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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乡土 ...

  •   见风使舵的王婆倚在门框上嗑着瓜子,像出洞偷食的老鼠狡猾的东张西望,见到可盐可甜的街坊,立刻丢弃扶持她的门框,笑吟吟地上前几步寒暄。
      几声稚气未脱的“脆梨”之后,炊饼店紧闭的木门“吱吱”的敞开了。
      “大郎,出门早啊。”王婆堵住身负重担的武大,粗声变细语,“大官人约了你家娘子今晚打扑克……”
      武大眯起眼,在郓哥焦急的目光中抓出一个梨,镇定自若地咬了一口:“如果她敢去,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今后,我家的炊饼不卖给西门庆了,郓哥的脆梨也不卖给他,我们和他断绝一切来往!”
      王婆看着武大和郓哥头也不回的倔强身影,轻蔑地摇了摇头:“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个头痛腹泻的,你还去西门庆的铺子买药吗?郓哥那么相信你,你为了谷树皮一样的脸面,忍心他爹病死?”
      我站在四楼厨房的窗前,看着烈日暴晒下的田园,想着八面玲珑的王婆的交际之道和老家的菜园子摇摇欲坠的番茄、辣椒、黄瓜、茄子、四季豆和像野草一般疯长的山芋藤。
      山芋藤提高免疫力、预防动脉硬化和延缓衰老等功效是近几年才被发现的;在我几岁的时候,老家的山芋藤是喂猪的。山芋藤的断口会流出一种白色的粘稠状液体,沾染到衣服极难洗净。每次我背着粪箕割来山芋藤,我家那头没有圈可眠、拴在户外的一截木桩上闲来无事特别喜欢拱土的大黑猪总吃得忘乎所以,丝毫不顾及形象。
      傍晚时分建设四路的路边卖菜的摊位有山芋藤卖,两元钱一捆,刚好炒一盘,夕阳西下时,我去买一捆回来,回忆往昔。
      年少时的春天,有嫩绿的新枝、金黄的油菜花、和煦的风和光着的欢快小脚丫。掼花牌、跑地雷、摔土炮等粗鲁的游戏是男孩子的专利,小姑娘是唱着“四五六,四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的童谣,跳着越撑越高的皮筋。和小伙伴们的闲情逸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人忙碌的春播——拿上开水闸的专用摇把,争先恐后地升起洪泽湖排灌站的闸门,放清澈的湖水流入希望的田地。耙地,整平,施肥,播种,铺上一层薄薄的麦糠或秸秆,覆上塑料薄膜,四周泥土压紧,十天半月,温室长出了娇嫩的秧苗。为了防止鸟类对秧苗的伤害,大人们用一长一短两根木棍扎成“十”字,绑上稻草,立在田间,找来闲置已久的旧衣服穿在上面扮作稻草人,恫吓嘴馋的鸟儿。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有些稻草人的头上还会戴上一顶破旧的草帽,手里拿着一根系着红布条的竹竿;风吹过,红布条随之招摇,不明就里的鸟类因此不敢停留。
      夏日的午后,三五成群的小伙伴赤脚赤膊沿村里的土路向村外的小河走去;环绕周身的蝉鸣鸟叫和洒满绿荫的小路让一张张稚嫩的小脸既兴奋又愉悦,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河边,性急的早迫不及待地褪去短裤跳入冰凉、洁净的水中——有跑着跳下去的,有原地后空翻的,还有一头扎下去的;花样百出,各有神通。水性好的孩子,一个猛子扎进水底能逮到一条大鱼;上岸后,拿树枝插入鱼嘴、鱼尾穿出,架在火堆上烤成嬉水后的美食。在靠近河岸的浅水区域,很容易捕捉到潜伏在水草中的青虾,活剥生吞——一手捏头,一手掐尾,一揪两半,扔去头,小心翼翼的剥开虾尾的硬壳,露出晶莹剔透的鲜嫩虾仁……
      现在想来,那时做的,有些残忍。
      回到家,一些娇生惯养的孩子免不了受到大人的训斥;训斥的原因,无非是“下水危险、哪庄谁谁又被淹死”一类的话。被训斥的小伙伴一般是家里的“独苗”,兄弟姐妹多的不会有这样的“宠幸”——“万元户”流行的年代,贫困家庭的家长花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上的精力似乎更多了一些。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从大人们一张张满是汗水和喜悦的脸上看得出来;只是在我长大后,才懂得了他们的艰辛——从种下第一粒种子,他们就将付出太多太多辛勤的劳作——除草、施肥、防虫、治病、浇灌……每一样,都要像呵护幼童一样的用心对待。
      水稻的扬花期,是决定稻谷收成好坏的关键环节;一旦大风吹落稻花,稻壳将毫不客气地演绎“空城计”,使辛劳了一季的庄稼减产甚至颗粒无收!
