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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10第一部分完
      九月份的城市天气仍然热得厉害。坐了早上的车回到接近故乡的地方,双明好歹能感到安心了一些。下了车已经是接近傍晚,他住进了一家收拾得很不错八人合租的青年旅舍。把随身的行李搬进去又铺好床以后,晚上吹着凉风站在十七层高的阳台打量着下方城市里的夜景,他不禁想起了好像是好久以前的校园生活和之后一系列的冒险经历,觉得非常的不真实,甚至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希望认为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在学校外面玩耍,还有重新返回继续生活在那里的可能。
      在这个按天数收费的地方待了四天时间,他到处求职,不停的面试,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喜欢面试过的任何一个工作,所以要那么做,只是为了要安抚自己罢了,他自己也隐约知道这一点。
      第五天的时候,一个小公司给他发来了实习的通知。他记得这样一个公司,是由一栋居民楼最高的一层改建过来的办公间。
      “去他妈的蠢货!傻瓜!没良心的东西!连最低八小时都不愿意给,舍不得非要再多加一个小时,还像是对我的恩赐一样!”他坐在公园里的长木椅上,回想着那个肥胖浑身散发出刺鼻臭味的面试官居高临下对待他的态度,毫不犹豫的回绝了他。
      公园里少有人来往。长条的杨柳垂落在湖面和扶手椅上,空气闷热让人感到困倦。双明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嘴里又突然说道:“不行,不能再那么下去了。”他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的处境,“绝对不行。一个人不可能以侮辱自身人格和尊严的代价才能够换取求得生存的权力。”他这样想到。可是这片土地上的十几亿人那又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呢?这又提醒了他,他脑子里霍地像一根火线燃烧起来一样,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到第二天,他为了省钱搬到了附近的居民楼小区里,只用了三百元租到一个厨房大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刚好合身的小床和角落的一个柜子,紧贴着床的旁边就是一扇落地窗,门只能打开一半,洗漱都是公共的。
      他在这里一连待了六天没有出门,吃的净是买回来的速食。之后的一天里他又收到一个还算不错的面试邀请,地址显示在一座大学旁边景区的附近。想到这至少还能离他幻想中的希望近一些,他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仪表,出门转了好几趟公共汽车才走到那里。中途停靠在校园宽阔的大门边上,看着来来往往进出的学生,听见他们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欢声笑语,他心里十分难过。
      双明按照指引找到了工作地点,是一个非常老旧的小旅馆。一进门,红漆木桌的小柜台上摆满了正在充电的便携充电器、口香糖、消毒水、纸巾、打印机、笔和延申出来的插座和电线,旁边有一个冰柜,下面放有几箱速食快餐面,坐在显示屏前的服务员后面有一张红色被子的小床。服务台对面三米远的地方就是上二楼的旋转步梯。
      “怎么样。你在这儿工作了多久,觉得累不累?”双明见这个服务员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生,两手搭在柜台上,眼里含着笑意。
      “哦,你是今天来应聘的对吧?”她站起来说,“老板给我说过了,他说今天会有个男生来应聘。我终于可以休息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完。
      “对。你们这儿具体是做什么的?”
      “等一下,我给他说一声,他马上就来。你进来坐吧,他一会儿就来了。”
      双明走进去坐到小床上她的旁边。
      “我找了好久的工作,总算找到这儿了。怎么样,我看你们这里应该挺轻松的吧?”柜台内许多纸片和账单杂乱无章,缠绕的电源线卷成一团,双明却反倒觉得这非常不错。
      “嗳,平时也不干什么。就是有人来就给他开房间,然后喷消毒液打扫房间就行。然后就坐在这儿等天黑上楼睡觉,要是有人晚上要住宿,老板会打电话叫你的。”她坐着不动,两只手撑在床边。“这里主要就是无聊,大多数早上来完人,整个下午一直待着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她普通毫无特色的脸上露出无奈和愁闷的表情。
      “这就很好了。我之前进工厂去过,一天要上十四个小时,还全是夜班,真是累死人了。在那里待半个月我就走人,实在是受不了了。”双明热情洋溢的说,讲了讲自己的经历。
      “听起来这里很不错了,我就到处找这样的工作,花了两个月时间都没遇到过。”
      “那个呀。我也去过,不过我是和我朋友一起去的。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月才三千块。被骗了。”她翘起脑袋回忆似的说。她的声音平淡又寻常,但从她回忆的脸上透出疑惑和好奇的表情,这为她不引人注意的说话声重新发了问。
      “哦。你们一定没有去投诉过,去当地的劳动局。只要记住他们公司的名字查一查信息就行了,之后他们会打电话你的,只用等着就行了。”
      “我不知道,我没试过。这能有用吗?”
