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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回廊一寸相思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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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云回到房中,却也无心睡觉,思及方才玉然的情形,又觉不知说错了什么,惹她如此伤感。
在床上辗转几回,披衣而起。也不唤侍女,自己点燃烛台批阅文案。正写了几个字,忽然想起早晨在南桥边的经历,既觉诡异惊讶又有几分好奇。一时便把玉然的事抛在脑后。
“元德十五腊月日,正是南桥新骨时。”承云低声吟哦几遍。想到,看那女子情形似是受到了什么冤屈,衙门里既然有案件卷宗,或许能查出什么。于是高声道,“顺宜。”
顺宜是承云的贴身差官,闻得召唤,推门进来道:“大人,有何吩咐。”
承云道:“你把元德十五年的卷宗全拿来。”
“元德十五年?”顺宜一惊。此时正是元光四年,距离元德十五年已有一百一十一年。
但承云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顺宜按照他说的做。
夜愈来愈深,承云感到了几分寒意。风从窗子侵袭而入,窗帘呼呼作响。承云欲去关窗,站起身来又想起了什么,持笔又在文案上添了几句。正在这时门开了,顺宜把卷宗放在外间的桌上,道:“大人。元德十五年的卷宗全在这儿了。”
承云搁下笔,起身走到外间。外间十分空荡,窗边八角形的红木桌透着些许寂寥清冷之意。承云顺手拿起几本卷宗,待翻开,才发觉自己竟然全无头绪。
看见顺宜还站在一边。顺宜以为他心中不喜,便悄悄向门边靠去。却听承云道:“你长在洺城吧。”
顺宜愕然道:“啊,是。”
“你可知昨天去过的那个墓里葬着谁?”
“小的不知。”
承云皱了皱眉,忽而想起碑上刻着的“周氏碧妍之墓”。便道:“这里有姓周的人家吗?”
“小的不知。”
承云道:“你仔细想想。应该是元德十五年。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案子?”
“是了。”叫顺宜的差官恍然道,“是有一桩案子,不过小的也是听人口传。恐不能尽信…… ”
“什么案子?”
“据说很久前有一户人家。好像姓,周?”顺宜看了看承云。承云点头道:“然后呢?”
“那时周家还是这儿极有声望的大户人家。周老爷有一子一女,周公子行事荒唐,偏那小姐却很是贤惠。一日不知怎的,周小姐忽然发了狂,在夜里竟拿剪刀刺死了周老爷。第二天周公子就来公堂告妹妹,周小姐被按律缢死……”
“那周小姐怎生称呼?”
“周碧妍。”
“周碧妍。”承云喃喃念了几句,道,“是了。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腊月中旬吧。”
“可曾下雪?”
“不曾。”顺宜道,“奇怪的是周小姐至死也没有认罪。”
“原来冤案并不都比窦娥赤日飞雪。”承云知此案疑点甚多,不禁道。
“大人怎知是冤案?”
承云一怔。心中却浮现起那个神秘女子。因卷宗都是按月记载。承云抽出最后一本。没翻多久,四个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孽女拭父!
承云翻到案子末端,只见上面写着:周氏碧妍缢死,葬尸南桥。
元德十五腊月日,正是南桥新骨时。神秘女子留下的十四个字竟指的是这桩案子。承云放下卷宗,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一串清脆而微弱的铃声在走廊的另一端响起,由远至近。
铃声悦耳,却又仿佛什么美好的事物将碎未碎之音,把一点怜惜悄然摇进人的心智里去。
可是官吏呢?卫兵呢?那个摇铃的人又怎能如此张狂地走进来?
铃声近了,半掩着的门豁然大开。承云浑身一震,只见朱漆红底的门前,月白色长衫隐现,微黄的油纸伞遮住面容,女子立在门槛后,并没有跨入屋中。承云循着铃声看去。只见在长裙褶皱处,女子右手持一玉铃,衣袖遮住手腕,手指冷冷地发白。如若不是那把油纸伞,她便俨然如一个闺中闲步的少女。然而目光自伞间射出,在他的脸上浮动。那不是一个二八少女应有的羞涩,甚至让他感到几分阴寒。
“大人。”声音冷漠而有礼。女子略一侧身站定,身形虽瘦削,但自有一种凛然之气。如不可堪折的早梅,傲雪自芬芳。
“你是,怎么进来的?”
