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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疏帘犹是隔年垂 ...

  •   这儿一定是冥府。
      承云快步跨出房门,而玉然仍在面对着画布出神。四周是一片花园,他有些气馁,冥府这么大,到哪里去找她呢?
      承云感到身体一阵晕眩,可顾不了这些,他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向前。花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承云来到一间屋宇前,几个持戈卫士走过,承云急忙躲到房梁边。
      屋里没有人。承云壮着胆走了进去。里面竟然设着一个香坛,香坛前是一幅画。承云走到画前,霎时停止了呼吸。
      黄绢色的宣纸上,女子盈盈而立。明亮的眸光脉脉含情,如同要从画中走下。承云痴立良久,喃喃道:“碧妍……”
      无法形容她给他的震撼,相见虽不过三次,可她已牢牢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人鬼殊途,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切恍若身不由己,即使明知枉然,也忍不住想要去寻找。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声轻幽的叹息。承云回过头来,却看见阎琴桢立在他身后。
      “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
      阎琴桢面色复杂地看了看他,终于道:“你还是没法忘掉。”
      “忘掉什么?”
      “前世。”阎琴桢的头发扎了起来,衣衫也与寻常少妇无异。但她站在那儿,却给人无形中的压力。
      “前世?”
      “你想见她吗?”
      承云犹豫了一下,道:“想。”
      阎琴桢道:“这是冥王府。你从这个花园向北,到了天香坊后向东,然后顺着忘川就可以到奈何桥了。今天碧妍会和玄音一起转世,你快些去吧,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承云听了个大概,欲要问时,阎琴桢已经不见了。承云只觉她还在屋子的某一处看着他,他看向香案,阎琴桢的身子虽已化为影子,但也忍不住一颤。他的眼神或许不是如她所想,但会是什么含意呢?她克制着自己,但她下意识觉得这次会面或许会带来什么不应有的东西。这时承云回过头,走出了屋子。
      屋前的匾额上书着“忆妍轩”,匾边雕饰着精致的花纹,却也掩不去其中的无限落寞。从屋外忽然响起了娇柔的女子声音。阎琴桢向外看去,只见一个二八女子焦急地边呼唤着边向这边跑来。
      “承云,承云……”
      这声音,这不是宣儿么?阎琴桢心中大喜,慌忙跑出来,呼唤道:“宣儿、宣儿——”
      玉然正跑着,忽然感觉被人抱住,衣襟也湿了,一颗颗晶莹的液体溶入她的身体里。玉然看见那影子越来越浓,渐渐变成一个女子的形影。怀抱也越来越温暖,像是——母亲。她忽然响起远在京都的母亲,她对她的宠溺于关怀。
      察觉到她的茫然。阎琴桢捧着她的脸,又哭又笑道:“宣儿,叫娘啊。”
      “不。”玉然挣开她,“你不是我娘。”
      “宣儿……”
      玉然看见她伤痛欲绝的眼神,喃喃道:“难道我前世真的是宣儿,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记得。”
      她的眼角忽然看见了一抹阴冷的目光,抬头看去,正是冥王站在花丛一角。欲要说话,义父二字却始终卡在咽喉说不出来。而阎琴桢还浑然不觉地抱着她,不肯放开。
      冥王走近了。望着阎琴桢冷冷道:“你果然还没转世。”
      阎琴桢猛地一惊,身子飘起来,就把玉然挡在了身后。
      冥王道:“还愿坊的颜娘子就是你吧。”
      “不错。前世你欠我的,一定会让你加倍偿还。”
      冥王的眼神更加阴冷:“那就要看你拿不拿得回来!”说罢身形一变。阎琴桢抱着玉然退后到屋梁边。冥王右手抓住她的手腕,阎琴桢褪去身形,霎时变成幽暗的影,手腕穿过冥王的手脱出身来。另一手从袖中扯出一段白绫,护在周身。
      冥王冷笑道:“今日我就看看你玄天绫的厉害。”
      阎琴桢料想冥王不会伤害玉然,便把她放在石椅上。冥王不待她歇息,嘴唇微动,便从地底发出湖蓝色的水光。看着水阵将要布好,阎琴桢飞身向天,落在了屋檐上。冥王低斥几声,便有水雾弥上屋檐。阎琴桢甩开白绫向冥王击去。
      冥王身子向后躲开白绫,左掌灵光闪过,在他手心化为一支短剑。原已及地的白绫忽然腾空而起,向他卷来。冥王疾步跳开,白绫在原先冥王站的地方环了一圈后,又向他击来。冥王举剑相迎。
      那白绫却恍有灵性,在空中流转几回躲过刀剑,仍向他追去。冥王叱骂一声,短刀离手。白绫避开刀刃,却恰好迎上承云的剑锋,从中央一分为二。冥王松了一口气,没料到那两段白绫互相重叠成一条,虽只剩半尺长,却比原先更灵巧难攻。白绫步步紧逼,冥王被逼退到石栏杆前。冥王手中使剑,口里却也咒语不停。一时水阵布好,一堵水墙从地面浮起,挡住了白绫。阎琴桢急欲收回白绫,天上却又出现几条水幕挡住白绫去路。阎琴桢飞身而起,但整个屋宇已被水墙包围。
      阎琴桢情知今日不可能胜过他,向玉然看了几眼,从袖中拿出一把五彩的镜子。镜子慢慢变大,水幕被从镜子里射出的彩芒逼退,阎琴桢纵身跳入镜中。镜子再次缩小,终于化作一个黑点不见了。冥王心中却知这是十大神兵中的暝圆镜,不由多了几分忌惮。收回水阵再向四周看去,玉然双目紧闭躺在石椅边上。冥王这才想起玉然在冥府呆得太久阴气过重,遂抱起她往人间而去。

