是配合司马复假意将他救了下来。

　　而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心甘情愿地为他们送上想要的东西。

　　若真是如此，她还真是极会伪装啊，差点让他信以为真了。

　　谢矜的眉眼顿时布满了阴霾，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将它裁剪成一个小人形状，然后往小人里注入鬼气。

　　他此前一直封印着自己的妖鬼之气，这是司马复最想得到的东西，他偏不让他如愿。

　　但是若想启动鬼灵术，就必须加开封印的禁制。

　　若是施泽雪没有走，她之前关于妖鬼和人为什么外貌别无二致的疑问顷刻就能解决。

　　明明是白日，东厢房的屋内却没有了一丝光亮。

　　谢矜整个人置身黑暗之中，漆黑的双目如寒潭中的翻涌的浪潮，闪烁着森然的光芒，周身森然的鬼气张牙舞爪地涌现，如同恶鬼降世。

　　此刻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一个普通的人族。

　　无论如何，他都要看看，这个昭国的公主殿下到底是不是一直在演戏。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