      “当然有用。我自己就试过,那些不要脸的,整整扣了我一半的工资。”双明气愤的说,他是很知道自己正在气愤的,“你得去投诉他们才行,你得主动一些。如果你不问,他们就不说,如果你不管,他们就当作没发生。他们可精明了!简直比泥鳅还滑!”
      “我不知道,我当时都没注意。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侧转过头来,这下脸上却又没什么表情。
      “我大学刚毕业。不过是个半吊子,什么都没学到,平时就爱看一些娱乐小说,玩玩游戏什么的。”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两个老妇人从楼上下来,和蔼的向她点了点头,她也笑着点了点头。
      “我差不多也是这样。其实都是一样的嘛。不过那些小说写得越来越没意思了,看多了就觉得无聊,以前还是很喜欢看的。”她拿出手机习惯的看了下时间又放了回去,“你玩游戏吗?”
      “我大概不玩,因为我从来不在手机上玩。太小了,体验真的很差劲。玩游戏既然是为了体验,既不追求新鲜也不值得拿去消遣时间,为什么要顾此失彼呢。”他激动的样子像是等待着马上就能说出他对这一事物一整套的看法。
      “前面还好,后面确实没意思。哎呀,我忘了还有一个房间没打扫了。”她站起来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说,“你等一等啊,我马上弄完就下来,很快的。”
      她马上站起来灵活的跑上楼去,走到拐角的时候两只眼睛又注意的盯着地面跑下来。她黑色短外套下穿着夏季露出平整腰腹的小背心,下身是一条长长的、腿脚开叉的喇叭裤,穿黑色板鞋,束单马尾,有两绺头发分散垂在耳边垂到脸颊,眼睛不大但十分灵动,额头不宽,鼻子小巧,红润的脸上分布有一些小痘,身高打到双明的上嘴唇处。
      “我忘记拿钥匙了。”她眯细了眼睛甜蜜的笑着说,随后又轻快的跑回去。
      “我也来帮忙吧。顺便可以提前熟练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楼。
      “那你去拿洗好的床单和被套吧。就在右边的阳台上。”她手脚麻利的打开了靠楼梯边上的房间走进去。
      “这也不用多麻烦的。扫一下地,再用浸了消毒水的拖把拖一遍就好了。之后开门通通风,喷一点空气清洗剂,很简单的。”她站在房间里一边打扫一边对相隔着不远的双明说到。
      双明走进来配合着换好了床单和被套,一个不带阳台的小房间很快就打扫了干净。
      “你平时玩游戏吗?我有一个笔记本,基本都不怎么用,你没事可以拿去玩一玩的。”两人下了楼又一起回到那张小床上。双明感到非常的高兴,他难以自抑内心快乐的心情,这在自他离开学校以来还从未那么开心过。如果要问他以前什么时间有过那么高兴,他不一定敢回答真有那么一回事。
      “哦,我倒想到了。在你之前也有个男生的,他在旁边的学校读书,每天有时间都会过来工作的。”她回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脸上笑嘻嘻的说,“他每次都背着一个大书包,里面放着他的笔记本,从来没拿出来用过,一整天背来背去的。”她抬起一只手捂嘴偷笑了几声,一边表示不需要,同时把放在她手边一杯还没喝过的乳制水果饮料递给他。
      “这真是不好意思啊。等过两天我会还给你的。这附近好像是景区吧?来玩的人多不多啊。”
      “没事,不用的。人不算多,我和我朋友去那里玩过,没什么意思。”
      “那你平时做什么?不上班的话平时干什么呢?”