      靠天吃饭的农民,不把一季收的粮食卖了拿到钱,不敢说自己这季挣了多少钱。
      市场不开放的年代,卖粮食要去一个叫“粮管所”的地方;能否顺利地卖掉粮食,取决于那儿手拿扦样器的人。
      每当爸爸驾驶手扶拖拉机载着满满的一车粮食去粮管所交“公粮”和卖粮(交完“公粮”后的余粮才能卖),我都撒娇让妈妈抱着,坐在高耸出车厢的粮袋上跟着去。一旦喝得晕晕乎乎,一手剔牙、一手将扦样器毫不留情扎进粮袋的工作人员趾高气扬地表示粮食没干,老爸垂头丧气之余,只能苦闷地抽着香烟,急躁地在粮管所的水泥地找出空闲的方寸之处重晒。如果当天晒不干,还要在那儿过一夜、第二天接着晒。好在车厢有秸秆,铺几个麻袋,就可以凑合着睡一夜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时的夜空干净清爽,一闪一闪的星星很漂亮。
      小时候的雪,总是下得特别的大。大人们忙碌了一年的脚步,也因此不得不停下来。农村的生活是贫瘠的;当河流被厚厚的冰层覆盖、大地银装素裹,交通不便的年代,饮食只能是入冬前预备的腊菜、咸鱼……瑟瑟发抖地吃完饭,踩着吱吱作响的雪,沿着一间间土秠墙、茅草檐的屋子寻觅温房;见有烟从挂着蒲席的门窗钻出,就表示这户人家已点起了火盆。掀开熏得乌漆麻黑的蒲席走进,不管主人招不招呼,拿个小板凳径自坐在火盆旁,学着大人的样子在炙热的火头上方来回地舒展冻得青紫的小手;主家的大人总是用叼着香烟的皱巴巴的笑脸提醒:离火头远一点儿!
      小时候,我总想着快点儿长大;因为长大了,我就有了大人的模样、大人的生活。多年以后,我不仅有了大人的模样、大人的生活,还有了大人的言行、大人的思想,可我又想回到年少时的光景看看,只是,我再也回不去啦!
      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家是温馨的港湾,可一旦与家相隔千山万水,再提及,总会有悲凉、凄苦的失落从心底泛起。
      衣锦还乡,游子的心声,但不是每个漂泊的人都能闯出一番天地。很多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人不愿回家,因为过得不好,他们宁愿客死他乡、家人早早的将他们忘记。我能理解项羽愧对父老、不肯过江东的自责自刎,也能理解冲服家乡泥土的“荣民”故土难离的情感。
      最近南海的鱼、虾、螃蟹、鲸鱼、贝壳、珊瑚、海鸥遭了大罪了,天天被吓得半死。我的那位当年随蒋败走的舅爹,是已驾鹤仙去了,还是在岛上忍受着虚张声势的枪炮声?总之,故乡,他是回不来啦!
      屋檐下,燕巢燕去巢空。与童年有关的记忆中,我所喜爱的燕子总是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飞回它们往年在我家陋室黑黢黢的梁上筑的巢繁衍后代;雏燕鹅黄色的嘴唇变成了青灰色,预示着它们就要离开时常关注它们的我,去拥抱蓝天白云了。我的老宅隐入尘烟之后,之前融入我的家庭的燕子不知道去哪儿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春天了。山水有相逢,春风入卷来。如果我和那些燕子或那些燕子的孩子在别的地方相遇了,我们还能认出彼此吗?
      楼下传来了几声犬吠,将我的目光从燕巢引了过去。一只毛发齐整的泰迪犬站在路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节水渠;渠里除了蟛蜞和福寿螺只剩见底的浅水,这狗子莫不是吃得太饱了,想下渠耍耍?
