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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作为南水县的主干道之一,这条街在平日的辰时必定是人声鼎沸的,而今日,却只有街道中央传来一女子的哭诉声——卖东西的小贩凑了过去,买东西的顾客也凑了过去。
      “恳请各父老乡亲为我这个弱女子主持公道!成亲五年来,为了帮我夫君考取功名,我干尽苦活,每日辛劳,赚的钱全部都供他读书。如今他却狠心抛弃我和才四岁大的儿子,去与那青楼里的风尘女子厮混,还花光了我们的积蓄,使我与孩子的生存都成问题!”
      那女子看上去年龄也就刚过二十,荆钗布裙、面带灰尘也掩盖不了她姣好的容貌。秀气的鹅蛋脸上布满了泪痕,泪珠点缀在她的杏眸两侧,这模样实在不能不叫众人心生怜悯。
      人群中有一男子认出了她:“啊,你是苏小娘吧!我记得你丈夫不是挺斯文一人吗,你们感情也一直很好吧。”
      “是的,但他现在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前几日,他甚至还动手打我……”苏小娘又掩面而泣。
      “真是叫人唏嘘啊。”方才那男子对周围的人小声地说道,“当初余文杰那厮娶他时,我还嫉妒了好久,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珍惜。”
      “余文杰?我们县上难得出的那个举人?居然是他?!”这一石激起千层浪。
      “求求各位为我做主啊!”苏小娘的哭喊声盖过了七嘴八舌,“如若哪位好心人帮了我,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她这话说得“意犹未尽”,“什么”所涵盖的范围可就广了,一时间,人群再次躁动起来。然而待人们又仔细一琢磨,那忿忿不平的声音便弱了下去。
      “唉,真不是我们不愿意帮这个忙,只是,他毕竟也是个举人啊,在镇里或多或少也还是有些根基和名望的,而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周围的人都跟着这番话点了点头。
      苏小娘见状,又揉着眼睛附上一句:“我相信诸位父老乡亲都是善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流落街头……”
      “这……”
      正当众人面露难色之时,一白衣男子掷地有声的话语拯救了踌躇不定的大家:“面对这般苦难,在下必然义不容辞,提供必要帮助。夫人的这个忙,我叶某人帮定了。”
      此人逆着光走来,薄薄的素色衣摆在太阳光的照射下若隐若现,给他平添了一分“不食人间烟火”之气。南水镇地处水路交通要道,各路人马混杂,服装款式也因此各式各样,深的浅的、亮的暗的,应有尽有。但这般纯白色书生打扮还是极少见的,镇上的书生们要么觉得白衣更易被弄脏、要么怕这样打扮更易被不轨之徒盯上,总之多为深色布衣的穿着。这位叶公子无畏无惧,在人群中倒甚是显眼。
      “这位夫人,快快请起,地上可凉了。”他双手扶起苏小娘,继续道,“夫人不必担忧,叶某人虽无保一方水土平安的大能耐,但仁义之志是流淌在血脉中的,我定不会忽视眼前任何人的苦难。”
      “嗨呀,叶公子可真谦虚,大家都久仰您的大名了。”该男子极为醒目且标志性的打扮让部分人不假多时便猜出了他的身份,“谁不知道叶无风叶公子帮那隔壁县的老大爷平反了积攒足有二十年的冤案,前不久又帮助我们县上的农民种出了产量足足高一倍多的水稻……您若出手,解决问题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啊!”
      “是啊是啊,叶公子是有大能耐的,这种事可不是我等平民百姓能解决的,还是交给叶公子吧。”这般论调下,围观群众渐渐散去,只留苏小娘与叶无风静立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来“希望”,苏小娘急不可待地询问道:“那么叶公子,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真希望能让孩子他爹得到应有的报应,真希望我与孩子的生活得到保障、不至于流离失所……"絮语间,她又落下来几滴泪珠。
      叶无风却似没有被这惹人疼爱的神情所打动,他的瞳孔毫无波澜:“夫人,不急,叶某人先请你吃顿茶。让我们坐下来好好理理夫人的诉求。”

      茶叶几经浮沉,慢慢舒展开来,包厢内逐渐溢满茶香。苏小娘此前虽并未有机会去品茶鉴茶,但“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大致也能明白这应为名贵的好茶。
      目光闪烁之间,苏小娘抿嘴道:“多谢叶公子的招待,让您破费了。”她抬起头,泪水汪汪,楚楚可怜:“我最大的诉求便是成功与我丈夫和离。”
      “那你的孩子呢?”