      承云按着阎琴桢所说,从花园向北行去,一路避过侍卫,也不知行了多少时辰方看见一个高大的围墙。那围墙本是为防止鬼魂闯入王府而设,所以承云虽费了好些工夫才翻过围墙,但也没被围墙里设得符印伤害。
      翻过围墙,四周渐渐喧闹起来。接着便来到一条长长的街坊,便是冥府的街市了。承云穿过街市,向一个闲步得老人问到天香坊的去路,老人指了指面前的小街道:“这儿就是。”眼前的街道十分狭窄,承云不由疑虑道:“这儿真是天香坊?”
      老人摇着手杖走了,这时街前一阵鼓声,所有正在喧哗的人都退在了道路两旁。不一会儿,一队车轿行过,轿子没有人抬,只是飘在半空中。忽然传来一股脂粉香气,一只素手挑起车轿。承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宫装美人凝眉眺望。车轿继而远去,承云向旁边的行人问道:“那个女子是谁?”
      “那是还愿坊的青娘子。”
      “什么是还愿坊?”
      “你是新死的吧。”
      承云呆了一下,应道:“是啊。”
      “‘还愿坊’即是‘还怨坊’,由几个女子建立。她们因前世受到了冤屈而立誓报仇,一般鬼魂都不敢触犯她们。因为到还愿坊必须通过这条街,而她们落下的脂粉常常氲在地面积日不化,所以这里也就得了天香这个名字。”
      承云谢过,向东继续行走。不一会儿,就见一条大江横在眼前。承云识得这就是忘川,心中多了几分信心,不由加快了脚步,顺着忘川的河岸向下游行去。