      “睡觉吧。我一回去就睡觉,反正也没事做。没事我就睡觉,从下午睡到晚上,晚上到第二天两点继续睡。”她说着眉头皱了一下,把手肘放在桌上摆弄起一个吊饰,“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可真烦啊,一天到晚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嘛,不就是吃饭睡觉玩一玩游戏吗。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他又不是我爸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多干什么。”
      “对的,每个人都需要自由。”
      “就是嘛,每天都问我,我休息的时候每天都要打二十几个电话。不见他过来看我一次,电话倒是打得勤快。”
      “哦,老板终于来了。他人挺好的,你给他说下吧,应该明天就能过来上班了。我终于能休息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懒洋洋的坐在小床上不肯起来。
      那是一个穿着干净随便的人,比双明高一头。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但据他自己说已经有三十几岁了。他先和满口抱怨的女生交流了一阵楼上一个过道里灯不亮的问题,叫他赶紧去修好,而且有一间晚上漏水,问他怎么办。
      等安排完要处理的事才和双明简单聊了聊,给他说明天就可以过来,等一会儿还可以开车顺便送他回去,没多久功夫马上又出去买修理材料去了。
      只剩他们两个人,双明又和她愉快的待了一个小时,眼见公共汽车就要到停运的时间,双明这才恋恋不舍的道了别,自己回去了。
      双明沿着路线走去站台,下午余留的阳光去势不减,周围各种声音仍然吵吵嚷嚷的,他却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轻快欣喜过。他美好的幻想着未来,那洒满天空憧憬的一角中没有她的身影——他甚至一出门就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一片光怪陆离的画面中全是对希望以及未知的明天深深的向往。
      11
      可是困顿的生活还得要继续。双明回去的当天,晚上就传来因为流行疾病要封锁小区的消息,他心里一顿,停下收拾行李,不怎么相信。可是第二天就证实了这一点,小区里开进来两辆白色划有十字的车辆,楼下的通道被锁了起来,街道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行人,路面上也没有轿车。
      他这时候也才想起来昨天没有要他们的联系方式,现在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安排会怎样了。
      他打开房门,楼道里安安静静的,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但也没多久人们就各自返回了家里,等着抢购安排的物资。
      在这段戒严管控的时间里,每一个早上人们按时下楼排队做筛查,接取生活用品,而每一个下午每一个晚上都让双明感到深深的震撼,看到了一幅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如果说在人们一般的印象中狼会忍不住在山边的高地上嗥叫,狗会在宠爱呵护他的主人面前摇头摆尾,那也不见得成千上万的人依照命令聚集在接近月亮的地方居然连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不会发出,整个城市沉寂无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想起自己隔壁有联排三个房间,对面有三个,出去过道像他这里这样的布局还有两处。平时楼上常常传出来小孩子蹦跳嬉笑的声音,楼下每天下午都有人拉二胡,晚上不知道哪里一直有叮叮当当伴随着宠物狗的叫声,隔壁的老妇人早晨起得很早,每天下午都在厨房做炖肉飘出诱人的香味。可是这一切在现在却全部销声匿迹了。他明明看到一栋栋楼房的阳台上有灯光在照耀,有人影在走动,但却离奇的听不到一丁点儿的声音。如果叫他看到某一房间里确实有人影闪动,走到那一间门前,门缝里有灯光,叫他推开这扇门,进去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在,那他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在双明这一栋居民楼有二十二层,每一层只算五户,一户里只算两人,这一栋楼里最少就有两百二十人,小区这一期里总共有八栋居民楼,就有上千人,而不远处像他这里这样的小区密密麻麻,计算出上万人轻而易举。