油纸伞绕伞轴转了转。女子并未回答,朱唇轻启,却道:“接案么?”
承云迟疑半晌,方道:“只是当年拭父的女子已死去了一百多年,无从对证。况且……”
女子再没有言语,悠然转身,迈步离去。没有埋怨,没有斥责,已没有一丝的惊讶。仿佛本因如此,并不抱有任何希望。长廊间划过一缕暗愁,望着女子略显萧瑟的身影,承云脱口而出:“请等等——”
女子并未回身,油纸伞轻靠在肩头,她用一种不能辨明的语气,或轻谬或是自嘲道:“你无需自责。一百多年了,四十多位官员,无人愿意接案。” 明眸扫过“明镜高悬”、“公义为民”的横匾。她轻笑道:“这案子,不结也罢。”
承云心下大惊,道:“你是——”
“碧色幽香冷,妍梦葬南桥。”
长廊内寂无世声息,如她所来一般离奇的离去。承云素来不信鬼神,此时心头也不免一阵寒意。回身见顺宜愕然呆立,便唤道:“顺宜。”
“啊。在。”
“你可知周公子还来怎样了?”
顺宜道:“周小姐自缢后他便再无消息。另有一户姓孟的人家把周府买了去……”
“孟?”承云一怔。
淡红色的丝绢平铺在案上,墨绿色的砚台边闲靠支笔。玉然侧坐在案几旁的摇椅上,一手撑着下颚,闭目冥思,手指却在案上乱画,不经意间触到颜料,满指甲的翡翠色。
丫鬟盈儿推门进来,道:“小姐。别总是坐着,出去走走吧。”
玉然睁开眼,淡笑道:“你又想去哪儿?”
盈儿走进前,笑道:“听说从京中来了个戏班,唱得可好了。”
“戏班?”玉然站起身,喜道,“好,我们看看去。”
西铭戏庄前车来车往,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唱腔悠长,宛如梦境仙语。伴乐声调又转,听得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玉然正低头品茶,听言此句猛地向台上看去,只见台上戏子一双妙目正紧盯着戏台上摆着的用红绸扎成的牡丹。玉然一步留神,手中的茶便倾了出来。茶水滚烫,玉然只觉衣里隐隐作疼,手摸向袖中,这才记起帕子放在案上了。但看见盈儿正在专心看戏,便悄声推出包厢。
经过长廊向楼梯走去,忽听右侧包厢里有人说道:“孟大人当真昏过去了?”
又一人道:“怎么不是?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整个人顺着墓碑就跌坐在地上,不醒人事。当时我们都是六神无主,没想到,还有更奇的事呢。”
玉然顿下脚步向包厢中看去,只见几个官吏模样的人聚在一起。又听居中一人道:“这时四周都是旷野,阴森得可怕。我们正要去扶孟大人,忽然听到一串铃声。那铃声虽似寻常,但我们听后心内却寒意顿生。接着,便从墓碑后转出了一位天仙般的小姐。”
众人听得入神。有人问道:“难道是鬼魅?她长得什么样子?”
那人道:“我们吃了一惊,哪里还敢去看她的面容?她一直背对着我们,只是那一举一态就如同天仙下凡,还未看清楚心内就已先自愧形惭起来……”
玉然向包厢前移近两步,还欲再往下听。忽然耳边有人轻唤。“秦小姐。”
玉然回过头,看见一玉面公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正是晖州富商之子贾仲文。玉然这才发觉自己的窃听行为被发现,面上不由讪讪地发热。
贾仲文装作不以为意道:“前些天我刚去过秦府,秦大人说小姐不在家,我还有几分疑惑,没想到小姐竟到洺城来了。不知小姐在这里——做什么?”
玉然道:“也没什么,随便逛逛罢了。”
贾仲文道:“小姐一直在家,出来走走也好。小姐一个人来的吗?”
“只带了名丫鬟。”
贾仲文道:“小姐住在哪家客栈?”