      独坐妆台,璧雨湿透东墙,窗户上一阵叮咚声响,如弹琴瑟,却又杂乱无章。
      爱煞雨之幽、雨之凄、雨之乱。妆台听雨,铜镜间一片蒙蒙的葚绿。翡翠鸢挑凤梳,在指尖滑出一条条青红颜色,这颜色却是虚伪的,只为告示她的疼痛,于她的身体只不过是颜料的印痕罢了。
      冥府里没有光。那么,她所看见的究竟是什么?连这镜中人也只不过是幻影,那世间还有没有真实可寻?那她一百年所灼灼追寻的是否本亦如泡影?
      碧妍放下梳子,举步走出外庭。
      依旧是木质古朴的屋子,桌上只有二三瓷器,桌边是一个宽大的摇椅。
      碧妍立在门口,轻声道:“玄音。我要去奈何桥。”
      “什么?”原本懒洋洋靠着的男子受了一惊,“你要转世?”
      “是。”
      玄音疑道:“案子不是还没有结吗?”
      “父亲、哥哥早已转世,红尘漫漫,怕是找不到了。我也不想再固执下去。你呢?”
      玄音想了想,道:“我原本也是陪你留在这儿,既然你已经想通了,我和你一起转世吧。”
      “谢谢。”
      “但……”玄音忽然想起了什么,“转世后你还会认识我吗?”
      碧妍道:“你怎么糊涂了,转世时都要喝过孟婆汤,自然不会再认识你了。”
      玄音道:“我不转世了,你也不要转世。我们这样一起呆在冥府不也很好吗?”
      “玄音。”碧妍道,“我想,忘记。”
      “忘记什么?”
      “你不明白。”碧妍轻叹一声,忽而一阵失落。绕过他,回到里屋。檀木色的床上钩着雕花的银钩。一切,恍如人间。碧妍靠在床上,想起了一百年前的种种事因。十六岁时和玄音定亲,第二日父亲却被人用剪刀刺死。平日优待的丫鬟锦怜死死咬定她是凶手,连哥哥也叱骂她杀死了父亲,累得她自缢闺房。这冤屈如何能诉?一百一十一年了,她一直在人间冥府四处奔波,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又能如何?人世变迁,白骨枯朽,当年血债是再也清不了了。却又无法遗忘那种种屈辱,记忆束缚了她一百多年,她已是不堪重负。
      屋外,玄音心中一阵黯然,忽然想起了什么,飘进里屋道:“我们去找月老,这样来世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碧妍的一半脸庞被纱帐遮住,剩下的一半眸色阴晴难定。“一切既有缘,何必固执?”
      “你这么想离开我?”
      “玄音。”碧妍叹道,“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可……”
      “碧妍,你不可以这样。”玄音伤感道,“难道这一百年的相随相伴,你就可以如此轻易放下吗?”

      奈何桥静静地立在眼前,冥府里没有呼吸,只有阴沉幽冷的天幕。奈何桥下,忘川水涌流不息,从人间射来的光亮灼烧着碧妍的身体。玄音帮她撑起伞,在光口处护住她。
      碧妍微微一笑,握住玄音撑着伞的手。玄音手心一暖,只见碧妍的手穿过他的手亦执住伞柄。鬼魂没有实际的躯体,虽然可以用灵力持起一些事物,但鬼魂之间终究无法相互触摸。碧妍这一握便如同执住他的手,玄音心下欢喜,又听碧妍道:“或许来生有缘,我们还可以相见。”
      二人眸光相触良久,方一齐走上奈何桥。走到桥的中央,桥心高拱,便可见冥府皆在脚下。只是这一切都将离她远去。
      碧妍正在出神,忽听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呼喊声。
      “碧妍。”
      碧妍回过头,来人一袭白衣,含笑站在她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碧妍认出眼前之人正是洺城知府孟承云,不由惊道。
      “我到处找不到你,正巧到了冥府,我想你应该在这儿。”
      “你来做什么?找我吗?”
      承云道:“我既然已经决意接案,就一定要查清。”
      “你真是来助她查案的?”
      承云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玄音,道:“你是……”
      “他是我朋友。”碧妍道。
      听得“朋友”二字,玄音微微侧目看向碧妍,碧妍避开他的目光。玄音又转向承云,道:“听碧妍说你们人间的官吏一个个都分不清是非黑白。陈年旧案的,孟大人肯接,你可真是好心呐。”
      承云见他语气中充满敌意,便道:“不管你怎么说,我无愧于心。”
      碧妍心下着恼,道:“你不必理会他。”
      承云对碧妍道:“我想来找你父亲,或许他知道其中真相。”
      “迟了,太迟了。”玄音冷笑道,“岳父大人早就转世,孟婆汤也不知喝过几回。否则,哪还用得着你们这帮没有用的大人查案?”
      “玄音!”碧妍叱道,“不得无理。”
      玄音默然,心中暗恨刚才碧妍的柔情被承云破坏。但不管怎样,毕竟承云是一片好心,遂也未再出恶言。碧妍从袖中拿出一个玉铃道:“你的魂魄不能在冥府停留太久。这是往生铃,你拿着这个穿过奈何桥返回人间,孟婆不会为难你。今晚子时你在我房里摇响往生铃,我自会来找你。”
      承云接过。只见玉光明澈纯洁,玉色饱满润泽,外形优美典雅,线条婉转流畅。玄音在一旁道:“这可是她的身体,你千万别损坏了。”承云惊讶地看向碧妍,碧妍微笑不语。