      她一愣,又紧接着答道:“自然是让我的孩儿不再饥寒交迫。我不求富足,至少能让他平安顺利地长大。”
      “所以,是让孩子在你和离后与你一同生活吗?毕竟你丈夫只顾着和青楼女子厮混,想必给不了孩子良好的成长环境吧。噢,抚养权问题也是十分重要的。”
      “啊是的,您说得对。不过我那可怜的孩儿到底跟谁过,还是要看到时候的具体情况吧……”苏小娘拿起手帕,柔柔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叶无风的笑容分毫不减:“对于你的丈夫,你又是如何打算?是让他身败名裂、离开官场,抑或是,让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苏小娘一哆嗦,赶忙摆摆手:“不必不必,我只是想与他和离罢了,从此他与我各走各的的路便好。”说着,她撇开眼,又赶紧重新转过脸,眼神略有些复杂。
      “噢,行的。只不过,你真的甘心吗?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而他却弃你们多年夫妻情分于不顾,你真的甘愿看他幸福美满地度过后半生么?”
      “他一堂堂举人,我一小妇人又如何能撼动他的名誉地位……如果您愿意帮忙且能做到的话,我自然是支持的。妾身承叶公子大恩,真是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没有钱财能当做报酬,不知叶公子究竟想要什么回报……”苏小娘拿起手帕拭了拭又渗出泪的眼角。
      “不必着急,现在讨论报酬还为时尚早,叶某人的首要之务可是帮助夫人脱离困境。”他嘴角微笑的弧度仿若从未变过,“快到午时了,想必你的孩子还在等你回去吧。叶某人就先告辞了,待到必须时刻,我自会去找你的,夫人静候佳音便好。”说罢,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点头致意而后转身推开门扉,未等苏小娘开口挽留,便悠然离去。
      桌子表面在无人觉察的时刻已被打扫干净,只剩一盏茶壶与苏小娘面前的一只小小茶杯还冒着热气。苏小娘将茶杯中的剩茶一饮而尽,左手半撑着脑袋,右手把玩着耳边散落的几缕碎发,眼眸逐渐阴暗。
      她怎能甘心被困于自己那无权无势的文弱丈夫身边,她要钱,她要名,她要荣华富贵,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她要把那些曾经瞧不起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脚下!她深信,以她的容貌,这一切唾手可得。
      柔美的标准笑容又重新覆上她的脸庞。

      日头渐高,人影渐短,叶无风闲庭信步地走至县衙,门口的守卫早已知晓他与县令熟识,仅是伸手请他进去。房内的县令一望见远处的白衣飘飘,就立即拖动他那肥胖的身躯上前迎接。
      “嗨呀,这不是叶公子吗,前段时间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今个儿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放心,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我一定能给您办得妥妥当当。”县令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促狭地挤在脸上的几坨肥肉之间。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了解一下你们这一位名叫‘余文杰’的官员。”叶无风摇着折扇,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小步。
      “哦,他呀,不过是我们这里一个穷跑腿的,觉得自己考中了举人了不起呗,装得多清高似的,不与我们县衙里其他人‘同流合污'咧,整天就爱一个人在旁念叨些文绉绉的话。不过办事效率还挺高的,可以说小有作用吧。”县令的双手在圆润的肚子前交叠相握,面容极尽谄媚,“怎么,您了解他做什么?有什么需要我从中出力的吗?”