玉然皱了皱眉。贾仲文道:“我只是觉得小姐住在客栈里不安全。我在洺城恰好有处宅子。小姐若不嫌弃,就搬到我那儿住吧。”
玉然道:“贾公子费心了。我在客栈住得习惯,就不烦劳公子了。”
贾仲文见玉然面色沉郁,便扯开话题道:“小姐今天看了什么戏?”
玉然道:“我刚来,只看了《牡丹亭》半折《惊梦》。”
贾仲文道:“小姐在家也常看戏吗?我看见秦府院子里有一个小戏台。”
“有时看。”玉然道,“你去我家后院做什么?”
贾仲文一怔,道:“我找秦大人有些事,一起在后院里走了走。原期望见到小姐……”
玉然自知父亲与这些商贾没什么来往,贾仲文也是她在灯会上偶然认识的,不由心中有几分疑惑。
贾仲文又道:“小姐现在要去哪里?”
玉然这才想起方才出来的目的,答道:“刚才茶水污了衣裳,想回去换一件。”
贾仲文道:“对面是我家稠庄,不如就去那里换一件吧。”
玉然道:“这怎么行?前月我过生日你就送了我好些绸布。”
贾仲文道:“小姐是专程来看戏的?”
“是的。”
贾仲文道:“此时正唱到妙处,这时回去岂不遗憾?去我那儿换好回来还可以赶上唱《冥判》一折。”
玉然原正惋惜会错过《寻梦》、《写真》等折,言既及此,便不再推辞,和贾仲文一齐下楼去了。
玉然在稠庄内的厢房里坐着,不一会儿,便有侍女送来几套衣裳。衣裳虽然华美但也裁减有度,既明丽但也不失大家风范。玉然感他细心,便挑了件桃红色的涟漪云纹裙换了。
换完衣裙下楼,贾仲文已在客厅等候多时。侍女奉上茶点,玉然辞道:“不坐了,我该去戏院了。”
贾仲文道:“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起身一齐走出稠庄,刚到戏院门口,就见一众人急急奔出,贾仲文拦住一个打杂的小戏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里面有两群人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还把椅子扔下去砸伤了沈老板。”
沈老板就是《牡丹亭》中柳梦梅的扮演者,玉然道:“戏还能唱吗?”
戏子道:“里面正乱着,我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玉然看见盈儿从戏院里跑出来,忙向她招手示意。盈儿满脸惶急,看见玉然几乎眼泪也落了下来,半怨半喜道:“小姐你去哪儿了?盈儿找遍了整个戏院,还以为小姐失踪了。”
玉然心下歉然,抚慰几句。贾仲文道:“听说河边莲花已开,既然看不成戏,不如一同赏花。”
玉然还在犹豫,盈儿却道:“今日天色正宜赏花,小姐早去早回便是。”
“但是他……”
盈儿知她顾虑承云,便道:“小姐去吧。盈儿先回去,不会有事的。”
玉然回到明□□时已是傍晚,因已入夜,玉然让丫鬟不要惊扰到别人,自己持灯回到房中。轻掩上门,褪去坎肩,这才发觉房中还有一人。仔细一看,却是盈儿伏在案上睡着了。
玉然连忙去摇醒她:“这样会着凉的,去床上睡吧……”
盈儿清醒过来,原本烦怒梦被惊醒,看清是玉然,吃了一惊,未待她说完便责道:“小姐怎么才回来?”
玉然道:“我们在赏歆亭坐了会儿,叙了叙话儿,不觉就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盈儿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道:“夫人来信了。”
玉然急忙接过。信封早已拆开,玉然知盈儿已经看过,又见她如此情形,不详之感顿生,刚才游湖感春之情顿无,疑虑愈重,拿信纸的手竟有些颤抖。一眼看下,不由惊道:“什么?贾公子来提亲了?”想起在戏院前的对答,不由想到,怪不得他会到她家去,又庆幸自己不在,父亲也没明确答应。
盈儿道:“当初小姐要来见孟公子,夫人好不容易才答应帮我们到洺城。如今已过月余,小姐还没回去。一定是老爷追问,夫人才不得不说的。”
玉然握着信笺,两眼呆滞。盈儿推了推她道:“小姐若是中意孟公子,就快些回复夫人,让老爷把这事定了吧,若不中意,贾公子待小姐也是好的。”
玉然想了半晌,道:“我不知道。”
盈儿忽然笑道:“盈儿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孟公子,盈儿骗他说和小姐走散了,小姐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心急。”
“你真是,”玉然道,“后来呢?”