      我喜欢狗,在老家时养过几只,现在不敢养了,一是没房子给它名正言顺的住处,二是动辄两位数甚至三位数的狗粮我承受不起。
      乡下的狗喂的是残羹剩饭,作用是看家护院,不攻击鸡鸭鹅和人的散养,欺兔惹猪甚至咬人的拴养;城市的狗更像是喂养的人的一种情感寄托——狗子们吃的狗粮比米和面的价格高,喂养的人当它们是儿子或女儿一样的宠爱,给它们洗澡、刷牙,穿好看的衣服、鞋子,让它们上桌吃饭、上床睡觉,在它们遭受伤害时,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有的人宁愿将一份真挚的情感放在狗的身上却对同族冷漠无情,可能是因为某些同族的品行的确不如一只狗。同族与同族之间,因为环境和观念的不同就不顾一切的想着去驯化和杀戮,从未想过包容,从未分清对错!
      每当我身处某个陌生的山村,清晨的鸡鸣和傍晚的犬吠是我最喜闻乐见的风情画卷。我会不自觉地想到家乡老宅前那条贯穿了整个村庄的主路,谁家有需要帮忙的,嗓门大的站在路上一吆喝,半个村子的人都会到场,却也吓跑了无所事事游荡在路上的鸡和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明白了村里的那些老人,为什么会在闲暇之余长久的呆坐在村头——他们在静静的追忆一去不复还的时光——父母兄弟姐妹健在时阖家欢乐的时光,年少时与伙伴们一起玩耍的其乐融融的时光……
      社会高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农村人丢弃了镰刀和锄头,跨进了城市,买房安居;从农村走向城市,意味着生活习性的改变,人与人之间,渐渐的不再坦诚相待了。
      故乡是一种文化,失去了故乡的人就像失去了根的树,没有了滋养他的基础,淳朴善良的观念日渐消亡。这是时代盲目发展的必然结果——走得太快,往往只在意赶路,而忘记了怎样赶路——二八大杠自行车的速度比不了奔驰和宝马汽车,但它能深刻体会上坡的吃力和下坡的畅快,后者的方向盘只紧盯可论成败的目的地,忽视了沿途醉人的风景。
      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童年的我沿着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石子路信步漫游地找去看露天电影的爸妈;梦里的我很平静,一副云淡风轻的尊容,没有因村子后面的那片乱葬岗感到害怕——年幼时每当我跟在大孩子的身后心急火燎地去邻村看露天电影,总能听到他们说的各种各样的鬼故事。
      鬼长什么样子呢?我好奇地想,是《聊斋》里青面獠牙的那种,还是长舌长发的那种,又或是没头的那种?每当乱葬岗有移动的光亮,大孩子就说那是鬼火。我背若芒刺地看一眼,反驳,那光亮分明是萤火虫;他们很快否定了我,说那是死人的骨头变作的鬼火,看见鬼火不能跑,因为鬼火会跟着人,人跑的越快,越能被鬼火追上,只有慢慢走,才能摆脱鬼火。他们说他们的,我有自己的打算——只要遇到鬼或被鬼火跟着,必须不顾一切连滚带爬的逃跑,同时大声哭喊救命。
      多久没见过萤火虫了呢?它们去哪儿了?城市的霓虹太过闪耀,燥热的夏夜,不仅看不到萤火虫,连鬼火也看不到啦!如果鬼火是逝者的灵魂,以前乱葬岗的逝者有萤火虫带他们的灵魂回家看望亲人,萤火虫因环境的恶化日渐灭绝的今天,乱葬岗和墓园的逝者的灵魂该怎样回家呢?一个人的夜晚,我不再纠结有没有鬼的突然出现了,因为我已明白,鬼不会害人,害人的是人。既然害人的人是丑陋的,那么不害人的鬼一定是美丽的。再有人说哪里有鬼现身,我想我会去看看它们,如果不打扰它们的话。