      叶无风又往后退了一小步:“没什么,就问问罢了。混迹官场这么多年,想必你也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不过这才几日不见,你看上去又比从前滋润了些,最近那是过得不错吧。”
      县令的眼珠一转:“哎呀!这可不!瞧我这脑子啊,怎么把最该办的事情给忘记了呢。”他迅速转身从柜子内侧拿出一只满满的钱袋,拉住叶无风的手,将钱袋放到他的手上。
      “咱也知道,叶公子您不是俗人,稀罕玩意都是不缺的,还是简单直接的银两,最能表示我的心意啊。您也可以放一百个心,小人我不会多问叶公子您的事,只要您还是如往常那般……”
      “不用谢,倒是你,最应该牢记的是,与冯知州相关的事项。”
      “哎呀,瞧您说的,那肯定得牢记,要不是叶公子您,我还和那位大人搭不上线呢。”
      “冯知州的事还只是个开头,以后需要你出手的地方多得是,你和秦万宏必须多加留心。”
      “叶公子您大可放一百个心,小人我明白什么最重要,绝不会辜负您的一片好心……”
      “那就祝大人往后官运亨通、早日飞黄腾达。叶某人还有要事要办,先告辞了。”一刻也不想多留,叶无风未等县令说完话,赶紧抽出自己的手,对着他拜别。
      “借叶公子您的吉言!叶公子若有空可记得多来坐坐哈,我随时欢迎!”县令掐着嗓子,在叶无风背后使劲挥手。而白衣男子只想快点告别此地,加快脚步,不给衣摆上留下任何一粒人间的尘埃。

      苏小娘家虽称不上豪华,但整体布置还算雅致,可以看出主人是在精心对待生活。不大不小的院落空间让一家三口生活是绰绰有余的,细长的竹子与粗壮的古树错落有致,投下些许阴凉。入门便是曲折的石子小径,一路延伸到尽头两侧的百花锦簇——余文杰爱好在空闲时打理花草。苏小娘喝住正在在花丛中独自玩耍的儿子:“长锁,别玩了,你今个的早饭吃完没?”
      小男孩抬起头,怯生生地瞧向母亲:“没有……粥没味道……不好吃。”孩儿她娘今早忙于赶个好时辰上街去,对待早饭肯定也就马虎了些。
      苏小娘的神色瞬间就垮了下去:“又没吃完?你爹天天在口中念叨的‘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你难道还不懂吗?你知不知道照顾你很累的?能给你吃的都不错了,还不吃完。你给我自己去倒掉,你的剩饭可没人愿意吃。”她伸出右手对着儿子一挥,示意他去干活,自己则坐在一旁,咬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眉头紧锁。
      长锁的年纪尚小,不能完全理解母亲话语中的意思,只知道遵照母亲的旨意去倒掉了剩下的白粥,然后又靠近母亲问道:“娘亲,那我们中午吃什么?”
      “整天光想着吃吃吃,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早饭都吃不完还想着吃午饭?我看你不如饿瘦一点,好让街坊邻居得以看到……哎你可别动你爹的那些花,他回来又得念叨了!”
      长锁撇着个小嘴,悻悻地放下手中把玩的花瓣,想要转身回屋,去找些以前父亲给他的零嘴解解馋。
      “等等,儿子你先别走,还记得娘之前给你交代过什么吗?”
      “记得,要说爹爹不给我们银两,要说爹爹打娘亲,在别人面前。”长锁再度抬头表示不解,“不过娘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小孩子就别管了,说了你也不懂。”苏小娘由此又想起在街上遇见的叶公子,好心情有所恢复,一把抱起儿子,摸了摸他的小圆脸,“不过我们长锁还是很听话的,罢了,你去屋内桌旁坐着等着吧,今天可遇到贵人了,娘去给你弄你最爱吃的清蒸鲈鱼。”一面说着,她又将长锁放回地上。
      “耶!我就知道娘亲最好了,我这就去坐好——”望着儿子迈着小短腿跑远,苏小娘的嘴角溢出笑意,只不过很快就归于平静。

      彼时刚过午时,日头还未下去,又值春末夏初,炎气正盛,南水县不似早上的车水马龙,在午间沉沉睡了过去。叶无风离开县衙,缓缓行至城镇近郊一小巷的拐角处,在此时本应是寂静无声的偏僻地却传来了嘈杂声,他不紧不慢地探头望去。
      “小姑娘,我看你孤身一人的,不如跟哥几个去玩一玩、喝喝酒?”为首的壮汉挡住了面前的黄衣女子。
      他的身后有一贼眉鼠眼的干瘦男子,吹着口哨道:“小姑娘长得真俊俏,身材也是顶好的,想必做特定表情时会更为娇羞可人吧,哈哈哈哈——”
      其他几位男子都跟着这句话大笑起来,壮汉则猛地拉起那年轻女子的手,欲把她带走。那女子竟没有丝毫挣扎,任由那群男子簇拥着她前进。
      “叶某人可不能对这种情况视而不见。”叶无风从拐角的另一侧走了出来,伸手拦住那一群人,“如若你们识趣的话,便快快从那名小姐身边离开。否则,休怪在下不客气了。”
      “哟,这谁啊,这么狂。老大,去让他明白不要惹不该惹的人!”那瘦弱男子率先喊了起来,其他人也跟在后面振臂高呼、进行声援。
      面对高大壮汉的步步靠近,叶无风面无惧色,待到二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米的间距时,忽地从袖子中掏出折扇,仅一瞬人影闪过,壮汉及他的跟班们遂全部趴倒在地、动弹不得。
      “可恶,这回遇上硬茬了……”