      但在这样一座人口密集的省会城市现在这时候楼房里却只有灯光和人影的动作,无风无云的辽阔夜空下同样是安静无声的城市。要是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误入这座城市,就算看见街道干净整洁,到处灯火辉煌,也要觉得这是一座空无一人的死城。
      这段时间持续了半个多月,期间他一直待在房间里,心里尽管不解但也获得了久违的安宁,能够没有任何负担的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够再多一点就好了。
      他放弃了等管控结束后再去那小旅舍的想法,而且受到启发,特意联系好了另一个旅馆的工作,等到什么时候结束管控,就什么时候直接过去那里面试。

      严密的控制直到十月份才结束,解放的当天早上他就到之前联络过的旅馆去了。一路上他听到了许多传闻,说有人跳楼,有人不听管教被抓了起来,还有人独自饿晕在了房间里直到一轮上访检查的过程中才被发现差点儿没命。而这些事情从来没在本地哪一个新闻里出现过,也没有任何一家报社或者媒体有发布过这样的内容,让听到的一些人大声斥骂这是谣言。
      双明按照地址找了过去,是一座建立在旅游景区旁高档小区里的精品酒店,这里许多楼房搁置了一段时间还在继续建立,但小区里已经有门卫和保安守卫了。他刚进来时几个女性正在小声礼貌的进行着谈话,脸上露出那种礼节性的微笑。一个职业打扮的女人接待了双明,据她说她是总公司里的会计,之前刚好到这里来审计资料,顺便给他进行面试。这里的大厅宽阔又辉煌,有着别墅式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屋顶和墙边闪动着金光;大厅的一边是呈波浪形木制的服务台,两个穿正装年龄不大的女性正坐在高脚凳上说说笑笑。大厅中间是正方形的观景假山和沙地,对过去另一面则是柔软的沙发,有三座围绕着铺了防水桌布的圆形玻璃小圆桌,左边推动对开的双边玻璃门就是宽阔的阳台,周围还有二十四小时巡逻的保安。
      这样一种氛围让双明感到不适应,对待女人的询问他有些紧张和拘束,面试完过后他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好。不过回去的路上他认为这没什么,他自己也确实不太喜欢那里的环境和气氛。
      可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回去等待通知的当晚就被告知可以去那儿开始工作了,先是为期三天的试岗期,然后又再是三个月的试用期,最后再正式录用,那时候才开始签订合同。这套严密的流程让他感到不明觉厉,不敢发出什么疑问。他考虑了一下——但主要是赚来的钱又快花完了,而新的工作一直都没有下落,他决定先去做三个月试试。
      第二天,双明打点好行李就搬了过去。那里有提供住宿的地方,是三楼一个原本放材料的仓库隔间,空气非常差,总是有一股油漆味。带领他熟悉工作流程的是这里的店长,其余的员工有四名,三个打扫房间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个和他轮换一人工作一天和双明差不多大的女生。这位店长只比双明大两岁,同样是上半年刚从大学毕业的人,按理说是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但她却长着一副又老成又奇怪的脸。她个子不高,经常披散着头发,两只眼睛小而凹陷进去,鼻梁因此显得很大,嘴巴开缝狭小,嘴唇很厚,一说起话就很特别的翘起来,脸部的皮肤粗糙而又狭长,眼袋很深,从鼻翼两边一直勾勒到嘴角有着深深的、明显的法令纹。常常看见她的表情除了阴郁和隐藏压抑下的不耐烦的愤怒,除此以外,全部都显得虚假又不真实,透出显而易见的敷衍神色。
      她做事独断专行,一定要求别人在任何一件小事上都必须听她的话,同时又真正对这些小事丝毫不感兴趣,很快就遗忘,往往作出和之前发出的命令截然相反的指示。这源于她对自身小小权力的傲慢,但她嘴里却说她是个很和善的人。当有人对她提出相反意见的时候,她总是充满了无奈的神色像是对一个无知的傻瓜说话那样,一个接着一个的向他提问,当她确实意识到别人说的有点道理她就立刻转变了思考的神色提出一些补充性的说明,好像她一开始就是认同别人的观点,现在不过是在更好的指导罢了。
      如果有人指出她现在和之前的命令完全违背,她立刻就会大发脾气,全部否认,并且辱骂提出的人脑子有毛病。她还说她管理松散,要求不严格,和同事相处十分友好。但是在检查房间的时候看见纸张的微末一角却像看见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一样又开始不自觉对人作出讥讽的反问,过后甚至要求不能看见地上有一根毛发为止。
      她情绪反复无常,做事没有一定的标准,双明最初吃了不少苦头,但都默默的忍受了下来。她严格的管理和严厉的态度让双明柔软的性格更加低下头去,双明最初一段时间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就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
