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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新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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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鬼界的哀叫。
终年,终日,无止境的哀叫。
这里没有活物,没有希望,没有光。这里有无数的还没被定义为鬼魇的存在,有无尽的黢黑,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嘈嚷,咒骂。
祈求,恫吓。
黢黑里,一旦抓住了什么,什么就都逃不走了……
没谁知道这些鬼魇是如何出现的,又出现了多久。或许连鬼魇自己也不知道、不记得了。
累了,好想睡……
可是不能睡……不能睡……
不知是多久,不知是多远,除了黢黑还是黢黑,除了哀叫还是哀叫。不管去到哪里,不管行至多远,似乎都是一样的。
像是一场怎么都醒不来的梦,不明生死,不知前路。
甚至不知为什么不能睡、为什么不能停。
为什么……好想睡……为什么……不能睡……
黢黑里,传来了一段段很好听的声音。很好听,很好听很好听……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那是从哪里传来的,只知道很好听。
好听到忘了睡意,忘了疲累……想听到更多,想听得更清晰……想追寻什么渴盼什么,想摆脱这与生俱来的黢黑……
不知道是多久、多远,眼前出现了一片不同于黢黑的景致。
光,灰白如雾的叶。风,一张极好看的脸。
“你是哪的神,怎跑到姜午来了?”
我是谁?
她思忖这那张极好看的脸向自己提出的问题。可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张极好看的脸。她只是盯着那张极好看的脸,她想告诉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极好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的,但她就是觉得他是极好看的。
可是她又发现,她学他开的口,却出不了声。
她不会说话。
她被扶了起来,头上的叶被摘了下来。
“嬗。”他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一个字,道,“这是你的名字。我名为扶奂。那只仙鹤是佚,是我的契兽。”
她还想告诉他,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比梦里的一段段的很好听的声音,还要好听;他笑起来也极好看,比什么样的景致,都要好看。
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扶奂的笔尖沾着墨,往阿嬗一侧的脸颊上落去一点。
“今日份的《神谱》,都背下来了吗?”
阿嬗回了神,缩了缩脖子,声如蚊呐道:“没。”
扶奂叹了口气。这是他见过的,资质最差的上仙了。
“到今日为止,可欠了四日的背书了。”
阿嬗抿着嘴,点点头。她也不想欠这么多日的背书,可这《神谱》,着实枯燥乏味,除了辈分就是名字,一点规律也没有。
她自己也知道,练的字是不入眼、弹的琴是不入耳,搬得上台面的一样都没有。她其实一直担心,扶奂会不会哪天一生气,就将她逐出这四方宅的大门。
可其实她在这儿呆了三年,也从未见扶奂生气过。扶奂不仅不会生气,喜怒哀乐皆是淡淡的,浅笑、轻叹,一袭白衣素雅,不染嚣尘。
她喜欢扶奂。可扶奂会的,她一样都学不好。
资质确是一回事,但也是她提不起兴趣。
要说有趣,还是姜午前山有趣。千百珍兽,千般奇异,扶奂外出一月,她能厮混一月。
也不知道白泽有没有找到坎精。坎精那么小一只,她找了许多天都没能找到。
扶奂抬起手,笔尖往阿嬗另一侧的脸颊上又是一点。
他无奈着。让她坐到自己旁边来了,还能几次三番地出神。
“照你这资质,怕是千余年,也等不到飞升的天雷了。”
阿嬗撇了撇嘴。等不到就等不到,第九重天众多的神,就算她资质再差,也有像扶奂那样厉害的神撑着台面。既然已经有足够的台面撑,有没有她这个半吊子不都一样嘛?
扶奂在阿嬗的眉间落下第三点墨,道:“你啊,可怎么办啊?”
看着乖巧坐着目光却始终落不到《神谱》抄本上的阿嬗,扶奂终究还是将那口气叹了出来。
他无奈地将一旁的《百草绘》和《百兽鉴》递给阿嬗。阿嬗眼睛一亮,猛地伸手接了过去,又猛地起身地往四方宅的大门跑去。
扶奂看着她的背影,兀自又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横竖是自己捡的,将就着养罢……
姜午后山与前山交界,白泽正等着。见阿嬗来,起了身又往前迈上两步。
白泽带着阿嬗飞过大半个前山,飞到了姜午的断崖边。
姜午断崖下,是不见边际的群海。白泽伏身待阿嬗落地后,群海的海面翻涌而起,随后是带着冲天气势破海而出的龙。
“哟,小阿嬗,今日来得这般晚,是又被扶奂留堂了吧?”