      “你们也应明白,不要惹不该惹的人。倒是这位小姐,您没事吧?”叶无风转身面向那名女子,“唰——”的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半掩面摇动着。
      整个过程中,女子都仅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旁观着。她的浅黄色衣裙,同叶无风一样一尘不染,干净得过头而略显诡异。非要做比的话,她整体的气质就好像是一朵米黄色迎春花,小小的花瓣虽随风微微颤动,却没有丝毫娇弱之感。
      “我没事,你又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她抬眼对上叶无风的视线,美艳的凤眼圆瞪着,眼神不是呆滞无神,而是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清澈纯真又对世间万物充满强烈的好奇心。
      对方眼睛一眯,略带笑意地回答道:“他们心怀不轨,想要带小姐您去不好的地方,在下自然是要阻止他们的。”
      “哦,原来如此。”女子低眼沉思了一会,再次抬头道,“我记得你,早晨在街上,那位夫人,你要帮她。”
      叶无风哈哈一笑:“小姐这说话方式倒让叶某人想起了曾见过的一种事物。不过小姐您的记忆力可真好,早上那人的确是我,叶某人也只是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让世界变得更好罢了。”
      “什么事物?”女子蓦地瞪大双眼,快步靠近叶无风,“是什么事物,与我说话方式相像?我又是什么样的说话方式?”
      叶无风的眼眸中有一刹那罕见地闪过了讶异的情绪,不过很快便重新被笑意所填满:“小姐您不必了解这个事物具体的情况,与这个世界无关。至于您的说话方式,或许您以后可以尝试着改变一下思维方式,让一句话更连贯一些,不至于显得‘不合群’。”
      “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那女子只是看上去神情有些呆滞,脑子并不呆板,听出来了叶无风是在避重就轻地回答。
      “小姐您才独自外出闯荡不久吧。”叶无风低头以扇掩面,了然一笑,“有些时候,人们会出于各种目的,或是保护或是维护,不愿让其他人具体地了解到某些事物。而叶某人,绝对是出于好心。”
      “哦,好的,我不再追问了。我已经记住了,以后说话会学着更连贯一些的。在此谢过,告辞。”她抱拳行礼后便欲抬脚离去。
      叶无风伸出拿着折扇的那只手,拦住了女子的去路:“欸,小姐您先别着急走,虽是白天,您一女子在外面晃荡总归是不安全的,何不让叶某人与你同行,护你周全?在下不才,只会些浅显武功,但保护一个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必,我会武功,没有事的。”女子将目光锁定在叶无风胸前的折扇上,片刻后抬头,“你的折扇暗藏玄机。你确实很厉害,不过我不需要。”说罢,她绕过叶无风的手,直直往巷子口走去。
      “那就祝姑娘好运,下次不要再被不轨之徒缠上了。姑娘以后可得记得了,街上人少的正午时分与午夜时分,切不要再往偏僻位置走了。”叶无风目送那瘦长的浅黄色身影渐渐变小,直至其完全消失,才收回折扇,将之放回袖内,踏步至趴在地上的那一群男人面前,“行了,起来吧。”
      壮汉率先起身,对着叶无风伸出手:“公子,怎么样,我们做的不错吧。这账,就快快给兄弟们结了……”
      话音未落,他的喉头便惊现一道血印,随即身体重重摔倒在地,双唇还未来得及合拢就已死不瞑目,他身后其他跟班们的身形也永远定格在了半起身的跪立式。原是那玉面阎罗手起扇落,霎时便有了血染红土。
      “抱歉了,唯有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用语中有道歉,可语气毫无歉意。叶无风从袖中掏出一瓷制小瓶,将其中的红色粉末撒到尸体上,一呼吸间,尸体就随之化为深褐色的腐水,浸入土壤之中,只留下地表一片片的深色湿润痕迹,所有的悲欢离合就仿佛从未存在于世间过。
      “呵,一次不上钩么,无妨,还会有第二次……”他的衣裳依旧如云素洁、如雪轻扬,待霞光万道,便是云散雪融。

      南水县的主干道两旁店肆林立,夕阳余晖撒在井然有序的店铺招牌上、屋楼飞檐上、摩肩接踵的行人身上,给这邻水商县增添了几分盎然诗意。这样一条长街中,还属挂红披彩的“醉花楼”门前最为热闹,进门的客人那叫一个络绎不绝。明明是一风月场所,面积却远远大于周边其他建筑,由此显得气派更甚。入内,若没有耳边那些娇俏的莺声燕语,单看假山流水、林木荷池的布置,或许会以为这里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文人墨客聚会之地。当然,现在这醉花楼里的“文人墨客”也是不少的,但无论如何,其中没有任何一位像叶无风这般,身着一袭显眼的白衣还抬头挺胸地踏入醉花楼。
      老鸨从其他人的议论中初步认识了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觉着他应是一位有钱的主。于是,她立即上前、笑脸相迎道:“哟,这位公子,看您有点眼生,是第一次来我们醉花楼吧,这里的姑娘您都可以慢慢瞧慢慢选嘞。您要先吃点什么吗?”