      这个店长还自以为是个聪明剔透的人。她对小区里的保安说话颐指气使又装作善解人意;对朋友虚情假意又笑脸相迎;对服务台的员工作出宽宏大量的神色同时把她当作朋友;对新来的员工淡漠疏远有时却也偶尔问候两句;对打扫卫生的阿姨想要表现出不满但又弯弯绕绕的作出体贴和蔼的样子;对来检查的警长曲意逢迎不忘记提一提她是这里的管理人;对老板低声下气,正襟危坐,鞍前马后,极力想要说出一些具有建设性的建议。但所有这些却都不是她有意要那么做的,而是出自本能的、出自她本性的不自觉那么做的。总而言之,她不自觉的对什么样身份的人说什么样身份的话,想要做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做一个好评价的人,她希望她的价值就是希望别人看见她的价值。
      她是那样一种人,偏爱自己的意见觉得它就是真理,看待别的什么人她总是像看待过去某个时段的自己的一样,都是极不成熟,都是在思想和认识上极有偏颇不够全面的人,而她自己则正好相反。她的头脑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有益的思考但因为她现在的身份觉得自己已经懂得了整个社会。她从来不反省自己,不觉得会伤害到别人因为她做的事有理有据,合乎规矩,那么做甚至对别人的成长是有益的,她特别意识到这一点,视他人的仇恨化作无人可说的忧郁,自己就升华感动了自己。她还有意识的只说普通话,动作优雅但尽量表现得随便;对一些意外的小事她十分夸张的惊讶,嘴里说着“天呐!”;而如果有什么可爱的小动物,她一方面嫌弃它们在地上肮脏的跑来跑去,皱起忧郁的眉头不知道该不该直接把它抱起来,一方面尽说自己最喜欢小猫,还装模做样的哭着说她以前有一只小猫跑丢了。
      她浑身上下都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有时候走路会张开右手一扭一扭的走,和打扫的阿姨们经常亲切的询问她们打麻将的事情,不稍加注意说话的口音就会带上乡下人的语气。特别的是在她生病感冒的时候,她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沙发上一整天□□不止,这让双明想起来他好几年前过新年走亲访友的时候那个穿着打在脚踝上的松口丝袜躺在破烂沙发上脸上白白净净的老姨妈。
      和双明轮换着休息的是个天真活泼的女生,但她却不是一个愚钝的人,相反还很精明。她懂得利用自己的天真和活泼,每天都装作开心无所谓的大方模样,只是为了取悦那个店长,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给予她更多的宽容和友善,尽是一副可怜谨慎的模样。
      双明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差不多完全了解了这些,早就生出了辞职走人的想法。但是他又想到自己欠的债务,兜里所剩不多的钱财,他决定咬牙忍一忍,工作到三个月,等到新年再回去。
      他无法忍受这里的原因有很多:一是他受不了每次接待一个客人都要他站起来,弯腰,鞠躬,并且腆着笑脸问好。一是他总有一种感觉,每当有人来时,好像总是忽略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把他当成了一个什么物品。一是他越往后越感到这里的规矩模糊不清,全凭店长的意愿,而且随时都在变动,这不得不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最后却还是一无所知。最重要的还是他忍受不了这里虚伪的气氛,他完全无法理解这里的人为什么总是要浪费那么多的力量用到这种毫无意义,而且又丑恶又愚蠢的事情上,还表现得沾沾自喜,好像有人要他们表演得多好一样。
      他第二个月开始越来越讨厌那个店长。他记得当他休息的时候她矜持的教育着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见识没多大点儿,老是说社会黑暗,国家动荡的。他们说得多好听,一套一套的,好像真有那回事一样。”她掩起嘴娇笑着说,“还不是得靠上面把规矩定好,把国家管好,要不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还得了。”
      双明见她这副叫人厌恶的模样,忍不住对她说了一些官员的子女靠特权肆意羞辱民众,一些明目张胆扭曲事实过后却安然无恙的新闻。她转过头来轻蔑的看了双明一眼,说:“国家有国家自己的安排,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国家层面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见你交一分税,让你安安生生活着就不错了,你还想管登月火箭建造的进度怎么样?”