      “大人体内阴气郁积,可是有什么长年落下的病根?”
      “大人从前并未生过大病。”
      “大人是不是受了什么惊吓忽然昏迷?”
      “刚才大人去门口接秦姑娘,不知怎么二人一齐昏倒了。秦姑娘已经醒了,但是什么也不肯说。”
      “哦。”大夫想了想,道,“大人可是因公务繁忙而忧虑过度?”
      “大人向来处事豁达。”
      大夫长叹一声,道:“还请令请高明吧。”于是未开药方便匆匆离去。
      “顺宜。”承云睁开眼,轻唤一声。此时顺宜正打算另请大夫,听闻承云叫唤,浑身一震,大喜道:“大人。”
      承云吁了口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到酉时。”
      承云放松下来,这才觉得全身干涩无比,用目光示意顺宜到了杯水,倚在床上一口饮尽。方缓气道:“一个时辰后,务必叫醒我。”

      有这么一个人,愿意为还她清白而接过已经无法再澄清的案子。有这么一个人,甘愿为她而冒生命危险闯入冥府。若不是恰好遇见,她甚至不敢想象他一个人在茫茫冥府因阳力枯竭而死去,况且他若是被鬼卒杀害,便又是一场冤案了。他是这样的温暖,应只存在于阳光充满的人间,而她,恰是如此的阴寒。
      坐在妆台前,有多久没有如此细致地看过自己?只是铜镜中没有光,屋内没有光,靠灵力散发的微亮形成一束清丽的雪点,月白色长衫衣袖落至臂弯,手腕微动,指尖捻着玉兰花簪,发髻横斜欲散将散。
      正是人瞧影、影瞧人,想看两不厌。正是人憔悴、影憔悴,且与共相怜。
      欲会何人?原本平静的心无端泛起一阵缠绵的涟漪。那些抑制了一百多年的事物似乎又活了过来,一点一点地灼烧着她。恐惧再次浮上心头,忽然捂住心口,竟似乎听见了声声跳动。而玉兰花簪不经意间插入心口,一点一点穿过她那有些透明的身体。
      她的身驱是早已灰飞烟灭了的,而她还活着。
      冥府的鬼魂呵。

      承云闭上眸子,昏昏沉沉地睡去,又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看见一个身影。无法忘怀。她的笑靥,清丽如雨中的海棠,遥远如云中的幻形,莫测如飞雾里的花影,又如涓涓泉流若即若离。
      承云不禁轻轻道:“碧妍,我……”
      忽而从天外传来阵阵铃声,那身影霎时碎成千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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