      “我无需吃什么,上一壶好茶便罢。”叶无风用折扇指向二楼,“我坐上面的角落处。”
      “好嘞好嘞,您稍等。姑娘们的演出即将开始,您欣赏欣赏,要是有中意的姑娘及时跟在旁伺候的小厮说一声便好。”老鸨引他入座后就赶紧招待下一位她眼中的“贵客”去了。
      楼下觥筹交错的喧嚣没能使叶无风提起丝毫兴致,他独自一人坐在灯火通明中难得的阴影处,等待着苏小娘口中的、摄了她丈夫魂的那位青楼女子出场。

      而叶无风所等的那名女子,此时正在醉红楼的后门处,就着还未完全隐去的夕阳光,与一男子小声交谈着,定睛一看,对方即是那风口浪尖上的另一人物——余文杰。“月如,你拿好这些银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他率先说话,“你放心,我一定会早日赎你出来的。”
      秦月如忙摆手推却:“余大哥,真的不用,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这银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月如,你不必介怀什么,一来这些都是我存余的钱,二来你哥哥以前援助过我,你就当我是在还你哥哥的情,收下吧。”
      “这……余大哥,月如不值得你这样做。这些钱,你用来帮助哥哥也都比给我好的,我就不收了吧。”
      “你说什么呢,月如,不要这样贬低自己,无论是给你还是给你哥哥本质上其实都是一样的。”余文杰趁机把钱袋往秦月如怀里一塞,“你快拿着,时候不早了,你我都该回去了。”他推着秦月如的双肩使她退回屋内,然后轻手轻脚地替她关上木门,隔着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银子你不用省着花也不用攒着,有需要就大方地花,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先走了。”
      倚着门板,摆弄着钱袋上的绳子,秦月如轻声叹气:“唉,结果这次也没能拒绝掉……”

      一波又一波的女子接连表演完,少部分台下的顾客已从表演的女子中选出了自己中意的那位,上楼与其共度春宵去了。而大多数顾客还坐在原位,等待着今晚的压轴节目,想一睹那传闻中“江南第一花魁”秦月如的风采。
      只见舞台尽头的拐角处探出一抹赤色裙角,美人随之姗姗登台,晧腕轻纱,纤腰微步。其他地方或许都与别的美人大差不差,最为独特而惹人注目的乃是她一双极美的眼睛,眼型仿若狐狸般上挑,眸中又是温柔尽显、清波流盼,眼角以嫣红眼影为点缀,三者合一,彰显出别样风姿。在这美女如云的醉红楼里,想必就是她的眼睛让她足以从面上胜出。
      她微微俯身向台下观众致意,在热烈的掌声中坐下,玉指轻轻抚过琴弦,泛起宛若高山流水的琴音……“奴家献丑了。”一曲奏罢,秦月如颔首致谢,而后便坐在原地保持着固定的微笑弧度。她曲艺不差,虽不比官妓,但也能引人沉醉于曲中,加之其过人相貌,“江南第一花魁”的头衔确实可以说是名副其实。
      老鸨则在台侧高声说道:“诸位客官,如若喜爱我们这貌美的‘江南第一花魁’秦娘子,就请向每桌旁伺候的小厮报价,一百两银子起拍,价高者得哦。”语毕,各桌便立刻起了喧哗。
      “一百两?!也太贵了吧?”有人皱眉。
      “哎呦你懂什么,这可是秦月如啊,怎么不值一百两?”有人反驳。
      “喂,我出一百二十两,你快报上去啊!”有人催促着小厮。
      “二十三号桌客人出价三百两!”
