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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落尽梨花月又西 ...

  •   十年的光阴缓缓流过,虽然他们的面容一如往昔,那一分倦怠还是从心头渐渐浮上。十年的沉浮,终于叫承云体会了官场的羁缚无奈。他索性辞了官,与玉然在抚苎城买了处宅子,安定下来。
      抚苎虽小,但也算山青水秀景色怡人,便如同天子脚下的世外桃源,从纷繁的世事中走出,别有一番轻松爽利。
      既已告别了纷争,登山赏景之余承云便潜心读书。屋内不焚香,自有墨香在。常常过了三更,才熄灯而眠。
      转眼又过了月余,朔月将望,到了二月十五。这天承云正在看书,玉然端着盘子轻轻叩开房门,将茶盏放在桌案上。
      这动作再熟悉不过了。承云照例道,“谢谢。”
      玉然却没有走,看着承云低下头看书,低低地道,“你还这般客气。”
      承云抬起头,朝她一笑,“这样不好吗?”
      玉然说不出话,低下头,悄然退出房间。
      十年这般过去,心也渐渐安于平淡。他们谁也没有谈婚论嫁,只是这般默默地陪伴。这难道是相敬如宾么?玉然拢了拢衣袖,料峭的晚风徐徐吹过。
      玉然抬起头,原来天已经全黑了。那缭乱的星光洒在她的脸上,流溯着迷离的微亮。若是能够心如止水,就不会有这许多烦扰了,可若是真的心如止水,这人世,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般痛苦而卑微地活着。
      第十年了……她闭上眼,在心底想着。
      “秦姑娘。”府里的管事匆匆走上前来,“您还在这儿呀,苏大人和他夫人来看你了。”
      “啊,”玉然一喜,“在哪儿?”
      “在前厅候着呢。”
      玉然快步向前厅走去,刚跨进门坎就被人紧紧拥住。“小姐!”
      玉然既是高兴又是伤感,看见盈儿哭得厉害,不得不安慰她,“好了,好了,这不是见面了吗?”
      盈儿在八年前玉然随承云前往任所时嫁给了苏吟。从见面到现在一直被忽略的苏吟微笑着站起来,向玉然行了个礼。他看起来比从前持重多了,玉然忙还了一个师徒之礼。
      盈儿看着玉然的衣饰,不满道:“孟大人怎能这般对你!”
      玉然浅笑道:“习惯了。”
      “这怎么行。小姐,难道你打算这般过一生吗?”
      玉然垂下眼,只一瞬便又笑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到底如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难不成我们苏夫人想做媒人讨酒喝不成?”
      盈儿却没有笑。一旁家院来报客房已经收拾好了。玉然安顿下他们,便回到自己房中。
      屋内一片昏暗,玉然点亮烛台,坐在案前慢慢地喝着茶。不一会儿,便有谁敲了敲门。玉然答一声“请进”,又倒上一杯茶。
      门没有锁住。盈儿深知玉然的脾性,推开门在玉然对面坐下。玉然望着她露出一丝笑容,“说说你们的事吧。”
      “我们?”
      “这八年你和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盈儿想了想,分明有许多事的,此时却什么都记不真切了。只捡了些零碎的片断或详细或简略地说与玉然听。她絮絮地说了很久,玉然挑了两回烛光,末了,道:“苏先生现在做了官,你们日子也该好过些了。”
      盈儿这时却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现在谁能说这是好是坏呢?人心易变啊!”
      玉然正待宽慰几句,盈儿又把话题转到她身上。“倒是小姐你。这般守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早些把婚事办了吧。”
      玉然沉默半晌,道:“我不是没想过,但是现在却没必要了。”
      “为什么?”
      “最初我想,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不管快不快乐我都愿意。后来,我只希望能在他心中留下一丝痕迹。我是那么地希望他能够记住我,能够感受到我的存在。我本不该奢望,可是一想到等到我离开他时,他就会永远毫无牵挂地忘记我,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他就像是浮云啊,我日日守着,望着,幸福就如同水中的月色,这般亲近的遥远。谁能够留住浮云呢?\'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我不知这岁月是否也如一场漫长的绝望,消磨了他可以去爱的心。如果我有一生一世可以守望,或许我能够安然些。但是……”
      她以为这些话,她一生一世都不会说出来。她压抑着心中的渴望,以为时间能将温热的心冰冷。却不知,“世上只有情难尽”,付出的心,又怎么能收得回来?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寄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得不到的,便是如此了吧,那还说什么呢?玉然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痕,嘴角钩起一抹淡笑。“你来了正好。”转身走到床头,从枕下抽出一个信封。
      “这是——”
      “替我把这个交给他。”
      玉然所说的“他”自然是指承云。盈儿呆呆地看了玉然半晌,道:“小姐,你要去哪儿?”
      玉然已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浅笑着道,“去我来的地方。”
      “京都?”
      玉然摇摇头。
      盈儿知她有难言之隐,接过信,看着“承云亲启”四个字又叹道:“小姐。你走之前,先回京都看看侯爷和夫人吧。”
      听她提起父母,玉然的眼中现出些许愧色。“怕是来不及了。”
      “这么急?”
      “原本今天就要走的,可到低割舍不下。”
      盈儿这才注意到整间房子已经收拾地干干净净,不禁有些担忧,“小姐,你要好好的啊。”
      玉然“恩”了一声,背过身,掩饰住眸中的黯然。