盈儿道:“盈儿看他对小姐真是一片真心,就告诉他了。”
“他有没有责怪你?”
“没有。”
玉然撇过头微微一笑,盈儿盯着她,轻轻道:“小姐认为呢?”
玉然脸上发烧,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道:“他睡了吗?”
“没有。”盈儿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小姐,你说奇不奇怪。小姐你回来前没多久,孟公子刚从衙门回来,饭也没吃,突然说他有公事要办,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玉然奇道:“什么公事呀?”
盈儿道:“听顺宜说是很久以前的一桩案子,我也没多问。”
玉然靠着床沿坐下,盈儿醒悟过来,道:“我真是。小姐玩了一整天,一定乏了,我去打水来。”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先回去睡吧,过会儿我让小丫头帮我打水。”
“那盈儿回房了。”
玉然点了点头道:“今天辛苦你了。”盈儿推门出去,再重新掩上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玉然只觉心里闷得难受。从床上站起身,只见风吹动窗帘,屋子里更加冷寂凄清。案上的那块丝帕因方才盈儿趴在上面而有些皱了。睡意全无,心绪似乎有些乱,忽而想起在戏院里听到的戏词,不由吟哦出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曲吟罢,见案头有笔,微沾墨汁,便欲将词记在帕子上。左手掖住右边衣袖,右手斜持笔杆。临笔时却心念一转,不禁轻抬笔尖,尔后慢慢写下了第一句:
蒹葭漾漾芦花荡。
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芦花,这样深、这样美、这样纯,随风轻轻摇曳。芦花之间,应也有一叶小舟。芦花中的小舟,小舟半掩在芦花间,不经意时,缓缓驶出,是怎样一幅美妙景致。于是又写道:
越女持桨载客行。
“山有木兮木有兮,身悦君兮君不知。”越女清越的歌声在她的脑海里化为一声长叹,暗暗的愁绪幽幽地席卷而来,脸颊不知什么时候红了。玉然提笔写道:
涟漪轻舞悄风影。
“影”字写毕,脑海中却不由涌出一句:越人歌中是谁情?她思忖半晌,笔终于没有落下。呆立良久,方写道:
有缘相逢不相知。
这一句字迹竟十分零乱草率。玉然没有半分睡意,久久地立在案前。树丛间一阵风声,窗帘抖动,帕子被风吹起尔后徐徐落下,一半搭在玉然的头上,一半却落在她的肩上。
鲜红的丝帕如血色,衣裳似桃花红颜面,发上未被丝帕盖住的一侧斜插出一支朱红杜鹃宝簪,远远看去,像什么却又缺了什么。
风停了。明月半隐,帕子半偏,影子半斜。
承云早知自家在此地有一处府邸,却从未去过。不一会儿 ,轿子已到府门。门前匾上书着“忆颜轩”三个大字,字迹十分草率,可见写字的人心绪不安。
庭院早已衰败,几个婢女小厮前来迎接。其中管事却是个唤作谢璟的年轻女子。看见承云专注于匾书。解释道:“这是孟溟渊老爷亲书。”
众人穿过正堂来到后院。庭院虽小却布置十分精致。绕过假山,只见一处小宅临湖而立。
承云向小宅走去。谢璟劝道:“公子,这里不吉利。我们去别处吧。”
承云沉吟一下,“不解”道:“有什么不吉利的?只要没死过人。别的有什么打紧?”
谢璟道:“不瞒公子。这里当真死过人。”
承云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道:“死人死矣,早就骨化清风肉化泥。亏你们这么多人,竟这么胆小。”
说话间已到了小宅前。只见门窗紧闭,门前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承云道:“这么好的一处宅子封着可惜。把锁打开吧。”
“公子不可。”谢璟道:“这里闹鬼!”
承云道:“我素来不信鬼神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