      “十号桌客人出价五百两!”
      “十二号桌客人出价八百两!”
      ……
      各种声音中,一锐利尖细的男声蓦然突显了出来:“各位可注意了,我家老爷愿意出三千两!”众人循声望去,看清来人是谁后顿时都熄了火。
      “这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冯知州?”
      “身高约八尺,体魄强健,却貌若书生,这可不就是那冯知州嘛。”
      “唉,这冯知州出手,我们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
      “哎呀,冯大人您又来啦,真感谢您照顾我们醉花楼的生意啊,来这边请这边请!”冯知州及其奴仆顺着老鸨的手势慢步上楼去了,秦月如随之退至幕后,大堂内也逐渐变得空旷。

      秦月如在场时,叶无风的目光始终未曾从她身上移开过;“竞价”期间,他一直在低头喝茶;在听闻到“冯知州”这三个字后,他才又将视线投向一楼,重展笑容。目送他们一行人登上最顶层的“天字号”客房后,叶无风也终于起身,绕道跟去了秦月如的单人房间。
      听见有节奏的敲门声,秦月如一面整理自己的发饰,一面漫不经心地答道:“进来吧,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她缓缓回头,却见身后是一陌生的白衣男子,顿时警惕起身:“你是何人,为什么会知道我醉红楼里独有的敲门节奏?”
      “姑娘不必紧张,在下只是一位传话之人罢了。”叶无风倒安稳地坐了下来,“想必你也知道,你的那位余大哥是有妻儿的,她的妻子现在正怀疑你与她的丈夫有奸情呢。”
      “什么?她竟这般误会?天地为证,我与余大哥之间清清白白,他……”秦月如连忙走近几步,面露焦急之色。
      “噢,当然,叶某人已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不会质疑姑娘的品格的,明白大家都各有各的难处。”叶无风打断了她的话,“但是啊,那位夫人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你的余大哥可是私底下给你送了不少银子与物件啊。”
      “我……事实确实如此,我不怪她,我可以去向那位余夫人解释的,银子我都没花、都可以还给她,只求她不要误会了余大哥……”秦月如咬了咬下唇,眼睛眨动频繁。
      “我只是受余夫人委托来调查此事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但我想还是由你亲自登门拜访、给她一个原因,最为稳妥与诚恳吧。”
      “嗯,好的,我明白……谢谢你啊,辛苦你特地来告知我一番。你放心,改日我一定亲自上门给她一个解释。”她捂住胸口,松了一口气。
      “只是叶某人应做之事,告辞了。”叶无风含着笑拒绝了秦月如的谢礼,转身便走。
      不出一刻钟,老鸨派人来叫秦月如上楼去,秦月如一面应答一面思索着余大哥的事,庆幸还好有这位叶公子来告知了她,不然如果事情愈演愈烈,到时候可不知该如何收场。
      只是,不知道这叶公子是如何知道醉红楼内所定的、为防止别有用心之人的敲门节奏的,不过以那位叶公子能调查清楚整件事的能力,可能这种东西稍加一打听就知道了吧……唉,眼下该先想想过会的事了……

      独行于静谧月光下,人很容易在脑海中进行驰骋。望着那皎白明月,余文杰不禁将自身与其相提并论。
      他虽日日受那县令刁难,但自觉倒也无妨,有更多的差事他才能有机会结识更多的人,从而赚取更多的银子。哦不,他可不是那种世俗贪财之人,这银子在他手上可不是用来满足一己私欲的。古往今来,高洁者无不会遇到卑污者,但也正是有了后者,前者才得以越发突显,而今他自己的境况又何尝不是这般呢。也只能以此聊以□□罢!