      第二天天亮的格外早,或许是初春的缘故,整个庭院显得特别清新明丽。
      承云是早上才知道苏吟和盈儿来访的,知玉然定要和盈儿聊通宵,便让侍女不要去叫醒玉然,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
      玉兰花苞粉中带白,如香烛般竖在花枝上,散发着微淡的芳香。
      “孟大人。”
      “苏大人,苏夫人。”承云奇道,“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们马上要动身了,特来告辞。”
      “这么急?是不是嫌我招待不周?”又向盈儿道,“难得有玉然的熟人来,我还想让你们多说说话解解闷呢。”
      盈儿苦笑道:“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
      承云看到信封上的字不由咦了一声,“这不是玉然的字吗?”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她有什么不方便当面说的话,才叫盈儿给自己的吧。他收好信,问,“玉然知道你们要走吗”
      “知道。”
      承云虽然有些奇怪玉然没有来送行,但也没有深究。客套了几句后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承云从长亭回来时玉然还没有出房间,想来是太累了吧。信一直捏在手上,承云忽觉有些可笑,这么近的距离居然还要书信交流再加派一个信差传递。
      果然只能是玉然的风格。但是,这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承云有些犹豫,想了会儿,还是把信封拆开来了。一面拆一面想,若是有什么尴尬的事,就推说信在路上掉了,若只是些平常的事,就当面给玉然一个答复。
      “不好了。”门外忽有人大声叫喊。
      “怎么?”
      “秦姑娘不见了。”

      承云:
      还记得当初在明□□时我给你画的画吗?你对我说,“万事皆由执念起。执念愈深,陷的也愈深,倒不如自由自在的好。”那时的心情我已经淡忘了,但在昨夜整理书画时想起这句话,却不禁怃然。
      这句话是真的,而我竟不曾忘记。
      回首这十年,或者更久以前。我们的相见相识,我们相识相知。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见过你了,就是你初到京都的那年春天,我在雾霞山顶看日出,你也在。那时的阳光温暖而柔和,初春的第一线光亮洒在我俩的面颊。你看到了我,却从不知道那是我。那个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那个时候,谁又知道、哪一次相遇会注定终生?我们走在一个偌大的迷里,谁也没有认清谁。错过的依然错过,留下的也要离开。
      不知道今天,雾霞山中,是雾淡了,还是雾浓了。不知道我的话语,能不能给往事一个圆满的结束?
      承云,谢谢你。
      再见。
      玉然