阿嬗撇撇嘴,扭头不去搭理化了人形的龙。
龙笑得得逞,一边给她擦了脸,一边噤声不再逗她。
扶奂还没成为姜午山神之前,神对兽是滥伤滥杀。兽的身上有许多材料,可以制成仙器、炼作丹药,加上兽可以回到壳中愈伤、再生,故而神根本不在乎他们在兽的身上落下过多少伤。
在扶奂成为姜午山神之后,扶奂向天帝和谛君请示,立下了预定材料的规矩。有想要材料的神可以来报备,每三十年会集中采集一次,避免了某位神因为需要某一个材料就对某只兽下杀手的情况。但这样的规矩施行久了,难免会有神觉得等集中采集麻烦的,便又有了飞升的神可以与某只兽结契的规矩,再有神想要哪只兽身上的材料而那只兽又结了契,就得与该兽结了契的神商议。
而龙不一样。
龙是唯一一只修出了人形的兽,也是唯一一只敢找神打架的兽。虽然许多神都想要他,可他就算是因为单打独斗或是技不如神负了一身的伤,隐入群海回到壳里,也不愿与哪位神结契。
他是非常古老的兽。据他自己所说,他的年岁要比天帝和谛君还要长久些。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仅修了人形,更是没几个神能做他的对手。
兽的死亡会回归壳的状态。有的兽不想再负伤、被杀掉,选择一直呆在壳里;有的兽从神那里得了好处,也愿意交换自己的身体。
可不管是哪一种活法,对兽来说,都是可悲的。
崖边长着一株草,是坎精的口粮。这草一天只能长出这么一株,坎精一天也只能吃到这么一次。
坎精这个名字,是阿嬗给取的。扶奂让阿嬗每天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植被或是新的兽,都画在《百草绘》和《百兽鉴》上。扶奂在阿嬗回来后会查看一下有没有重复的,没有重复的植被会由扶奂来起名字,而阿嬗因为听得懂兽语、听得见兽的心声,那些新的兽便会由阿嬗征得兽的应允后定下名字。
坎精因为体型和胆子都很小,故而扶奂之前并未发现过它,也并未发现过总是一下子就被坎精叼走的那株草。
这几日阿嬗想尽了办法从坎精的嘴下护住那株草,可坎精的身手敏捷,几次夺下草后便跑没了影。于是阿嬗昨日托了白泽,让它提前找找那只坎精,提前控制住它。
无奈的是,白泽寻了那只坎精一日,也没能寻见。
眼见着那株草要长出来了。阿嬗和白泽趴在地上,紧紧地盯着。阿嬗的手握着笔,随时准备落在《百草绘》上。龙见他们这般努力,不好意思独自在一旁看热闹,便学着他们,一并趴了下来。
那株草长出来的时候,阿嬗是欣喜的;坎精猛地蹿进来的时候,阿嬗是惊吓的。
阿嬗忙让白泽摁住坎精,庆幸的是白泽真的摁住了。可白泽也被吓一激灵,一爪子下去用了不小的气力。
阿嬗又忙让白泽稍稍抬抬爪子,庆幸的是坎精没负什么伤。可白泽一激灵还没过去,收的气力多了,又让坎精冒了头出来。
很快是两只爪子,再很快是半截身子。白泽慌得不知所措,阿嬗乱得将一旁的龙给拽了过来。
龙一个踉跄,差点和被摁在地上的坎精来了一个友好的亲亲。
“快,快抓住它!”
龙有些无奈又愤愤道:“我堂堂一条龙,活得比神久,是第一只修炼成人形的兽!不是拿来给你捉小坎精的!”
“你不帮我,我也不帮你画海里那些植被了!”
“……”
龙认命,龙帮忙。
等阿嬗好不容易画完后,坎精也在龙的手心里蹬了好久的腿了。龙一边捏着坎精,一边盘腿托腮,他有点想不明白,这么点个小家伙、连神都觉得无用的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龙得到阿嬗的示意后松开了坎精。坎精一跃咬下草后,便飞快地跑远了。
坎精跑走后,龙趁着阿嬗还在补充,下了群海去寻海底的植被,白泽则拿了之前放在前山的书简来。
这书简上,只画着群海的植被。阿嬗曾向扶奂提过要帮龙的事情,可扶奂回道“会耽误课业”,阿嬗便不敢多提了。虽说不敢提了,但她还是帮着龙偷偷画,毕竟也不是每日都有这新的植被或是新的兽。
偷画的事她瞒着扶奂,扶奂不准的事她也瞒着龙。那时候的阿嬗只顾着眼前的好,不懂深谋远虑、不计长远之事,见日升月落,度夏末冬初。
阿嬗画着龙带来的与姜午完全不一样的植被,问道:“龙,你为什么修炼啊?”
龙一条腿在崖边悠哉晃着,回道:“一开始是不想输给那些神,因为输了就可能被迫结契。后来我发现,神都很好看,于是我想修出人形,也有一副好看的皮相。”
“变好看,可以干什么?”
“会得到很多喜欢啊!比如说,我和扶奂,谁好看?”
阿嬗仔细地瞧了瞧向自己凑过来的龙,认真道:“扶奂好看。”
“那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扶奂?”
“更喜欢扶奂。”
龙直回了身子,笑了笑,道:“就是这么个道理~”
“哦~”
小小的阿嬗第一次有了好看才会被喜欢的道理。
“不过你嘛,”龙捏起阿嬗的脸,端详着,说道,“你确是我见过的,最丑的神了。以后啊,肯定没谁喜欢你。”
“……嗯?!”
入夜,扶奂见天黑了,便来了前山。有兽见扶奂来,知道他是来寻阿嬗的,不等扶奂开口问,便指了方向,待扶奂提脚离开后才往黢黑的树影之间再隐入了几分。
扶奂寻到崖边,见到了蜷在白泽身上的阿嬗。
阿嬗睡得正沉,被扶奂抱进怀里也没醒。
龙在感知到扶奂后,就化出了龙身,在与到了崖边抱起阿嬗的扶奂对视过一眼后,才没入群海。而白泽在阿嬗被抱起时才察觉到动静,见是扶奂后慌忙起身,躬着身子退去两步。
神是无需入睡的。姜午随了凡间,暮夜对神来说是无用、是麻烦。于是在千余年前,神便搬去了永无暮夜的第九重天,只有扶奂回到了这里。
前山间,有会在暮夜里发光的植被,隐隐照亮了回去的路。
阿嬗在扶奂的怀里缩了缩,扶奂的步子便再缓了缓。
下意识地。
他想过许多次,这些下意识的因由,但每次都以无用和一声叹气为定论。