      也不只是自我心理安慰吧,山高路远处有锦绣前程,待他苦尽甘来、攒够银两,赎秦小姐出来之日,便是他飞黄腾达之际。有秦大哥在,即使他还未考中贡士,他也必能上任为一方官员,去造福那一方百姓,实现自己以所学福泽一方的理想。
      念至此,他直感到夜晚的春风吹走了几分烦闷,月光使他享受了这难能可贵的一刻宁静。愉悦之中,风带来了一丝丝兰花的清香,这花圣洁,可真是符了他的心意。他寻香而行,最终在自家大门前停下。看着这熟悉的黑门白墙,他又开始头疼了。踌躇间,他缓慢地推开了大门。
      “哟,回来这么晚,又去见那个小贱人了吧?”苏小娘坐在院子内花丛簇拥中的石凳上,斜眼瞧着自己的丈夫。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此前已与你多次解释过,既然你坚持不相信,那么多说无益。”从发现那清香其实来自自家院内所种植的兰花开始,余文杰眼中的光芒便被无尽的疲惫所替代。他现在只想避开自己的妻子,低头回屋看书。
      “站住,谁准你走了!”苏小娘起身拦住余文杰,“我检查过银两,果然又少了些。你自己数数,这都第几回了?再自己算算,加起来一共都有多少两了?你在外与那肮脏的烟花女鬼混也就罢了,竟还多次挪用我们家里的财产。余文杰,你是多有钱吗?不过是县衙里的一闲职,你每月能拿多少俸禄,竟还多数给了那贱婢!暂且不论你不顾与我青梅竹马的多年情分,那长锁呢?他可是你亲生儿子,你这般不管你孩儿的死活吗?”她越说越气,重重一拍石桌,最后索性又坐回了石凳之上。
      面对妻子的咄咄逼人,余文杰仅仅是撇开头、蹙眉低声道:“多少银两我心中有数,不必你多操心。我给她的大多都是我除县衙事务之外卖些字画所赚取的银两,何况,剩下的钱完全能保你与长锁衣食无忧。我也说过很多遍了,不要用这些轻蔑的称呼去指代她,他的哥哥于我有恩,我理应帮助他的妹妹。”
      “有恩有恩,你每次都是这样的说法,叫你细说,你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就从未听说过某位大哥帮助你这种事?我看你不过是给自己鬼混找理由罢了!我看你这么多年读书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我苏小娘还是别吊在你这一棵朽树上好了!”她紧紧盯着他移开的脸庞,嗔目切齿。
      “不必再吵了,有些话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我去书房看书了,今晚我也在书房睡。”余文杰揉揉眉心,不愿再争吵,绕开苏小娘便径直走向屋内。
      苏小娘则仍旧坐在院中,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而后在脑中缕了一遍自己的目标与计划,抚了抚胸口,在心中告诉自己:再等等、再等等,余文杰那混蛋之前还念叨过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句诗,大概是这意思了吧,不过多时,她就不用再受这些气了。

      秦月如有些忐忑。在来的路上,老鸨贴着她的耳朵跟她说,今晚无论遭受什么她都要像只羊一样温顺点,那位可是个顶顶大人物,不能得罪。
      往日她也接待过不少位高权重之人,但老鸨没有哪一次会似今日这般和她特意交代。
      她努力回忆那个男人的面容。隔着台上台下的距离,她看他并不能看得太真切,仅记住了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和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儒生气质。应该是一个温柔的人吧……她如此希冀。
      待老鸨在秦月如身后悠悠地掩上门扉,冯知州抬手邀请她与他同坐于桌旁。
      “秦小姐可是因表演累着了?我看你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他凑近了些。
      “没有没有,我不累的。冯大人不必担心,月如定当尽职尽责服侍大人、让大人您感到满意。”秦月如赶紧将自己从思绪中拉回,摆摆手。
      “噢不累就好。那么,由我先来介绍一下吧。”冯知州起身,拉开床帘,“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哦。其中有的可是我珍藏了好久的宝贝,啊比如这个,你看它……”
      秦月如的表情先是恐惧,又逐渐变得惊慌,最后终归于麻木与服从。是了,她明明早该想到的,这么多年了,也不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人了。
      他逼近,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引至床边。
      衣落满地,娇声不断,疯狂愈烈。
      夜阑更深,多年来的经历已让她归于身体的惯性迎合与心间的麻木无力。
      天茫茫亮,一切终于沉寂。

      黄衣女子心中记得叶无风对她“不要去偏僻地”的告诫,行为上却故意绕远路,从郊区徐徐走回客栈。原因只是,她好奇,且有足够的自信去应对各类情况。