      玉然的房间精致而秀气。雕花的窗子,小巧的茶壶,彩绘的花瓶……无不令人赏心悦目。书架上摆着许多书。承云一一看过,记忆一点点浮起。
      她便是这样消磨时光的吗?她的寂寞又与谁言?他的手指划过怀里的信笺,想起昨天夜里她那句黯然的话。
      ——你还这般客气。
      你可是曾希冀着什么,却被无情的打破?你可曾盼望着一句温暖的话语,却只有淡漠和疏离?承云向内间走去,只见陈设依旧简单而巧妙。梳妆台上,装着钗髻的盒子封存着,承云四处找了找,却发现她竟什么也没有带走。
      她会去哪儿了呢?难道是和盈儿一起?不会的,若是和他们一起,也不用这般费周折。或者,她是回京都去了。对,一定是去京都了。承云想,只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
      心中有些黯然,自嘲道,回来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平添苦处。或者,她可以去天界,无喜无忧地直到永远。
      玉然呵。
      他长叹一声,却突然发现桌上有字。是用刻刀刻上去的,许是时间久了,字迹有些模糊。但还认得清,承云低声念着,“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梅瓶。心字已成灰。”
      这正是纳兰容若的《梦江南》。承云嗟叹了会儿,忽然想起他刚才在书架上竟没有看见《饮水集》。她竟是这般不舍,就连临去也不忘把这本书带走。
      想起戏文中常说的割发断情。她倒是好,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就走了。难道真的心已成灰,可为什么还要留一封信呢?
      他的心时冷时热,从未发觉自己竟会这般惦念着她。他推开窗户,让风透进来,床帐上系着的丝带,在风中瑟瑟飞舞。不知未什么,他忽然想到了“结发”这个词,还有十年前他许下的“执子之手,一生交付”的诺言。他突然觉得痛不自禁。坐在床上,低低地埋下头来。
      或许,她正在某一个地方等待自己去找她。或许,她正在某一个地方忧伤而绝望地想着他。
      会吗?
      他扯过身边的枕头,把眼耳鼻一起埋下。泪水无声地渗了进去,被什么叹婪地吸收。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玉然说的对,“我们走在一个偌大的迷里,谁也没有认清谁。错过的依然错过,留下的也要离开。”他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睛。
      他觉得倦极了,想要睡会儿,却怕弄脏了她的床。不管她回不回来,他都希望能保留她的房间,就像她在的时候一样。或许某一天,房间的主人便会如奇迹般出现。
      他正想把枕头放回原位,忽然怔住了。淡粉色的床单上放着一本书——《饮水集》。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人间的事,大多是无因无由无根无絮。东风吹散了杨柳,浪涛惊散了浮萍。我们作为过客,曾有一段交集。
      承云颤抖着手缓缓翻开扉页。小楷的字迹下还有许多朱红的注笔。玉然自己的诗写在每一页的页角,翻到中间,忽有什么粉红色的事物映入眼帘。
      ——是一朵玉兰花。