      于是双明又对她说社会道德,精神追求,思想信仰之类的话,说到人的灵魂和对梦想愿望的热爱之情。他还没说完,对面两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店长又表露出看傻子般的无奈神色,说:“你还信这个啊?那我们可没什么好说的了。”
      双明不服输的又提出一些报道出来不公平的丑恶事实,她回答说:“哪里有那么多不公平哟,你说的那些事能有多少?我知道,你是在手机上看到的对吧?哎呀,可是你也不看看,那样一个话题才多少人浏览谈论?才多少人知道,才多少人支持啊?可是我们国家又有多少人啊?一个才几千几万人的话题,随便扔到哪个地方连点浪花都翻不起来。你也只是看到那一点而已,所以才觉得到处都是坏事啊,恶事啊什么的,现实哪里有那么多哟。”她换了个姿势,躺在柔软的沙发上,两只手惬意的搭在胳膊上,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现在的年轻人呐。我跟你说,少上网,多做事。网络上都是一些拿得出来的事情才报道,分散到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地方,也就零星雨点大的事罢了。可是你一旦天天盯着它看,你就觉得到处都不好,哪里都有问题。你这就是自讨苦吃嘛,还是有句话说得好。现在的人呐,就是想的多,做得少,一点都不实际,好像他们想什么就是什么咯,真是想得美呢!”
      这个酒店里面的人还都有一种模范员工的自觉,宁愿牺牲自己应得的利益也不敢违背和损害公司的规定。而像他们那样的自觉却不是通过一系列系统性的培训,也不是因为工作本身的需要,更不是谁要求他们那么做,也没有什么人教会他们的,而是根据一个人自然的成长,他们也自然而然的习得的。这样的自觉就在于把自己放得很低,而把别的人抬得很高,不让自己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具有权力意志的自然人,而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奴隶,把有权势的人当作老爷,并且连见到他们都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不敢正眼看别人。他们还把老爷订的规矩当作一切不可违背的真理,不容许自己,也不容许别的人侮辱反对它。
      在酒店里负责打扫的总共有三人,同样是两个一起轮换着工作,另一个人就可以休息。有一天其中一人得了重感冒,连下床都困难重重,想要请假休息几天,但是管理人说:“没问题,你找到接替你打扫休假那几天的人就可以。”而听她那么说,这个得了病的人也丝毫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本来就该这样。
      双明没有在这里待满三个月,他再也无法忍受在这种环境下继续生活下去了。于是他先在外面找到一个便宜的租房,把东西搬了过去,给那位店长提交了辞职申请。店长的话让他不出所料,她说紧急离职要被扣罚工资,她完全不偏不倚,只按规矩办事。双明开始没有回应,下来后查了下劳动法律的条文,之后指责她超过一个月没有签订劳动合同,而且约定了两次试用期,要她赔付两倍工资——说来也好笑,当他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踏实,感到心虚和不安,好像这些话的内容比不得公司规定的内容,是他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杜撰后又抄来瞎编的。
      两个人就在大厅里吵了起来,双明极力给她说什么劳动法律条文,她勃然大怒,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并且完全嗤之以鼻。她说:“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了你工作满三个月再考虑要不要继续工作。我遂了你的愿,好心为你着想,所以才让你决定要继续工作再签合同的。你现在反悔,我都没说什么。要是你好歹提前几天辞职,我都不扣你工资了。你倒想得美,还想要两倍工资?你做梦去吧!”
      双明叫她冷静一点,他说争端在两人之间解决不了那就去劳动部门解决嘛,这没有什么,没必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可是她不依不挠,觉得自己受了骗上了当,平白蒙受了委屈,她愤怒地说:“你去啊,随便你去,我按照公司的规定做事,我还真想不出来我能有什么错。你背后有劳动部门就了不起了?我背后还有公司呢!随便你去!”
      双明一直忍受着她的情绪,这时候也终于对她说:“你懂点法律吧!”
      “哎呀!我不懂。哎呀!我一点都不懂啊,我什么都不懂。”她因为双明总是和气和忍让的态度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的离开了大厅,而且催促双明让他赶紧去举报投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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