      期盼的情绪徘徊了许久,最终在万籁俱寂中无奈飘散。一路上,她甚至连一个人都没碰见过,眼见前方熟悉的街景,她不由得略感失望。好吧,今日只好这般索然无味地结束了!正如此哀叹着,黑暗中突兀地响起了“咚咚哐哐”的一阵声响,她连忙重振精神,三脚两步地走了过去。
      原是几人围住了一小段道路,正在撬开地上的地砖。站在旁边指挥着的那人应是这一小队人马的头领,他一看见靠近的女子,就伸出右手给她指了另外一条路:“这位小姐,我们在修路呢,麻烦您从那条路走吧,抱歉啊,您也知道这条路白天人多,只能大半夜来修……”
      “好的。”女子瞟了一眼蹲着修路的那几人,随即转向。反正他所指的那条路也能通往自己住的客栈,多走点路倒也无妨。
      只是还没走几步,幽暗的中心忽现一抹朦胧的白色——如此标志性的打扮,来人正是她下午遇见过的叶公子。
      “这位小姐,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见女子欲避开自己,叶无风率先开口。
      “……嗯,真巧啊。”乌漆嘛黑的,这人真像鬼魂一样。
      见女子既已停了下来,叶无风便自顾自开始了自己的讲述:“小姐您应还记得,今早在街上的那件事,余夫人哭诉她丈夫因在外有姘头而虐待自己与他们的孩子。而我选择了帮助她,今日一整天就在忙于此事。”
      “嗯,你助人为乐的精神值得赞扬。”他是孤寡寂寞的老人吗……
      “哈哈,小姐您真是说笑了。”叶无风发觉他已在她面前哑然失笑了两回,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于是他清清嗓子,继续道,“不过我想知道,您对这件事又是什么看法?”
      “那位夫人很可怜,她的丈夫很可恨。以普遍道理而论,你帮她理所应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如果我说,事实并非如此呢?”
      她的眼睛这才聚焦于叶无风:“什么意思?”
      “不瞒您说,我刚才醉红楼那边回来,也就是余夫人口中她丈夫的姘头工作的地方。那女子名唤秦月如,她可是表示余夫人的指控都纯属无稽之谈呢。我看她振振有词的,也不像说谎。”
      “她或许是为自保而说谎,说谎的表现因人而异,有的人你看不出来,他是否在说谎。”
      “您说得对。但余夫人的哭诉不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么?而且今日下午我也对余文杰调查了一番,他老实本分,可不像会抛妻弃子之人。”
      “你与我说这么多,用意究竟是什么?”
      “难道小姐您不好奇这件事背后的实情吗?”叶无风一笑。
      “好奇又如何?”她的确很好奇,巫祝爷爷要她多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羁绊,现阶段,她尚且一窍不通。只是对面这人,她总觉得他像话本上那些有所企图的“坏人”。
      “小姐您若好奇,便不如与我一同寻查真相。”叶无风步步逼近,似笑非笑“噢,小姐您可以安心,我不是那种图谋不轨之人,只是调查一些事情时,还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毕竟一个人孤掌难鸣啊,在遇到困境时也找不到搭把手帮忙的人。这样,既能满足您的好奇心,也有助于我的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微小心愿,何乐而不为呢?”
      “你说的在理。”她的多数视野都被白色所侵占,他充盈着笑意的眉眼近在咫尺,“但我感觉你不像‘好人’,话本里的那种。”
      “这就是小姐您孤陋寡闻了。孰好孰坏,又岂是话本能说得清的,世间万物息息相通、盘根错节、变化无常,话本远不及现实复杂。在话本中可以轻易定义一个人的好坏,然现实中的人是多面的,具体的好坏还需每个人亲自探究。”说罢,叶无风才后撤了几步,“噢,我是不是离小姐您太近了,抱歉啊,说着说着就说到兴头上了。”
      女子低眼思索了片刻:“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也许你是对的。就暂且与你一起吧。”
      紧接着她又补充道:“一旦发现你图谋不轨,我会立即杀了你。你的扇子是个厉害武器,但我能杀了你。倘若真的有益,我也会报答你的。”
      “别说得这么血腥嘛。一定会对你有益的,相信我。”叶无风眼睛微眯,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先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叶无风,您平日里叫我名字就好。不知小姐您如何称呼?”
      “流萤。流水的流,萤火的萤。还有,你不要再对我用‘您’这个字了,折寿。”

  • 作者有话要说:  随缘放上来一下/虽然大纲完整但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动力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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