      承云,不知道你看见这朵花时已经是多少年以后。或许它早就枯败了,或许你早就忘了我的存在。或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样一张普通的书页里,埋藏了我所有的深情。
      一个人在忧伤的角落里,明白的越来越多。一个走在离去的路上,看春天渐渐绽放。或许死亡也是一种新生,或许离开只为了另一此相遇。可是,灰飞烟灭后真的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去她来的地方,她从云里来,如今要化作飞云去了。可是,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为了他而死,却一个人离开……
      你选择了这一条孤独而落寞的路。为着一个不爱你的人牵肠挂肚、徘徊思量,为着他伤心流泪、无法忘怀,而他却丝毫不能理会。
      鲜艳的颜色怎样枯黄?断线的风筝独自翱翔。一生的长梦等待结束,半世的深情陷入空茫。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那本《饮水集》中,镌刻的延绵的哀愁、
      叹息……
      玉然,你傻啊。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幸福。不可以选择,不可以改变,唯有承受。
      她早已迷失了自己。她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再也走不动了。前面就是钰淮山,她还想好好看看这里,好好看看这个世间……来不及了,为什么总要留下遗憾呢?
      血慢慢地涌出,红得令人心惊。归于尘土的这一刻,原来所思所想所念,唯他一人而已。玉然想起当初非缘在寺院里给她说的那首诗——可怜长生却凄苦,有缘却被相思误。末一句是成了真,但她却不能长生了。她不禁苦笑,她这般死了,算不算是违逆天命了呢?
      她闭上眼睛。
      身子忽然被紧紧地抱住,她“啊”了一声,睁开眼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承云满脸是泪,不顾她满身的鲜血,紧紧地抱住了她。似乎已过了一生一世,似乎只在俯仰之间。玉然抬起头,望着他笑了。“你来了?”顿了会儿,又补充道,“我很高兴。”
      我来了,你却要走了。为什么总是这般?“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成仙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玉然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告诉我,或许能有办法。”
      “还记得当初你和周小姐掉入忘川吗?其实陆仙子救起周小姐后就已经灵力耗尽了,是我救了你。我在忘川中呆了太久,之后又勉力施法,能活这么久以经是奇迹了。承云,我不该告诉你的,可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为什么不早些让我知道呢?为什么不早些让我知道呢?”承云喃喃道。
      “承云,你爱……喜欢过我吗?”
      泪水冻结在颊边,玉然痴痴地望着,却迟迟没有回答。她紧紧拥住他,像是要保留人世最后一分温暖,他的手心依然温热,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那就别说了吧。”她缓缓道,“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宁愿回到京都,我们第一次见……”她猛地一咳,承云抓住她的手。
      鲜血洒在衣襟上,玉然凝视着承云,微笑着。身体越来越淡,她的笑容也越来越凄迷。承云的手心忽然一空,玉然含着笑,消失在虚空中。
      灰飞烟灭。
      惟有鲜血和满心的悲凉。我爱过你吗,玉然?我猜到了这个结局,却不能料到它会给我带来多少沉痛与悲伤。鲜血涌进泥土,玉兰花绽放着芬芳。你也曾那么美丽,却被我亲手推向死亡。
      玉然……

      谁是他的过客,是碧妍还是玉然?碧妍给了他刻骨的深情,玉然却给了他一生的眷恋。
      他静静地跪在地上,泪水早已干涸,渐渐笼罩的夜色,将他紧紧包裹。幽冷而深邃的夜空,痛楚无可言寓。他的心在旷野中伫立,找不到方向。由于玉然的死去,他的面容渐渐变成常人的模样。发鬓上微染银丝,夜幕中几多苍凉。
      忽而面颊一冷,居然下雨了。淅淅沥沥地飘扬着,雨丝儿冰冷,晶莹而润致的光辉,如坠着的珍珠帘,如天际的鲛人泪。如果可以一直这般无止尽地零落,又何伤于世事的破碎?如果可以一直这般无依无存地飘荡,又何必要找寻一个执着?如果可以一直这般若有若无地等待,又何必感叹什么都没有带走?从来都是一场雨,演绎着一场无言的悲剧。
      玉然。你让我怎么办呢?他直起身,呆呆地望着天空。

      玉然,你欠我的一生一世……
      玉然,我如今才知道,一直被遗弃的你,是有多么孤单。
      玉然,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让我们知道彼此的温暖。
      玉然,请告诉我,我要怎样你才会回来?
      玉然,我昨晚梦见你了,可你为什么总不答话?
      玉然,你为什么这样忧伤,又为什么这般快乐呢?
      玉然,……
      ……
      他不想回家,亦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山无穷,水无尽,无始无终、永无解脱。
      他念着她的名字,说着只有自己懂的话。他回忆着她的面容,想着点滴的曾经。他爱上了他不曾珍惜的,在失去后得到甜蜜而悲伤的回忆。
      他竟是从未明白过自己。
      梦中的玉然低下头微笑着,梦醒后一片空寥。他在人世的三十多年,上天只为让他明白失去的无奈与错过的悲凉。“秦氏玉然之墓”,多么可笑的名字!玉兰花下的衣冠冢,留不下一缕芳香。他忽然想起玉然夹在书间的那朵花,不知它现在是否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春去秋过,秋去春来,人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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