      梦里的夜气候宜人,皎洁的月光从白杨树稀疏的枝叶间宣泄到广阔的大地。与我擦肩而过的每个人,虽然都没有打招呼、似乎也不认识,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淡定和悠闲。我没走崎岖不平的路的中央,而是选择了被自行车碾压得平坦的路肩;我偶尔也去铺满叶子的林间走走,聆听枯木被踩断和枯叶被碾碎的声音(事实上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只是感觉到了季节更迭的残酷)。蒲草和芦苇顽强的生长在临水的白杨树的旁边,并占据了很大的一片区域;它们沉默寡言的,没做出挑衅白杨树的举动。高大的白杨树默许了它们的存在,因为这地球不只属于哪一种物种,而是所有生命共同拥有。
      一条青蛇横卧在路肩,抬着头看向我,阻挡了我笔直前行的道路;突然发现它的我全身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极速跳动,呼吸越来越急促,头晕目眩的猛的抄起一根粗大的树枝,不顾一切地砸在了它的身上,一下,两下,三下……
      青蛇并没有对我吐信,而是吐出了几口鲜血。它对我并无恶意,我却对它痛下了毒手。我太害怕了,脑子一片混乱,自私地想着自己不能受到伤害。冷静下来之后,我将青蛇挑到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用木棍挖了一个长坑,满怀歉意地埋葬了它。我一直认为地球不单单属于人类,那为什么在我做出一些事情时,对一些生命依然没有耐心和爱心,在本可以共生共存的条件下,牺牲它们的利益,成全自己?希望这条蛇和其他因我的鲁莽被我伤害的生命不要怪罪我,那时的我年幼无知,我会用余生的大多数时间,善意的对待更多的生命,来赎罪。
      一只灰色的野兔钻出芦苇丛,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斯文地细嚼着脆甜爽口的白菜;一只苍鹰盘旋于空中,瞄准了地面的猎物。兔子的听觉如神话故事中的“顺风耳”,苍鹰的视力则可以与“千里眼”媲美;尽管是只有月光的夜晚,想捉一只贪吃的兔子,对能抓起小羊或小孩的苍鹰来说并不是难事。苍鹰瞄准目标,张开利爪,俯冲,速度奇快且没有声音……
      夜晚的鱼塘严重缺氧,白鲢和鲫鱼一条条地浮在水面,大口呼吸。水泵像泄了气的气球,瘫软在水中,不停地抱怨只工作了一个小时就罢工的12匹马力的柴油机没有责任心和进取心。柴油机没功夫搭理婆婆妈妈的水泵,因为它已经被鱼塘主和鱼塘主请来的一个修理工拆得七零八落,油箱、水箱、飞轮、皮带、曲轴、连杆、缸筒等有序地摆放在铺在地上的干净的尿素袋子上,等待着两位满手油污却能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大神将破损的连杆更换后,再重回各自的岗位,继续未完成的任务。
      匍匐在岸边的大白鹅见我经过,挣扎着从水中蹦上了对岸,使劲地摇摆身体,欲将敷在漂亮羽毛上的河水抖落干净。我笑了笑——低级动物除了乱七八糟的欲望,似乎也有着一些高级动物的思维。
      低级动物或植物和高级动物一样,都具备沟通、约会、亲吻、爱抚等行为。高级动物通过才华、金钱、名誉和地位等闪光点吸引异性,达到与其约会的目的;低级动物通过强健的身躯和优美的身姿吸引异性,完成约会。譬如霸气的雄狮和开屏的孔雀。植物的约会可能在地下,也可能在地上,靠缠绕在一起的根须或互相摩擦的叶子完成情投意合的约会。自私的高级动物只在意自己和同类的欲望,而刚愎自用地认为自己和同类才有这种能力,低级动物和植物不仅没有这种能力,而且是可供他们任意支配的棋子。这个世界远比人类想象的复杂。人类不应低估弱小的同族,也不该藐视其他一些不起眼的事物,忽略其潜在的能力和威胁。尊重生命,敬畏自然。
      河对岸的田间小道上,几个十多岁的少年,挥动麻绳扎成的长约两米、成人手臂粗的枯葭火把和铁丝捆扎的柴油浸泡过的火球,以及青春活力的汗水兴高采烈的奔跑;火光拂过田野,驱逐了祸害庄稼的病毒和害虫,祈获了风调雨顺、百业兴旺和年年有余。村头的篝火,像指引远航的船只归来的灯塔,在少年的火把燃尽之后,引领着少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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